長樂的到來幫了我們不少忙。
于我而言,長樂雖然年齡不大,但很機靈,手腳也十分麻利,讓我在粥棚的活計輕松了不少。
于傅琰而言,長樂從小生活在這里,極為了解周邊的情況。從她口中得知,賑災之所以一直沒有大的起色,是因為之前上報給官府的戶籍造了假,登記在冊的人數遠遠少于實際人數。傅琰雖早知上報的災情不足為信,卻沒料到連登記在冊的戶籍人口都造了假,朝廷撥發的糧食乃是跟著人口數來的,如今僧多粥少,災情自然好得慢些。有了長樂的指引,傅琰的人很快便丈量了土地,統計了人口上報給朝廷,災情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
只是對于阿竹而言,長樂可能是個意外。起初幾日,阿竹跟在我身邊之時都愛跟長樂斗嘴,我并未意識到為何,直到前幾日阿竹不情不愿的問了我一句“為什么她也要叫你姐姐”,我才福至心靈地意識到,阿竹似乎在吃醋。
想來有些好笑,自我認識他以來,阿竹這小子就一直是一副優哉游哉,萬事不入心的樣子,到底他也不過十幾歲,就被逼得不得不學著成熟,學著冷心冷性,可如今長樂到來,他整日跟一個小女孩子吃醋斗法,倒是有了幾分孩子模樣,我心里也寬慰了幾分。
無論如何,能早早結束災情,對于我們都是好事一樁,只可惜,真正的災難總是來的悄無聲息。
賑災第十二日,清晨。
今早的霧氣格外的大,從昨日晚間開始就一直下著暴雨,直到凌晨雨勢才弱了下來。
長樂告訴我她鄰居家的老伯似乎是生了病,一直咳嗽不斷。在長樂前些年的時光里,那老伯算是為數不多的施以過援手的人,如今他遭了難,長樂也沒辦法袖手旁觀。
我很理解,知恩圖報理所應當,所以天還未亮,我就和長樂踏著泥濘去往那老伯的住所,送些吃食和風寒藥。
老伯的房子和長樂之前的住所離得并不遠,房屋看起來也堅實一些,但也只是不至于風雨飄搖罷了,我跟在長樂身后,見她連聲敲門卻無回應,于是也上前大聲詢問,可屋內便入無人一般,一片寂靜。我有些不好的預感,索性和長樂一齊使力,將門撞開。
屋內無甚特別,格外清貧,那老伯正背對著我們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我招呼著長樂在門口把東西卸下,先行進去叫醒他。
我剛踏進屋內,一聲雷聲炸響,閃電劃過照亮了半邊天,天空呈現出詭異的朱紅色,滂沱大雨而至,我心里有些不安。
走到床前,我輕輕拍了拍老伯,他搭在身上的手卻無力的垂了下來。我探著身子看了一眼,他口鼻流血,身上全是青黑的斑,早已死了。只是這死相我曾在書上見過…
不詳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自背后蜿蜒至脖頸,讓我全身發涼。
我顫抖著連退三步,大聲呵退長樂,不允她靠近。
大災之后必有大疫,瘟疫,來了。
外面日頭大盛,下午的陽光本應該格外灼熱,鋪灑在樹木上,光影隔著縫隙投射到窗紙上,映出深深淺淺的暗影,就像是被水浸濕后的水墨畫,平白沁出一股冷意。
我坐在屋子里,怔怔地望著外頭來來往往的人影。
從發現那人開始,到我被獨自隔在這間小屋子里,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想到官府來人時的慌亂場景,我頗覺頭痛。
甫時天光大亮,外頭的雨已漸漸停下,屋檐上的積水一滴滴落下,撲進土地上的坑洼里,濺出啪嗒的聲音。在這片被陰影籠罩,安靜到詭秘的屋子里,人的感官被放大,每一點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就像敲擊在人的心頭,激出一陣陣的戰栗。
長樂被我支回去通知官府了,我一個人蹲坐在這間小屋里,隔著半掩的門,盯著外頭的動靜。
忽的,地上的一顆小石頭顛了幾下,隨機跟著并不平坦的地面滾落到不知何處,我側耳貼近地面傾聽,發現這聲音從遠方傳來,似乎是多匹奔騰的馬蹄撞擊地面,發出的震動,想來應當是長樂喚了人來,我單手撫膝,撐著站起身來。
或許是蹲了太久,起身格外艱難,小腿酥酥麻麻似有電流經過,好不容易站直,又只覺頭暈目眩,眼前發黑,知道人馬聲漸進,到了屋前,才緩了過來。
“姐姐!”“姐姐!”急切的南音和抽噎的童音混合在一起,在門外大聲呼叫著。
阿竹?怎么會是他?不是囑咐了長樂不可以告訴阿竹嗎?一想到阿竹的性子,我急急向前幾步,用力抵住屋門,隨即大聲叫道:“阿竹?!”
