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干病區的高間,陸奶奶和他打起了游擊戰:“出去吃飯了,都和誰呀?”
“峰子,肖振他們。”
“帶了剛才那女孩兒?”
陸彬楊看著奶奶笑,不說話。
奶奶好奇心被他這樣吊了半天,佯作惱怒。陸彬楊忙哄:“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女朋友,你看怎么樣?”
“太瘦了,我喜歡安雅那樣的,健康漂亮又活潑,水蜜桃一樣,看著都有福氣。”
“結婚就胖了,好辦。奶奶,我想娶她。”
“想娶就娶,兒子的事我都管不了,孫子的就更管不了了。哪天帶來跟我說會兒話。”
“嗯。”
齊曈當陸彬楊是個瘋子。當他說的話是瘋話。
總之一個詞:荒誕。
她鉆進病房,白天抓緊一切時間睡覺,晚上陪床,把陸彬楊的電話號碼關進黑名單,把有關他的一切回憶丟進記憶的碎紙機:世界,寧靜了。
父親的病情依舊沒有起色。其實爸爸正在盛年,如果不病,也是身體魁梧、笑如洪鐘的硬朗男人,笑起來和皺眉時都很有味道,是個魅力老男人。
齊曈心疼的不忍看他。母女倆更加焦急,各自偷著抹眼淚:這樣下去會不會成了植物人?如果轉院呢?忽然就想起陸彬楊的那句話:可以送到全國最好的療養院,對他的康復和治療都有好處,母親也能輕松些。
齊曈慌忙扯回思緒,怎么想到這些了?
盤算手頭的錢:把陸彬楊的錢都加上也不夠去療養院,而且那里的花費都是貴族式的,不屬于醫療保險的報銷范圍。算了,還是讓這里的專家大夫看吧。
這天的晚飯齊曈還是在職工餐廳打發,她到餐廳時,一群白大褂聚在一個圓桌上吃飯,熱熱鬧鬧的。有人看見齊曈,高高伸出手招呼她,正是急診科的醫生護士們,其中還有韓大夫,在用熱情的目光邀約她,笑的頗有深意。
齊曈端著餐盤過去,坐在韓大夫旁邊:“你們怎么這么齊,像聚餐似的。”
韓大夫詳細解釋:“出來抓緊吃口飯,一會兒要大忙:有個建筑工地出事了,十幾層的樓上摔下來七八個工人,聽說當場死了四個,大事故,市長都去了現場,救護車馬上接回人來,今兒晚上的夜班算是報銷了,得累死。”
“真可憐!”齊曈聽得一寒,想著那些消隕的生靈,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
一桌人吃飯都風卷殘云般,齊曈來的晚,剛吃幾口,他們就陸陸續續的離開,唯獨韓大夫的筷子在減速,陪著齊曈細嚼慢咽。最后,這一桌也就只剩這兩人了。
“最近怎么不見你上夜班,給你們科打電話,都說不在、請假了,忙什么呢?”韓大夫問。
“沒什么,家里有點兒小事。”
“那就好,過兩天的職工運動會,你報項目沒?”
齊曈壓根沒聽說這件事,想起往年的運動會,笑了:“我跑不快跳不動,拉拉隊都嫌我聲音小。”
韓大夫看看齊曈,點點頭:“也是,你這么瘦。怎么你就吃涼菜?應該多吃些肉,營養才均衡。”
說著,他把自己餐盤里的幾塊完整沒動過的肉夾在了齊曈的餐盤邊。油盈盈的五花肉點綴在素淡的涼拌土豆絲邊上,很是養眼,勾人饞蟲。
齊曈最近熬夜熬得根本沒有食欲,連飯都是強逼自己吃的,看見就覺得膩。可她和韓大夫正是培養好感的階段,不敢拂了他的美意,只得笑盈盈的謝過,硬往下吃,咽進胃里陣陣翻涌。
韓大夫看著高興,絮叨著說一天里遇到的事情,繪聲繪色的賣力形容:有寵物狗把主人家孩子的頭皮咬下來,有工人用電鋸不慎把腿鉅的血肉淋漓,有打群架拼刺刀扎的人開膛破肚的……
這些都是他每天所經所見,再尋常習慣不過,也沒意識到什么不妥。齊曈沒聽幾句,忽然捂著嘴起身,快步進了洗手間,“哇”一口把晚飯系數吐了出來。
韓大夫怔了好久才醒悟過來:齊曈呆在藥房,不接觸臨床,別說傷口了,連血都見不著,他講的這些根本不適應。不由得一陣懊惱:助興的話題反而遭遇慘敗。可她也太嬌氣了,好歹也是醫學院出來的人吧,怎么就至于跑洗手間去了?
