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癡兒再清醒，卻已置身于水湅的房中，眼前一切景色皆是她再熟悉不過的。</br>
帷簾之外，傳來熱鬧交談聲。</br>
“你給我喝干凈！”</br>
“哎哎，這可不是一碗，這是一桶耶?！?lt;/br>
“你有本事清晨跳下湖里去戲水，就要有本事將姜湯全給灌下肚里去！”</br>
“別吼別吼，你吼得我耳朵直發疼，我喝便是。”</br>
水湅痞痞的聲音，近在耳畔。她側首，正對上水湅與秦隨雁在推托著一桶**姜湯的畫面，卻因淺色帷帳的阻隔而顯得迷蒙。</br>
水湅擰著鼻，大灌數口辛辣的熱湯，神情痛苦難當，活似他灌下的是砒霜毒藥。</br>
“我喝了好多水，這姜湯意思意思喝兩口就算?！?lt;/br>
“不行！”</br>
“我是莊主，我說了算?！边@種時候水湅才會端出莊主的架子，只為逃避某些麻煩事。</br>
大總管與莊主之爭，永遠都是莊主更勝一籌。</br>
“再多喝兩口?！鼻仉S雁一改原先的兇狠，放軟了聲音，給足水湅這莊主面子。</br>
“一口也不要?！彼么邕M尺得很。</br>
“相信我，你自己多喝幾口才是最好的選擇，否則……”秦隨雁咧嘴一笑，“被一大群奴仆架住強灌的滋味不會比較好受?！?lt;/br>
比地位，他秦隨雁是不及水湅來得高，但論人緣，水湅只能追在他后頭喘，讓他想想……恐怕只要探個頭，嚷嚷聲“誰要來灌莊主喝湯”，八成水家莊的奴仆便蜂擁而上，有仇報仇，沒仇練身體。</br>
“又威脅我？”</br>
“為了你好，我只好這么做?！?lt;/br>
“那另外一桶咧？”水湅指著桌上那桶與他懷中同等大小的熱姜汁。</br>
“給小白癡喝的。”小倆口有雅興一塊鴛鴦戲水，就得同樣有本事一塊當對“灌湯鴛鴦”。</br>
“噢——那待會兒可有好戲看羅?！彼疁嬓覟臉返?。</br>
“你先將自己的這出好戲給演完。”秦隨雁言下之意就是要他先灌完姜湯。</br>
“好好好。”他拎起調羹，小口小口地舀起熱湯，吹涼再入嘴。</br>
癡兒聽得迷糊，卻隱約知道如果外頭兩個男人知道她醒了，絕對不容許她太好過，嗚……</br>
她動也不敢動，繼續裝睡。</br>
帷帳外又傳來閑聊的聲音，由秦隨雁起頭。</br>
“水湅，婚事也該辦一辦了吧？”</br>
“什么婚事，你和凈凈嗎？秦大總管難耐深閨孤寂，思春啦？”</br>
“誰在說我？！是你和小白癡！”秦隨雁臉上一陣紅一陣青。</br>
“咦？當初秦大總管您不是千叮嚀萬囑咐，堅決反對我迎娶她進水家大門，言猶在耳，你自個兒就自打嘴巴啦？”</br>
“那個‘她’是指千翡?！?lt;/br>
“千翡和癡兒，一樣?！奔缫宦枺瑪[明挑釁。</br>
“一樣？若真一樣，你待她的態度會有這般明顯的差別？少唬弄我，方才大夫診脈時，你也在場，別想裝傻。小白癡肚里的種是誰的，你我心知肚明。”</br>
都妊娠月余了，這段時間小白癡只接觸過兩個人，一是凈凈，一是水湅，誰是孩子的爹，毋庸置疑。</br>
“是我的?！蹦凶訚h敢作敢當。</br>
“很好，那胎兒是水家莊未來的主子，咱們可不能怠慢他，更不能害他受人指指點點，趁著小白癡肚子還沒大，趕緊迎她過門。接著就是滿月酒、抓周——等他長大*，再由我親自教導他水家莊莊主應盡之責，然后我就可以卸下重責去養老，享受悠閑幸福的美滿晚年……”秦隨雁越想越樂，到后來幾乎沉淪在自己編織的完美遠景里。</br>