“是我,姐姐!”阿竹的聲音比平日高了幾度,聲音也微不可見的發著抖,他性子素來懶散,從未有過這般惶急的時候,便是剛發現這老伯的尸體的時候我也沒有流淚,此時鼻尖卻一陣酸澀,聲音也有些哽咽。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鎮定:“不要進來。”
“姐姐!”阿竹的聲音驟然尖刻。
“不要進來!”我提高聲音,語速加快,“阿竹,你聽我說,這里,這里已經不干凈了,屋里的老伯應該已經死了一兩天了,這癥狀分明是瘟疫。這里只有我靠近過,你帶著人把這里封鎖起來,還有還有把我關起來,不要叫瘟疫擴散,無辜的人再受難。”
“我做不到!”阿竹痛苦萬分,聲音顫抖的越發厲害,到最后他甚至語帶懇求,“姐姐你讓我來陪你。”
“你要是敢上前,我不再有你這個弟弟。”我狠了心,繼續道:“長樂,不要讓他進來。”
我隔著門縫向外看去,他被隨身的侍衛和長樂牢牢抱住,不斷掙扎呼喚,我不敢回應,捂住嘴蹲下身子,無聲哭泣。天可憐見,能讓我重活一世,阿娘還沒找到,難道我真要死在這里嗎。我默默淌著淚,空氣在此刻就像停止了流動,堆積在身邊,壓迫著我的耳膜,耳朵里發出嗡嗡的聲音。
后來,從跟著被隨行的大夫裹住臉和身子,到被層層防衛著走出茅草屋,走進這間被隔開的屋子,我都不肯再看阿竹一眼,任他在背后大聲呼喊,我都鐵了心不肯再回頭。
這世上除了娘,阿竹就是我最親的人,在那個風雪夜里,在他迷蒙著眼看向我的那一刻,他已經成為我的親弟弟,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一步步踏進沼澤,我不能置他與一絲一毫的危險中。
想到這里,我的思緒被漸漸拉回到現實,眼里也積起了一點點水澤,我猛地閉了閉眼,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不再去想外面的事。
深夜。
已經是三更天了,白日里太無聊,睡了太久,此時沒了睡意,我只好坐在桌前,拿釵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挑著燭芯,對著跳躍的燭火打發時光。
“啪”
屋門忽然大開,夜風猛然撲入,迷了我的雙眼。我慌張地站起身趔趄幾步,退到身后的小床上,揉著眼。白日里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夜里的風竟肆虐到這個地步,吹開了門?想到話本子里那些陰冷詭秘的故事,我心頭一陣發慌。
揉了揉眼好多了,視線恢復清明后,我大著膽子走向門,探頭探腦地向外看去。
“啊!”我低沉又短促的驚叫了一聲。
果真是話本子里百鬼夜行的三更天,我被嚇得魂不附體。
傅琰難得的穿著一身玄衣,半遮半掩的站在門外的樹蔭下,極好地融入了如墨的夜色中。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試探性問道:“殿下?!”
“嗯。”門外的人應了一聲。是他的聲音,我的魂魄總算歸體,但更大的疑惑也破土而出,“您怎么能出現在這里?”
傅琰負著手從陰影里走出,黑著一張臉,視線一刻不錯地盯著我道:“這里有人敢攔孤?”
很好,很囂張,很高傲,但你要真這么霸道,干嘛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站在這里,而不是堂而皇之的敲門?況且一向喜著淺色的人,破天荒的穿一身玄衣,真不是怕引人注目嗎?
本來心情低落了一天,聽他這口吻,我莫名想笑,但想到自己的身份還是忍住了。
我后退到屋內,雙手掩門,只露出一張臉道:“既如此,太子殿下更不應到這兒來,您是天之驕子,可知奴婢接觸過瘟疫的死者,現在風險不小?”
