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柳翠翠的馬隊離去后,簡慈和暮山將軍在西南邊境懇懇長談。
“兵馬上了第一戰線,非同小可!也有將在外,不受君命的權宜。我不能失信于軍中弟兄,軍心,是帶兵第一要務!簡長諫,你突然臨陣喊停,可知我有多為難!"
“將軍息怒!君上收到來自周國的密報,柳翠翠向周朝廷提出監管一種藥草,這種藥草原產于瀟國北境,若周、瀟兩國達成聯盟,必得宋國支持,這對我們是好事啊!"
暮山看著眼前就要竣工的和平藥道,心裡不得不佩服柳翠翠,她需要這條通道,竟然毫無預警、毫不費力地,就借了宋國西南三千精銳,還三言兩語就說得他們心甘情愿地拿駿馬壓路!
“你一介文人,休要企圖干預駐邊政策!統領軍馬不易,沒有強烈的憂患意識,鎮不住軍馬長年邊關把守的森嚴軍紀!"暮山雖是怒目橫眉,卻也不是直接對著簡慈。
“宋國有強馬強兵,是為強國,實則需要周國與瀟國的農產補給,多年來,周國的水果、大豆,瀟國的米糧、葉菜,都與宋國馬商、馬場之間頻繁往來。三國比鄰,維持通商交流,才是上策啊!"
“簡長諫,你是君上身邊唯一一個知道西南軍營有每年會有大批軍馬重傷的人。如今,傷藥掌握鄰國之手,這對我西南軍猶如芒刺在背,你可知,我坐鎮軍營,無一日安心,無一日痛快!"
“暮山將軍,瀟國未必是宋的敵人啊。"
“我先問你,為什麼我們宋國研製不出這種馬傷的藥?為什麼一定要瀟國的藥才有用?我們才是真正的牧馬大國不是嗎?馬藥這種東西,不該是我們專精專有的嗎?"
“我國自然有各種馬傷的藥,但是,這些葯,對每年春天這場蜂螫傷害,效果都不好。經我多年研究,西南軍的蜂螫馬傷,確實一定要用瀟國的藥草鎮定,才能真的阻止潰爛。
自然界毒物與解藥互生,頗為常見,一種毒物的旁邊,多半生著化解此毒的藥草,相生相剋,自成體系。而今,瀟國封鎖了重要的藥材產地,派有重兵把守,我們無法在沒有同盟的情況下,取得藥材自行製藥!"
“你是說,這些北飛而來的蜂,跟瀟國有關?是從瀟國飛來的?"
“極有可能!瀟蜂北遷,損傷宋馬,不只官馬,還有民間的牧馬,哀鴻遍野,這事,已成宋囯的囯安問題。瀟國一定不會不知道這個情況!遂有鋤郎一行,每年夏日穿游宋國官道,分發馬藥,以瀟國藥草,解瀟國蜂毒。否則,不只官馬遭殃,宋國最強大的牧馬事業,也將不保!"
“瀟國......可是蓄意?"
“不會!否則,沒有必要遣一支馬隊,年年進入宋國分發馬藥,他們既有瀟國女君儀仗,卻又從不彰顯,如此低調行事,絕不像是秘密謀害宋國。"
“你是說……瀟國在進行一種……補償?"
“暮山將軍仁心!瀟蜂北遷,一定非瀟國所愿。瀟國若似一直承受著某種災難,不便啟齒。蜂的遷徙,會造成農作歉收,我一直在監視瀟國的農產生息,如果他們的作物產出,有了明顯的改變,那也能證明,蜂的北遷,并非人為。"
“如果,是自然形成的蜂群遷動,那……宋軍豈不是要一直受制于瀟?哦,難怪你說,周、瀟的合作,對宋是有好處的。“
“可不是,一但周、瀟兩國形成草藥聯盟,運藥只能通過宋國,他們想不與宋交好,都難!"
暮山將軍瞭望眼前已臻竣工的邊界通道,一片開闊,三千軍馬并未覺得勞累,這跟打仗比起來,彷如兒戲。
但他們都還不愿離開,列在兩旁,看著從瀟國過境的旅人、商隊,慢慢行經。
原是兩匹馬或一輛車勉強能過的狹窄土墩通道,現在成了十六馬并肩的平坦大路。
許多商旅、馬隊,都對宋軍鞠躬行禮,表達感謝!
