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朱雀街處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著紙醉金迷之氣,舊雪才覆新雪,轉瞬便被踩的一片狼藉,白雪也摻雜了污泥,在靴下被踩得同樣丑陋。
顧云卿依舊穿著一襲白衣,頸上圍了圈白狐毛領,玉白的五指松松的拈著把玉骨折扇,他剛在落緋樓面前站定,立馬就有眼尖的姑娘看到了他,可顧云卿自從身子壞了之后便深居簡出,青樓的姑娘又本就換的極快,一時之間這攬客的姑娘竟沒認出這人是當今丞相。她只見得顧云卿衣裳浮動之間,布料竟是千金難求的云錦,紋的白鶴祥云皆是金線織就,手中折扇更是用白玉做的扇骨,一看就是哪家的貴公子,姑娘不由得眼睛一亮,扭著身子就走了過去,柔若無骨地靠上了那云袖,嗓子掐的能滴下水來。
“這位公子瞧著好生眼生,第一次來這兒吧。”
顧云卿不動聲色地往邊上靠了靠,拿著折扇一搖,掩了半面,只露出一對鳳眸,對著那姑娘輕柔一笑,只把那姑娘晃得眼前一片春光蕩漾。
“姑娘真真是好眼力,我確實是頭回來此,今日造訪是為尋友,尚書令之子宋易,姑娘可知在何處?”
這姑娘花名叫作若妨,剛來落緋樓數日,所見往來皆是粗鄙油膩之人,這些日子第一次見到如此好看的男子,不光好看,說話也溫和有禮,若妨不禁暈暈乎乎的就告訴了對方宋的包間在何處。
顧云卿眼睛彎的弧度更是大了幾分,清泉似的聲兒叮叮咚咚,砸在了若妨的心上:“那就謝過姑娘告知了。”隨即就把那玉骨扇一合,向樓內走去。
一進樓內,脂粉的甜膩香氣混雜著酒氣撲面而來,往來的男子皆是穿金戴銀,左擁右抱,顧云卿蹙眉避開幾個熱情的要來陪著他的姑娘,朝著樓上走去。
樓上都是包廂,好似試圖借此掩去那些見不得光的酒色財氣,顧云卿慢慢悠悠走到其中一間門口,輕叩了兩下掩著的門,里面吵嚷的聲音停了半瞬,又開始傳出姑娘的嬌笑聲,顧云卿有些不耐,干脆直接一腳踹開了門。屋里幾個衣裳半褪的姑娘驚了一下,回首望向門口,顧云卿懶懶的靠在門邊,好像剛才暴躁踹門的不是他一樣。顧云卿看著屋內床邊的紅紗帳下交纏的人影一頓,隨即傳來一道煩躁的聲音。
“哪個不長眼的擾了小爺的好事,今日小爺忙著呢,不想和你多計較,懂事兒的還不快滾,不然我可是尚書令府的少爺,小心你的腦袋。”
顧云卿輕笑一聲,嘆道:“宋公子可是好大的威風啊。”
宋易見對方遲遲不走,憤怒的掀開那重重疊疊的紅紗簾,想看看是誰如此膽大,竟然敢嘲諷他。
“你大爺……”宋易氣急敗壞,看見旁邊有個軟枕,拿起來看也不看的就砸向了門口,顧云卿依舊靠在門邊,只“啪”地搖開折扇擋了一下,軟枕落在地上,宋易這才看清了來人:一張玉白面,眸如晨星,身似風柳,著一身云白錦袍,正搖著一把玉骨扇笑看著自己,宋易覺得眼熟,細想過后不禁臉色一變,他是一品官的兒子,當然見過顧云卿,雖說是遙遙一眼,那通身的氣度卻是沒法掩蓋的。可他沒想到平日跟天上月一樣的顧相會屈尊紆貴的來這種地方,當下嘴都開始哆嗦了:“顧顧顧顧顧相。”
玉骨扇“啪”的一收,顧云卿依舊是笑著的,只可惜那笑恍若風過水面,只堪堪浮著淺淺一層,水至深處卻是半分笑意也無:“喲,宋公子看來還認得顧某,顧某還以為宋公子認不得我了,或者說是宋家不甘人下,準備壓我一頭?”