“我知道。”傅琰前行的腳步不停,神色極為認真,“我知道你害怕。”
鴨子全身上下就是嘴最硬,我道:“奴婢不怕。”
傅琰沒有正面回答我,繼續說道:“早上我巡查公務去了,幾個時辰前才回來,如果我知道,我會來的,你在怪我嗎?”
好奇怪的話,我心下莫名不安,更加用力地抵住了門,小聲說道:“請殿下不要上前,您不該來這里。您若是執意,奴婢就叫人來,自然有侍衛攔住您。”
“呵。”他突然笑了一聲,神色里有股奇異的執拗,“你想拿對付謝竹那套來對付我?”
這都知道?我忽然覺得宮里關于他的流言頗有幾分道理。
“世子他不過是關心”
“他叫你姐姐,在場的人可都聽見了。”傅琰打斷我的話,“還有,在我面前不用自稱奴婢。”
我面上有些尷尬,索性從善如流:“我和世子有些舊交,他待我如親姐,自然今日情緒過激了一點。”
傅琰定定地看著我,良久,才開口:“這幾年你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他前言不搭后語,我實在是不懂他的意思,心里卻七上八下的緊,索性心一橫道:“您不該來這里,請回去吧。”
這次他沒有再反駁,只用扇子向小徑方向遙遙一指,問道:“他呢?”
誰?我順著他扇子的方向望去,如墨的顏色裹住了一個暗影,我之前竟沒看見。
那暗影在角落里扭動了幾下,動作遲緩的扭過了頭。
“阿竹?!”
丑時將至,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屋內隱約燭火跳躍,門外的兩條身影隔著窗紙,陰影被無限放大。
我側著身,枕著手臂,看向窗外,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時辰,傅琰和阿竹仍在門外。
從阿竹被發現伊始,這二人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我實在招架不住,索性返身回屋,將門上了鎖,隔絕外面快要降至冰點的氣氛。既然已經得罪過傅琰好幾次了,倒也不差這一次,想到這里,我上鎖的動作更加干脆,躺在床上的時候也更心安理得,總歸這一時半會兒他不能拿我怎么樣。
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傅琰實在奇怪,對我說的話也讓人摸不著頭緒。我設計與他初見的時候他那般情緒,憤怒厭惡的臉色我仍記得,只不過短短2月,對我的態度就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莫不是,他發現了我的身份?
這一念頭猛地閃現到我的腦海里,驚得我捏緊了手里的床被。
若是這樣,那這段時間以來,他的反復無常,他的陰晴不定,他時常的關心在意,偶爾的口不對心,此刻的無言執拗,這些所有的疑問,都匯聚到了一個答案上。
但是,若他真發現了我的身份,怎么會隱忍不發,沒有揭穿我?他不是想要復活我嗎,此刻我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又怎么會一直容忍我裝模作樣?況且,我自認為掩飾的極好,并未露出什么破綻,復活之事玄之又玄,連那國巫都沒有定論,他又如何能確認?
如果不是,他為何要守在我屋前?
如果是,他為何不直截了當的拆穿我,那不就是他的目的嗎?
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到底何意,他究竟是否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若是他真的知道了會怎么對我,阿娘,阿竹,我前世今生皆渴求而不可得的自由,是不是都成了抓不住的妄想?
一時之間心思百轉,我越想越驚懼,翻身從床上坐起。
“怎么了?”窗外同時響起兩道聲音,雖音色各異,卻同樣的沙啞疲憊。
我知道他們是通過屋內,我的光影看見的我,便沒有回答,只搖了搖頭,怔怔地看著窗紙。
被黑夜吞噬的天地,小小的屋子里只燃著一支蠟燭,燭光并不明亮,卻能將屋內屋外人的身影盡數投在窗紙之上。我自以為安全隱蔽地躲在這里,可以透過窗紙窺得屋外人的天地,卻不知屋外人也在透過這薄薄的窗紙了解我的一舉一動。
燭火光輝時時跳動,也將人的影子扭曲。
他們看到的是真實的嗎,我看到的是我所料的嗎?
薄如蟬翼,一觸即破的窗戶紙此刻竟成了我們之間的保護,或許誰也不敢輕易觸碰那層窗戶紙,那些看似縹緲的東西,或許才是能夠穩定我們之間關系的基石。
不過,此時此刻的處境才是當務之急,這場瘟疫,又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思緒越飄越遠,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睡意襲來,我終歸抵擋不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