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了長樂,在夢里。
長樂似乎更瘦了些,但精氣神特別足,見到我后連蹦直跳地大呼姐姐,我心中酸澀難忍,一路狂奔過去擁住她,就像一只雌鳥用羽翼攬住幼鳥那般。
“姐姐。”長樂將頭埋在我懷里,只露出一雙大眼撲閃,甕聲甕氣道:“長樂以后不能陪在姐姐身邊了。”
我驚慌失措,指甲死死扣住她的衣擺,問道:“你要去哪里?”
長樂低著頭玩著手指,道:“我要去很遠的地方玩兒啦,不能帶上姐姐?!?br/>
我心中大慟,眼淚直下:“不要走,姐姐還要帶你進宮,帶你學醫,姐姐還要見你名揚天下,成為第一個女醫?!?br/>
長樂猛地抬頭,眼中盛滿了淚水,滾滾而下,良久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姐姐,你別騙我了,我不能當大夫的對不對?”她低聲低氣,抽噎到:“這里有人告訴我,從來沒有女人能當大夫?!?br/>
我慌了神,連忙說道:“你不要相信那些話,長樂你不一樣的,傅琰已經答應了你,他是宮里的太子,只要有他做保你一定可以的?!?br/>
長樂逐漸止了眼淚,但仍然抽噎道:“原來傅大人是太子啊?!闭f罷,她露出了一個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老成表情,道:“可是姐姐,傅大人能保我一時,能保我一世嗎?宮里太醫們能容忍我嗎?從來沒有女人當大夫的先例對不對?天下的人又該怎么說我,他們會說,只是一個女人罷了?!?br/>
“誰告訴你這些話的?”想到上一世自己的遭遇,阿娘的遭遇,入宮之后的所見所聞,我心里更難過了。
長樂搖了搖頭,軀體竟開始飄動,見此狀,長樂又開始流淚:“姐姐,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和傅大人,阿竹哥哥都好好的?!?br/>
“阿竹?”我疑問道:“他難道沒有和你一起嗎?”
長樂也疑惑了:“長樂走了以后,沒有再見過阿竹哥哥啊?!闭f罷,長樂軀體似不受控制一般向后緩緩飄去,我心急如焚,只想跑上前抓住長樂,可就像被施了法術一般,身子被定住了,任憑我再急也一動不動。
見長樂越來越遠,我索性扯開嗓子大吼:“長樂,我知道你聽得見!你不要難過自責,不是你的問題,不論是我感染時疫還是你不能當大夫,都不是你的問題!我很感謝遇到你,長樂!你是最好的妹妹,也會是最好的大夫,這個世道不容女子,是這個世道的錯!”
“長樂,下一輩子,不要再為別人而活,為你自己而活,答應我,去找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一個沒有歧視的地方,去當大夫,懸壺濟世,行醫救人。”
說到最后,我徹底癱軟在地上,眼淚止不住的流,長樂已經徹底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不知道這些話她有沒有聽見。
長樂,長樂,愿你長長久久,安安樂樂。
再次醒來之時,已經回到了東宮。
我睜開眼,望見的不再是小村莊里逼仄的小房子,而是寬闊又華麗的宮殿內景,兩個年紀與我一般的宮女圍繞著我,見我醒來便展露笑容,開口道:“姑娘,您終于醒啦!”
剛醒來,身子還有些酸痛,我強撐著坐了起來,開口問道:“你們?”
臉圓圓的小姑娘扶我坐起,又麻利的在我背后塞了一個胖胖的軟枕,清脆回答道:“奴婢們是來伺候姑娘的。我叫紫檀,她是香韻?!彼硪贿叺膶m女努了努嘴。
那名身形婉約的女子福了福身:“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奴婢香韻。”
我點了點頭,說道:“二位姑娘客氣了,我也不過是一介宮女罷了,不必自稱為奴婢。”
紫檀小圓臉紅撲撲的,只接著繼續道:“殿下吩咐過,姑娘只管養傷,要什么張口便是。”
我問道:“殿下?傅琰?”
見我直呼其名,香韻眼神慌了一下,張口道:“姑娘不可直呼太子殿下其名?!?br/>
我沒有反駁,只問道:“我為何在這里?”這并非我之前在東宮的居所,那里雖小卻被我布置的溫馨,可這里比我之前的住所大了不知道多少,每一處擺設都是無極的富貴,這里本不該是宮女的住所。
香韻忙接口道:“這里是太子殿下暖閣,離太子寢宮只一門之隔,殿下當真看中姑娘,姑娘沒醒的時候生生守了幾夜,幾個時辰前皇后娘娘宣召,才依依不舍的進了宮呢。”說罷,以手撫口,柔媚笑了笑。
我并不喜歡香韻的做派,但并沒多言。我不過暫住這里,干嘛對他人指手畫腳。
“扶我出去,我要見他?!蔽逸p握紫檀的手,說道。
紫檀輕輕扶著我,向門外走去,可還未踏出房門,便被守在門口的侍衛攔住,“殿下吩咐,姑娘尚未痊愈,怕受了風,還是回屋的好?!?br/>
不讓我出去?傅琰這是什么意思,金屋藏嬌嗎?