三千弟兄臉上,無不歡喜有光。
暮山的心裡,又浮出了柳翠翠的身影,那個可怕又可敬的女人啊!一道火葯,展現背后瀟國的實力。壯舉開路,平白收了宋國軍心。這下可好,以后要調動軍馬,為難那令人不得不揪心的鋤郎馬隊,只有難上加難了!
不過,暮山不會去為難柳翠翠,他更好奇的是,為什麼一個周人,要為瀟國如此做嫁?
他如是問了簡慈。
簡慈說:“或許,周國要和瀟國結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隔了版圖遼闊的宋國在中間。或許,周國處心積慮保證瀟國皇家馬隊于宋國的安全,恰恰是一種交換條件,也不無可能。"
“皇家馬隊?"
“在下只是猜測,沒有證據。不過如此對癥下藥的分送馬藥行徑,若不是瀟國皇家政策,那也說不過去。柳翠翠一個周國藥商,為何甘冒危險親自隨行?這支鋤郎馬隊,絕非等閒!"
暮山知道,簡慈分析得很有道理,鋤郎馬隊若真是瀟國女君授意,又企圖和周國朝廷商量合作,周國不便明恍恍地派官方兵馬進入宋境護航;再說,兩國合作也尚未有譜。由柳翠翠這樣的布衣密使前來接洽、隨行,完全說得過去。
這個柳翠翠,藝高人膽大,剛剛硬是證明了勝任密使無虞。
但是,暮山心裡,有了另外一種猜測:什麼樣的人,會接受與柳翠翠這樣的高手合作?莫非,代表瀟國的人,其實極需要被保護?而那位代表瀟國的人,可是就在車隊之中?哪一節車廂,載著這位可能是瀟國高官的神秘人物?這個人,是否也像他自己一樣,對柳翠翠極為欣賞?
暮山瞥一眼面前纖瘦文弱的簡慈,刻意冷淡地說著:“你的立場一向反戰,我雖不是好事之人,卻也曾聽說,你來自南方,有著牧馬世家的髮小,交情匪淺,你想必不愿宋南淪為戰場,損毀家園!"
簡慈一聽,暗暗擔心,他可不愿突思達變成朝廷的標靶,不論任何理由!于是,他說:“將軍此言差矣,是人都有家庭、故舊,無論宋國何地,陷入戰場均非黎民所愿,也非下官所愿!"
“身為將領,若不能養兵千日,終有所用,軍心一但渙散,駐邊失防,國將有大難……"
當暮山的眼簾,又被一片罕見的軍民友善景象充滿,無數恭手、掌聲,送予氣勢正高昂的夾道三千弟兄,他終于承認,或許軍隊的作用,真的不止于打仗!
眼前這提振軍心的方法又快又好,而且深入軍心。
那可怕又迷人的柳翠翠啊!那深不可測的瀟國、周國實力啊!
看來,往后治軍,很難不調整出一個不同于往日的方向。面對瀟國,除是鄰國,還有更多官方、民間合作,會陸續展開。
瀟國的農作、藥材,宋國的馬匹、奶酪,隨著和平藥道的開啟,彷彿受到兩國朝廷默許,只會更加熱絡起來。
這對宋,到底不無好處。
而軍方,顯然不是只有保家衛國,才能取得天大功勞。西南駐邊軍,必須開啟新的治軍方向,以軍商同步,來迎接一個已經一直在發生的新時代!
簡慈知道,暮山能明白,西南駐邊軍,也可以有不同于以往的軍事任務。
面對周、瀟的合作,簡慈認為,徹底改變宋國的軍防政策,提出積極參與周、瀟合作,才能為宋國爭取最大的利益與和平。
暮山沒有錯,簡慈是希望宋國和平的。但他的文人諫策,從不排斥軍方。他對馬上勇武的人,有著密切的關心,有著敬仰,有著許多期待。或許,都因為他那位傳說中的髮小,突思達。
暮山終于肯放簡慈離開。
簡慈上了公務馬車,披星戴月,一路苦苦追趕柳翠翠的馬隊。
或許,如果不是暮山將軍本人,必須帶著他的三千弟兄,回到西南駐邊軍營,他也會想要跟著簡慈一道,再見見他懷兜裡,那件薄絲青衫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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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境官道外,聚集了數百頂大帳。
川流不息的馬商、牧主、南北商旅,讓北境大草原整個了沸騰起來!
大草原北方,聳立了一座木頭搭建的高臺。
要知道,在這諾大的草原上,最缺的,就是木材!
能夠運來這些形狀大小相當的木頭做為建材,若不是饒富實力的馬商牧主一片熱忱,是絕對辦不到的!