齊曈好久才出來,臉色慘白,發梢沾了水珠,像是用冷水洗過臉。韓大夫看得出她虛脫了,這才起身迎過去,想扶她又覺得不妥,最后問道:“難受?”
炎熱的夏天,齊曈全身冰涼,不敢攥拳握自己的手,嫌自己的手指涼。勉強支撐著走到最近的桌子邊坐下來,氣若游絲:“有些中暑了……”
韓大夫松口氣,不是被他的話惡心到的就好:“一會兒回藥房吃點藥就好了。”
這樣不著邊際空泛的關心還不如什么都不說的強。
齊曈點點頭,胃里虛空,吐出來終究要舒服很多,比那塊五花肉在里面鬧騰著強。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韓大夫就像那塊五花肉:真的吃下去會不會消化不良?把生活折騰得雞零狗碎,然后悉數吐出來,還要搭上自己的健康。
油和水兩張皮,要想溶在一起,只能費力的不停搖,能搖成一片渾濁就算好結果了。
她這種做法是不是在拖人下水?對自己不負責的選擇對他是不是也不負責?
齊曈抬頭看著韓大夫,決定老實交代。如果他真的畏怯,也就不再強人所難了。
“我這幾天呆在病房里悶得中暑了。”
“病房?”
“我爸爸住院了,腦梗,至今沒清醒,就算醒了也是臥床。我媽媽也病了,糖尿病,富貴病,很費錢的那種。”
都是搞醫的,不用多說,都知道這兩種病背后所需要的花費和護理工程。
韓大夫發怔,半晌不說話。
救護車悠長刺耳的警笛聲遙遙的傳來,聲音越響越大,聽著都知道車子速度很快的開進了醫院,有急警。
韓大夫夢回:“我、你、我得、得去看看……”
齊曈笑得溫婉,黑漆漆的眼里看是穿世情的了然。不可否認,這一笑是很美的,還有著理解的賢惠:“你忙吧,再見。”
韓大夫有些尷尬,腳步已然在向外走了:“你要不要緊?”
齊曈輕輕搖頭:“沒事,謝謝,你忙,再見。”
目送匆忙離去的背影,齊曈竟是松了口氣:沒有了希望和期冀,也就沒有壓力和負擔。她無需再偽裝隱瞞,那個自己她不喜歡。這樣也好,讓她徹底的掉落在地上,看清現實——也是好事。
餐廳門開開合合,人進人出,韓大夫和迎面進來的項臨打個招呼匆匆走了。
項臨和齊曈的眼光不期而遇,項臨忙笑,有絲討好的意味。
齊曈也笑,自己都不知在笑什么:
和項臨打招呼?
和韓大夫說“再見”?
笑自己的竹籃打水?
還是她除了笑,不知該干什么了。
項臨近來沒有被齊曈這么和善的對待過,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坐著,神情恍惚,猶豫一下,走了過去。
齊曈看著他走近:他也是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離開自己,為了那次為期一年的進修。回來后他成為了獨擋一面的專家,兩人變成陌路。
父親曾說:“我女兒這輩子不需要奮斗,在家靠老爸,將來肯定嫁個好男人。”
世事難料,爸爸病了,男人都躲著她。
也有例外——陸彬楊,可他是要代價的。
手機在震,喚回了她的神游,齊曈看看陌生的號碼,接起,竟是陳峰子倉皇的語調:“齊曈,快來,彬楊車禍了,在你們醫院急診門口……”
齊曈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可剛才救護車的呼嘯聲就尖利的回旋在腦子里,防空警報般驚天動地——難道車里是陸彬楊?