我有些生氣,但并未糾纏這些侍衛,他們也不過是奉旨辦事,況且我身體還虛弱,一番糾纏下來只怕也討不著好。
還是等晚上傅琰回來再說吧。
然而這一等,便是三日。
這三日以來,我都沒有找到機會和傅琰談過。
這三天白日里我都沒有見過他的人影,聽紫檀說,傅琰倒是日日深夜都過來看我,只是我身體還在恢復,常常用過晚飯之后便精力不濟,沉沉睡去了,因此這三日都沒有見過他。
我心里了然,他這是在避著我。那日我傷心過度,說了許多錐心之言,只怕是傷了傅琰。其實在這幾日我情緒穩定下來后,也曾細細想過,這對傅琰著實不公,上一世的糾葛雖深,但說到底他并非害我喪命的罪魁禍首,而這一世,他為了救我也是豁出了姓名,長樂與阿竹的事情,怎么著也怪不到他頭上。
可我心中苦悶傷痛,亦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傅琰。
索性先這樣吧,我養我的傷,他忙他的朝政,日子久了,等我心緒平靜,能面對他的時候再說吧。
我這廂想著逃避,但老天卻不許我龜縮,第二日,我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碧荷拜見國巫大人。”
不知為何,與我僅有一面之緣的晏明竟然前來,我心中打鼓,不知道他所為何來。
“姑娘多禮,老身今日是趁殿下不在,偷偷前來的,只為和姑娘敘敘舊罷了?!标堂骺蜌獾馈?br/>
我低頭斂眉道:“碧荷不過是小小宮女,身份低微,哪能與大人有舊?”
晏明斜倚在桌邊,把玩著手中的茶杯,老邁的臉上皺紋縱橫,但一雙眼炯炯有神,正略帶嘲弄地看著我道:“姑娘過謙了,一國公主,何來身份低微一說呢?”
晏明的話仿佛一生炸雷,響徹耳邊,我入墜冰窟一般,手心卻止不住的冒著汗。
原來那時候我的不安不是錯覺,他真的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半晌沒有出聲,心中念頭百轉,他如何得知?我又該怎么應對?能不能死咬不放。我心頭大亂,抬起頭望向晏明。
他好整以暇的擺弄著茶具,極有耐心地與我對視,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
見他此番做派,怕是心中早有認定,負隅頑抗不過是他眼里的笑話罷了,想到這里,我隱了表情,緩緩回答:“大人好眼力?!?br/>
“這才是一國公主該有的坦蕩嘛。”晏明終于收起手邊動作,坐正身子,認真與我談話,“老身此番前來,是為了子清?!?br/>
傅琰,字子清,封號端慧。
他語調緩慢有力:“老身是看著太子長大的,托大一句,老身把子清當作自己的子侄一般。子清天生機敏過人,是富貴無極,一統天下的命格。他也不負眾望,一路過關斬將,才長成了如今萬疆臣服的端慧太子?!?br/>
我沉默的聽著,雖不知道他說起這個有何意,但長者說話,總歸是要認真聆聽的。
“子清沉穩,老成,智計無雙,從來不會行差踏錯,直到遇見了你!”他語氣悵然,“攻下燕國,是統一天下的一步棋,早早定下的一步棋,要怪,只能怪你燕國氣運已至。”
氣運已至嗎?燕國皇室昏庸,的確不配那把帝王寶座,可我燕國百姓呢,難道亡國之恨也可用一句命數概括嗎?
我目露不忿,晏明倒也無懼,與我對視,道:“朝代更迭,理所當然,你燕國百姓的亡國之恨并非是我大周一手造成,更何況,如今燕國歸屬大周,燕國子民與我大周子民無二致,安居樂業,生活富足,難道這不比死守著燕國旗幟活活餓死強嗎?”
縱使立場不同,可晏明的話卻實有幾分道理,我有些落寞,仍緘口不言。
“只是我沒想到,這次,竟然多了你這么個變數。我從沒見過子清那般模樣,他一直都少年老成,機敏無雙,顧大局識大體,可自從陰差陽錯遇到了你,你!”晏明語調突轉,含了絲咬牙切齒的味道,“起始,子清每日多了許多笑意,更添了些少年意氣。子清于我就像子侄,見他歡喜,我更是歡喜,我甚至在想,待此事了結過后,便給你安一個身份帶回大周,只要子清歡喜?!?br/>
晏明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我心中酸澀,那些回憶于我而言,何嘗不是如蜜似糖?
他語調幽怨,繼續道:“可沒想到后來情勢突變,破城那天,子清又緊張又歡喜,他告訴我他要去接你,去接你阿娘。他知道你恨燕國皇室,他要帶著你走上城樓,接受萬民叩拜,他要讓你成為他的妻??伤詈罂匆姷?,卻是你縱身一躍?!?br/>
我沉默著,可眼淚卻盈滿眼眶,那一日,那一日。
“我從來沒見過子清那樣。他就像發了瘋,不管不顧的沖上前去抱住你,看著你在他懷里斷了氣。他抖得像片落葉,我才發現子清原來那樣的單薄,他叫了你一天一夜,我從來沒聽見過那樣的聲音,我幾乎以為他要隨你而去?!敝v到這里,晏明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淌下了眼淚,“他是真的,想隨著你去?!?br/>
我用手背擦干眼淚,努力壓住心中的苦痛,盡量穩住聲音道:“可他不還是活下來了嗎?”他是去的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我呢,我失去了一條命。
晏明死死地盯住我,眼里有怨懟,有恨,半晌,他才開口:“他活下來,是因為你活下來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站起身,質問他:“你說什么?”
晏明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說,你覺得你丟了一條命,傅琰只不過是哭了幾場罷了,對嗎?你有沒有想過,都是□□凡胎,憑什么你能重活一世?”他充滿惡意的看著我,“我告訴你,是因為子清求我,求我救你。你付出了一條命,他也付出了一條命,你之所以能重活,能身染時疫還恢復的這么快,是因為子清?!?br/>
“他一直養著你,用他的命?!?br/>
以命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