少年成名的突思達,一個隻身來到北方,為了某種理想不斷付出努力的南方牧主,恰恰擁有這樣的實力。
今天,適逢他舉行北方各部聯合撂隊比賽,宋北三十六部,都派出了牧馬高手參加。
贏得這場初選的牧馬人,將代表北方,前進宋都躍馬天原,與宋南四十二部選出來的頂尖牧馬高手,一較長短。
事先搭建好的木製高臺,可以容納超過百人。三十六部首領、出隊比賽的牧主、北方知名馬商、突思達和路杰林都在臺上觀看。邊上,還有祈大夫和祈婷。
百匹駿馬結隊奔馳已是震撼人心的場面,由西向東奔至看臺前方,再看牧馬人從南方一路快捷奔出,施展各自看家本領,引導馬陣轉向北方、甚至向西北方向奔馳。
這過程,不能使馬亂蹄,造成馬匹互撞受傷;不能有馬匹脫隊;更不能讓頭馬自行跑出陣外。
全程動感刺激,臺上臺下目不轉睛!
宋北三十六部其實并不熟悉撂隊,這是南方特有的牧馬技能。
因為南方牧地狹小,風行圈養。在有限的牧草場上放牧,為了防止馬群進入其他牧主領地,撂隊成了南方牧馬人的一項必備技能。
這項技能,除了幫助馬匹適應在較的小空間來回奔跑,也讓馬群過界這樣的沖突事件,轉化為牧馬人御馬、訓馬的華美表演。
也就是,本來是撈過界,卻變成了特技交流!
這是南方牧馬人的智慧。
這些,都是突思達告訴柳翠杉的。
而柳翠杉認為,突思達便是這枚智慧中,最突出的一道身影。
馬隊飆馳,翻起了層層煙浪。
由南向北沖出的牧馬人,手擲長鞭,有的站立在馬蹬上向前傾身,讓馬鞭的咻咻聲,警示頭馬轉換方向;有的用嘹亮的哨音、歌唱,讓頭馬熟悉牧馬人的轉向指令;也有人用更強悍的速度,飆近頭馬,讓頭馬受到驚嚇,造成緊急轉向的目的。
北方各部首領、牧主,多是性格豪爽、不拘小節;馬商之間互相喝采、轉腰鈴、擲紙花,毫不吝嗇!大家對名次并不計較,對成敗比較看重。
撂隊如果不成功,頭馬沖出馬隊還好;如果馬匹亂蹄,互相追撞,造成馬匹的脊骨、腿骨受傷,那才真正是讓人不愿意看到的!
只要牧馬人能在看臺前,讓馬隊調頭,往偏離原本的方向奔跑,不管偏離了多少,不管用了多大幅度、奔出多長距離才達成,只要人馬無恙,都會獲得所有人熱情的掌聲!
路杰林當然被這樣的氛圍深深地打動。
一面,路杰林又和身邊的馬商大哥,聊起撂隊在宋北所造成的影響。
歡呼聲中,一位馬商大哥說:“你別看這項南方來的技能,在這牧馬被迫東遷的時代,終會派上大用場的!”
路杰林很有禮貌地請教:“大哥,為什麼說,牧馬是被迫東遷呢?"
馬商大哥看路杰林文質彬彬、氣質不凡,便愿意多說兩句。
“南方牧場的牧主,這幾年不斷收購北地,將牧場往北遷移。原來的北方牧主,只好往更北走去。有些不是那麼有家底兒的牧主,就來到了東北境,這東北境是荒地,沒誰的,大家各自放牧。可這東北境,離周國的大豆田,那可近了!馬群狂奔傷了豆田、農地,那是多年來的邊境痼疾,誰都不敢聲張的,就怕會釀出大禍來!”
“會有什麼大禍呢?"路杰林問。
“這就要從西南駐邊將軍暮山的爺爺暮云,當年出借馬陣,助周國除蝗災這件事說起了。暮云將軍那是多強悍英勇的北方漢子啊,當年出借馬陣,又是何等壯舉!不過,據說他發現,這東北境外,也就是周國的西北荒,其實個是不毛之地,長不出作物。無糧不稅,周農向周境以南遷徙,是早成定局啊!
但不毛之地,那是之于農民,對馬上營生的人來說,草原本就是家。暮云將軍默許了不少東北牧主到邊境放牧,促成了邊境的一些農市、馬市的聚散,這樣一來,兩國民間交流多了,也就不容易有沖突。大家都相信,暮云將軍當年,就是這麼想的。
可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周農南遷是有,而農戶經年累月研究改進土質的方法,想辦法留下來駐守邊境的,也大有人在呀!而且,更多牧主繼續向北遷來,北地不夠用,就向東北地來,現如今,這宋、周邊境,只怕早已不太平囉!"