他原以為自己會肩負著水家莊的重責，直至老死，說不定待他魂歸西天，還得半夜點著鬼火回來替水家莊看帳咧！</br>
現在有個小主子在她肚里孕育，他可憐悲慘的未來極有扭轉的可能！</br>
他絕對不會再養出第二個“水湅”！</br>
水湅見他如此高興，也就沒出言打擊秦隨雁的幻想。</br>
“你不反對吧？”秦隨雁轟然回頭，一臉戒慎，換來水湅含笑點頭。</br>
“我不反對?！?lt;/br>
“那好，我現下立刻著手去辦場隆重婚禮，水家莊頭一回辦喜事，馬虎不得，還有那些賓客名單、菜色、布置……”秦隨雁邊說邊算也邊走出水湅的房門，反正這些“小事”，莊王是不會去管的，自然又得落在大總管肩上，所以他很認命也很甘愿地退場張羅。</br>
水湅撥開帷幔，右手貼在癡兒肚上，輕喃道：“你還沒出世，做爹的我先教你一件事，要嘛，你就聰明得像我一樣：要不，就癡得像你娘一樣，否則瞧見方才碎碎念出門的伯伯沒？你的未來就會變成那副模樣，你怕是不怕？”他停頓片刻，又咯咯直笑，“好家伙，聰明噢。”他隔著肚皮與未成形的胎兒對話。</br>
一個像他一樣聰明的好孩子，就等于奠定了未來秦大總管的悲慘生活將繼續綿延。</br>
“癡兒，別裝睡。”擱在她腹上的大掌戲要出力揉搓她，力道似羽輕淺。</br>
“唔……”顫抖的眼睫透露著她的清醒，卻怎么也不愿睜開。</br>
“我知道你是怕喝那一大桶的姜湯，對不？不過這樣不行噢，乖孩子要好好喝完，這樣才不會染上風寒?！边@番話，由水湅嘴里說出來，真是沒有說服力。</br>
“水湅……”</br>
“嗯？”</br>
她長睫輕掀，許久之后才緩緩定晴在他面容上，指尖落在他的右頰，似輕撫似確認，坑凹凸痕的鐵烙是如此貨真價實。</br>
“你沒走？”</br>
水湅伸手捶捶自己的后頸，再扭扭脖子，一副老大爺模樣。</br>
“有個癡兒差點溺斃，我能見死不救嗎？再晚一步，你就成了蓄龍湖第二條冤魂，明年的今日我就得為你添上三炷清香?！?lt;/br>
“我……不小心，摔下去了?！?lt;/br>
“哎哎，害我還感動得亂七八糟，以為你投湖殉情咧，原來是失足墜湖罷了?！崩速M他一顆珍貴男兒淚。</br>
“我看到，好大的龍……”</br>
“喔？你有瞧清楚呀？”他還當她那時已經陷入昏迷了呢。</br>
“嗯，好大好大?！?lt;/br>
“而且還玉樹臨風、瀟灑俊逸是不？”那條龍可是他的本尊，自然多扣了些贊美詞匯。</br>
她搖頭。“好恐怖……”那龍的一顆利齒幾乎要與水湅一般大小了。“它壞，它要帶走你……”</br>
“不會了，我不會同它一塊走了。”水湅的笑臉凝結，眉峰雖不曾攬擰，然而眸間的陰霾卻又鮮明清晰。</br>
“真的？”</br>
“它走不了了，再也走不了了?！?lt;/br>
乍聞他不走的喜悅卻在下一瞬間被他臉上的神情所沖淡?！八疁?，不走很好呀，你怎么……不歡喜？”</br>
“我的不歡喜有一部分來自于我太歡喜了?！彼终f著她不懂的話。</br>
是的，他不走了，不能走了，他竟然沒有感到嚴重的打擊及失望！</br>
他該捶胸頓足的！該咬牙切齒的！該咆哮失控的！</br>
但他沒有！只是乖乖坐在房里喝著他最討厭的熱姜湯！</br>