項臨見接電話的齊曈笑容僵住,臉色瞬間煞白,眼神空洞的望穿他看向遠處,緩緩起身向外走,越走越快終于大步沖了出去。餐廳的門被她用力推的敞開,人已消失門扇才轉了回來,吱吱呀呀的輕擺著。
出什么事了?
項臨下意識的要追出去,被身邊的助手叫住:“項主任,菜上齊了,吃吧,一會兒還有連臺的兩個手術。”
項臨坐下,心神不寧的拿著筷子向外看,什么都看不到,還是向外看著。
齊曈抄近路從病區通道奔向急診科。
候診廳、醫生辦、處置室、換藥間,一間間找過去都沒有陸彬楊。她逮住眼前一個穿白衣的就問:“是不是有車禍?有沒有姓陸的?”
沒想到恰恰抓住的是韓大夫,他帶著口罩帽子,見是齊曈,有絲尷尬:“今天沒車禍,怎么了?”
沒車禍?
對了,峰子說還在急診門口,難道還沒送進來?怎么能這么慢,傷的重、動不了?
齊曈就往外跑。
她離去的匆匆,腳步帶動著雪紡的白色裙擺,像風中的飄柳,細致、柔軟、含蓄。韓大夫看著她的背影恍然失神,自己也知道:終究是有些遺憾的,只因膽怯。
齊曈出了急診廳門已是氣喘吁吁,手背擦去額頭不斷沁出的汗滴,焦急的四下看。門前卻是一派安寧,連路過的行人都沒有,遠處稀稀拉拉幾輛車停著,再遠處是綠意悠然的草坪花壇,有悠閑的人在橘色的夕陽下乘涼消夏。
受了傷的陸彬楊在哪里?
不知他傷成什么樣,現在是何情形。齊曈只記得陳峰著急無助的語調,也只讓她往糟糕的方向去猜,滿腦子的血肉模糊。
齊曈失措了,拿起手機給陳峰打電話。
彩鈴是嗲嗲的女聲唱著慢吞吞的情歌,對方就是不接,齊曈煩躁的掐斷再打。
忽然一聲極其刺耳的剎車聲響起,眼前光影一暗,一輛黑黢黢的大車就停在眼前。齊曈嚇了一跳。
車里有手機歡快的鈴聲正響著,接著,“嘿嘿嘿嘿”一串熟悉的笑聲傳來,這笑聲極特別,過耳不忘。
齊曈僵住了,手指摁斷電話,冷森了臉,抬頭看向正在高興的某人。
果然是陳峰子那張養尊處優的臉,趴在方向盤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歪頭看著她笑,得意之極。白嫩嫩的臉上兩個酒窩被笑容擠成一對括號,眼睛也彎彎的。邊笑邊對身邊的陸彬楊說:“嘿嘿嘿嘿……你看,我贏了吧,這丫頭就是認真,嘿嘿,兩千啊,掏錢掏錢……”
齊曈看向車里的陸彬楊,他安然無恙的吹著冷氣,比慌張的自己體面多了。他倒是沒有笑,正正經經坐的一動不動,只拿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齊曈,若有所思的深不可測。
峰子下了車,手里一個大大的冰欺凌遞向齊曈,笑呵呵的:“給,拜拜火,他不光輸了錢,還得請咱倆消遣去,你說,去哪兒?”
齊曈不接,冷冷的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聲音平和:“很好玩,是不是?”
“生氣啦?別這么小氣嘛,我們來的路上真的差點兒壓著一只流浪狗……”
陳峰冷不防齊曈忽然變臉,手中的手機就砸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