“所以撂隊,是要阻止馬隊越境周國,造成馬、農沖突?"路杰林問。
“是呀!這次辦比賽的爐主突思達,他的故鄉在宋南,南方的牧馬沖突,都是靠撂馬的威風、豪氣,化解越境這種看似不大、卻又不小的事兒。天大地大,馬兒只認草和地,可人吶,就要分你的我的。而國啊,一撈過境,就成了朝廷和朝廷之間天大的事兒了!"
“大哥說得真好,天大地大,馬只認草和地,馬又何辜……"
說著,一陣煙塵從西方大肆竄起,百匹悍馬,狂野地奔向看臺前方。
一個身披牧馬皮革的熟悉背影,從正南方向奔馳而出,那正是柳翠杉,駕著一匹高大的棕馬,劈風斬塵,凌厲向前。
未近馬隊,他先從腰間抽出一條長鞭,這條鞭子有點不同,鞭子尾端綁著一個小圓桶。
路杰林仔細看,那應該是一小段竹節。
距離太遠,馬蹄震天。但路杰林可以想像,當柳翠杉甩出長鞭,鞭繩末端的竹節肯定發出了某種高頻率的聲音。因為,隊中頭馬,很快地就被刺耳的聲音示警,開始改變奔跑的方向。。
柳翠杉一定是在小竹筒中,用竹片設計了類似彈簧一樣的發聲機制,靠著鞭子的抽拉,不斷發出令馬匹無法拒絕的聲音。
柳翠杉又繼續長空甩鞭,馬隊剛剛跑抵看臺前方,便以驚人的速度和角度迴轉,幾乎就是轉北后馬上轉西的態勢,向馬陣來時的路上回奔。
原本還未落定的煙塵,再次洶涌地翻揚!
高臺上一陣安靜,突思達一個人向前,走到看臺最前方,拿起一把長鞭高舉向上。
看臺上的群眾便開始瘋狂地歡呼、吹口哨、歡樂叫囂!
因為,冠軍,已經出現。
路杰林看著滿身煙塵、意氣風發的柳翠杉在臺前御馬狂奔,最后直直向看臺沖來,心中的驕傲和喜悅,真是此生無有!
來了!他張揚而英挺地回來了!踏上看臺,接受著更多的歡呼和道賀!
路杰林忽然注意到,看臺下方有樣不尋常的東西!
有一根旗幟,應該就是小安哥所說的,是祈婷所插。
細木桿上,掛著一幅翻飛絲絹,上面繡著交頸雌雄兩馬,比翼雌雄雙鷹。這等才氣,絕非俗人。
不尋常的是,祈婷的旗子旁邊,還有一根細竹竿,竹竿上綁著一件……中衣!那是路杰林親手縫補的柳翠杉的中衣!!
路杰林整個傻了!!!
柳翠杉整個人神清氣盛,大跨上前,一把摘下那枝掛了中衣的竹竿,快步登上臺來。
爽朗的馬商、牧主都知道,那大概是某家閨女的待嫁信物,一件手補情郎的中衣,多麼直接、濃情!
大家開始把剛才忘了丟出的紙花,向天空狠灑了出去!
紙花漫飛間,柳翠杉來到路杰林的面前。
路杰林差點呼吸停滯!心想,不好!快走!
柳翠杉一把攬住了他的腰。群眾齊齊發出驚嘆!
柳翠杉雖不情愿,還是將手移到路杰林的肩上。群眾發出理解的驚呼!
柳翠杉高舉手中的竹竿中衣,向高臺群眾朗聲地說:“我,柳催山,往后,就為我這兄弟,出生入死一輩子了!!!"
看,這話說得多有技巧!
聽的人,是各聽各話。
要認為是患難兄弟情的,就去兄弟情。
要認為是師門情誼的,就去師門情誼。
要認為是血緣本家、親情至上的,就去他的兄友弟恭。
可要覺得這是沖破男女之別,人間純屬靈魂知交的,高臺上,大概也只有眼中悄悄帶著水光的突思達了。
大家高興得拍手叫好!祈婷也在遠處優雅地恭手、欠身。多麼大器!
此時,只有柳翠杉才知道,突思達會有多么想念他的簡慈。
想到這,柳翠杉的手,緊緊地鎖住了路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