宋易一聽這么一頂大帽扣了下來,只得瘋狂搖著自己的頭,淚珠因為害怕不受控制從眼底滑落,他知道自己肯定今日是沒辦法脫身了,顧云卿這模樣分明是專門來抓他的,逛青樓之事暫且不提,就他剛才說的那兩句話還有砸了顧相的事,如果傳到皇帝耳朵里,早夠他死千八百次的了。宋易努力把眼淚憋回去,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相爺,我不是成心的,您看……”他搓搓手,帶上了討好和獻媚的笑容。
顧云卿看著這張熟悉的臉,他恍然間就想起了啟晨年間,皇帝后宮的一座誰也不會在意的小殿里,滿身是血的自己縮在角落里,驚恐的望著的那陰暗之下的猙獰面龐,分明與面前這張有七分相似。那人把他按在地上,把自己那從未現與人前的瘋狂惡毒全部給了顧云卿,把他渾身的傷口和僅存的尊嚴踩爛在了腳下。
顧云卿面上的笑突然淡了兩分:“宋公子既然知道自己做了點什么,又何必辯解,請吧。”顧云卿微微側身,讓開了門口。
宋易慘白著臉,心如死灰的跟著顧云卿往樓外走去。
門口早已圍著一群侍衛,此時正劍拔弩張的對著門口,警惕的看著出現在門口的二人,顧云卿挑挑眉,漫不經心的笑道:“尚書令大人真是好靈通的消息啊,本相不過是夜訪花樓,尚書令便早早得了信,來此等著本相了。”
尚書令宋詡面色難看的像吃了一百只死蒼蠅,卻仍是恭恭敬敬的向顧云卿行了一禮:“不小心聽得了些許有關犬子的消息才來此查看,卻不知他做錯了什么,竟引得顧相親自來此。”宋詡渾濁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顧云卿:“顧相,犬子若是著實有錯,是本官教子無方,日后定會嚴加管教,若是無錯,便是顧相持寵而驕隨意抓人,本官就不得不稟奏陛下了。”言下之意,竟是無論顧云卿有理沒理,都要把宋易帶走了。
顧云卿半瞇著眼,看著面前勉強做出一副恭敬神色的宋詡,記憶里那張獰笑的臉,和宋詡的臉,逐漸重合了起來。飛鸞宮里那人拽著他的頭發,色瞇瞇的摸著他的臉,把他壓在了身下,他像個玩具一樣空洞著眼任憑宋詡蹂/躪,最后離開之時把他又扔到了骯臟的地上,歸于塵土之間。
顧云卿躺在地上,只能聽到他輕蔑的聲音:“這副皮囊,哪里像什么將軍,倒像個以色侍主的小白臉。”
“顧相,考慮好了嗎?”
顧云卿回過了神,面前的宋易雖是還恭敬的笑著,眼底的輕視卻怎么也遮不住,是啊,他既然見過顧云卿最狼狽的模樣,又怎會心甘情愿的向他行禮。
或許不止他,若非皇帝的詔令,又有幾個是真的會向他行禮的呢?就連溫聿,對他又有幾分真心?
顧云卿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看著面前的宋詡,眼神卻直直從他身上穿過,看著的,是皇宮的方向,顧云卿突然很想笑,他聽見自己說:
“宋易一來,身為高官之子,夜探花樓屢次,本就是傷風敗俗之事,二來,意圖襲擊本相,且口出不遜,三來……”
顧云卿拿出一枚令牌,在宋詡面前晃了晃:“逮捕宋易是陛下授意,明聿令在此,尚書令大人難道要阻礙公務嗎?”
宋詡臉色一變,他本以為顧云卿最多只是故意針對自己,所以來抓自己兒子,卻未曾想到這事皇帝也摻了一腳!他只得憤恨的看著二人從他身邊走過,侍衛哪里敢攔,紛紛要讓出道,宋詡不甘就這樣無功而返,他就是敗了,也要讓顧云卿不痛快。宋詡用只有顧云卿和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里面竟帶著不合時宜的得意:“顧云卿,你怕不是真忘了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顧云卿身子一僵,輕輕的垂了下眼,纖長的睫羽恰到好處的掩蓋了那一閃而過的恨意。隨即他輕笑一聲,本已經跨出包圍圈一半的身子又折返回來,宋詡詫異的看著他,顧云卿卻微微俯了下身,笑瞇瞇地在宋詡耳邊輕聲說:“我當然沒忘,我怎么敢忘尚書令大人對我的大恩大德呢,所以我相信,宋大人也馬上就可以和您的愛子團聚了。”
宋詡在顧云卿湊過來時,聞到了安神香的氣息,好似還摻著些許龍涎香的氣息,本是最寧神靜息的香料,他偏偏只覺得驚心。
顧云卿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難不成還想公報私仇?怎么可能!
有那位在,顧云卿永遠都弄不死他,顧云卿的事那位明明也暗中動了手,只要那位還活著,顧云卿就永遠沒辦法洗干凈自己身上奴隸的印記!
永遠沒辦法!
顧云卿勾起了嘴角,回想起了溫聿在丞相府和他說的那兩個字,把玩著的令牌忽然握緊了。
皇帝無聲的張開唇,他說。
宋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