“我帶著青冥劍到湖底想解開封印時，卻發覺……它死了，那具屬于我的龍軀死了……”水湅緩緩說著，訴說著“自己”的死亡，“聰明一世，胡涂一時，我竟然會犯下致命錯誤，一具失了魂魄的身軀怎么有能力維持肉身不滅？我簡直是蠢到極點——”</br>
最蠢的是，他竟然沒有很難過！</br>
難道是因為在之前誤以為青冥劍碎時，他已經承受過一回打擊，所以這回他才會覺得無關痛癢？！</br>
還是因為他原先非走不可的理由破滅之后，他竟覺得松了口氣？！</br>
兩難的抉擇變成了再簡單不過的單一選擇，他進無路退無步，卻換來最釋懷的喜悅？！</br>
即使擁有了青冥劍，他也變不回龍，只能委屈地成為水湅——成為一個周圍牽系著好多好多人的“水湅”。</br>
更蠢的是，他竟然覺得甘心——甘心窩在水湅的身體里，繼續充當水湅！</br>
成為水湅，他便會失去蛟龍千年長壽，他甘心。</br>
成為水湅，他必須學會去接納身旁來來往往的人，他甘心。</br>
成為水湅，他將面臨到屬于他的家累——除了她之外，還有數個月之后才來報到的娃兒，也許接連數年內，新添的人數會超乎他想像，他甘心。</br>
成為水湅……</br>
“你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光會笑？”方才明明說著好像挺嚴肅的話，此刻唇畔卻揚著好真實的淺笑。</br>
她的軟嗓，打斷他的思忖。目光攏聚處，有張無邪且專注的花顏觀望著他，那雙曾因為他要離去而哭得狼狽的眼，如今仍舊清澄。</br>
他是個極度自私的人，說走便走，要留便留，一切都是以自己為優先。</br>
世人之中，有多少人能做到先舍己而為人？少之又少吧，連人都是如此了，何況他是條龍……</br>
至今他仍萬分肯定，倘若湖底的龍軀沒死，他仍是會走……至少在將她救回湖岸后，或許是待她生完娃娃后，抑或……直到她壽終正寢之后，他一定會走，生要為龍，死亦要為龍魂。</br>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br>
只不過，他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br>
現在，成為水湅，仍是將所有的過程真實演練一回——他救她回岸，并且在不久的將來能抱抱屬于他的孩子，然后他會同她一塊變老，或許她會先他一步辭世，也或許這具屬于水湅的軀殼會先死……</br>
他所喪失的，“只是”最后變回蛟龍的權利，“只是”無法再以騰龍之姿現世——只是？他竟然會用這般云淡風輕的兩字來形容他龍軀的死亡？！</br>
“水湅不走，真好：水湅笑了，真好；能在一塊，真好?！痹谒氉运妓髦畷r，她再度打破沉默，簡簡單單一個滿足的笑靨，點亮了那張不見胭脂水粉濃妝淡抹的芙容。</br>
他望著她，望著如此在乎他離去或留下的神情。</br>
仔細想想——或許，成為水湅，并沒有他想像中的差勁咧。</br>
“癡兒，我問你。倘若有天我和凈凈一塊落水，你是救我還是救她？”即使他知道自己現下的口吻帶著吃醋的酸味，他仍想問。</br>
“救凈凈?！彼龥]多花任何時間思索，答得理所當然，也理所當然的令人火大。</br>
水湅深吸口氣，想掐死她又下不了手，索性端過一桶熱姜湯塞進她懷里。</br>
“喝完！”灌！灌死她！</br>
水湅很無恥地抱過另外一桶，準備將這桶湯汁也灌進她嘴里，在達成處罰她的同時，也讓自己脫離活受罪之苦。</br>
癡兒咕嚕咕嚕地咽下最后一口姜汁，大吁口氣。“熱熱的，好暖噢?！?lt;/br>
“別急，還有一桶。”</br>
“噢，好?！崩^續奮戰。</br>
看著癡娃娃認真且認命地灌完屬于他的那桶姜湯，不滿也消了大半。</br>
不甚閨淑的飽嗝自她粉唇間逸出，帶著濃濃的姜味。</br>
水湅揮揮袖，拂去鼻前的恐怖味道，她卻越貼越靠近他。</br>
“水湅，不會救凈凈，可是會救我，所以我救凈凈，水湅就會來救我和凈凈，嘻?！彼θ轄N爛地將方才未說完的話接續完全。</br>
這小白癡到底是真癡還是假癡，怎么心機比他還要重？！</br>
敢情她是將自己視為餌，專司用來釣他這條龍上勾？還是她已經*透了他的心思，知道如何整治他？</br>
不過她該死地猜對了！</br>
看來這丫頭，癡得有些小聰明。</br>
雖然她的答案并非代表著他與凈凈孰輕孰重，但他就是忍不住為這種小小的排名吃起干醋。</br>
“有朝一日，我定要聽到你將我擱放在凈凈之前的答案?！?lt;/br>
至少在她肚里的娃兒落地之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絕對要遠遠超過凈凈——那個分明姓“水”，與“水湅”有著濃密血緣關系，卻嫻靜溫柔到被錯認為女婢十數年不曾吭聲——不對，她原本就是個啞兒，怎么為自己辯駁？況且他瞧凈凈還對女婢之職挺樂在其中的。</br>
因為他不是真正的水湅，所以對這個血緣之親的“妹妹”沒有一絲一毫特殊的親情，也懶得向秦隨雁解釋一字一句，所以秦隨雁至今仍以為凈凈是名比他更早進入水家莊為奴的小孤女……</br>
真想看看哪一天秦隨雁知道真相時的蠢模樣，不過，不急于一時，他成為水湅后，便有漫長的未來足以享受這等樂趣。</br>
“慘了，我對自己身軀死亡一事，越來越感覺不到傷悲了……”</br>
“不傷悲，快快樂樂的，一塊。”她接著他的話尾。</br>
“你想跟誰快快樂樂生活在一塊？”</br>
“凈凈、水湅和兇巴巴的秦隨雁?！?lt;/br>
水涑長指在她面前搖了搖，“是水湅、凈凈和兇巴巴的秦隨雁?！表樞蚩刹荒苡绣e。</br>
她皺著細眉，“對呀，三個人，再加上我?！彼笏阌宜闳藬凳窍嗤模墒遣簧趺靼姿疁嬙诩m正她什么。</br>
“以后水湅一定要擱在最前頭?！彼J真教導。</br>
“噢，好?！彼龖怂娜涡?。順序上的先后對她不具任何特殊意義，她只知道，在她所囊括的人名中，全都是她重視的人。</br>
“還有，你千萬不準變回千翡，否則我一定會休妻?！焙菰捔淘谇邦^，免得到時有人說他薄情寡意。</br>
千翡？休妻？聽不懂耶……但她還是笑著應允了。</br>
“然后，你要晚點變聰明，這樣我才可以欺負你久點?！毙“V娃總有一天會長大，長大了就變得精明，一精明就會反過來吃定他。</br>
“好?！?lt;/br>
“最好一輩子當我的癡兒?！彼麛Q上她粉嫩嫩的雙頰。</br>
“好呀，當你的癡兒，一輩子?！彼_開心心地將自己終生幸福出賣給他。</br>
水湅笑得又賊又樂，眼眸像彎彎月兒一般。若他瞧見自己現下的笑靨，八成認不出那是屬于他的。</br>
嘿嘿，他突然覺得……</br>
留下來當“水湅”，也挺不賴的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