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四年冬。
飛絮漫天,京城上下一片素白,街上只有寥寥幾人匆匆走過,留下的一串腳印也轉眼就被新雪掩下。
顧云卿走下馬車,車旁侍女立刻上前殷勤地打著傘,他輕輕呼出一口白霧,又怕冷的籠了籠頸邊的毛領,指尖微微從暖爐中露了一點,染著淡淡的紅。柔軟的發有幾絲落在肩上,一并被他拂到了后面。他搓了搓發紅的指尖,進了一所府邸,府邸上方的匾額上龍飛鳳舞的飄著幾個大字:
丞相府。
顧相畏寒,是啟國上下皆知的,這倒也不是顧相故意矯情。據坊間傳言說,是那先帝晚年貪圖享樂,政事民生大多棄之不理,使得大啟國力迅速衰落,百姓怨聲載道,邊境蠻人更是虎視眈眈。
最終在啟晨三十七年春,蠻人突然發難,而先帝竟畏縮后宮不出。是顧相隨太子親臨前線,使得士氣大振,蠻人軍隊很快便節節敗退,啟國轉敗為勝。隨即太子回宮后便發動了逼宮。
先帝昏庸無道,太子一路下來幾乎沒遭到什么反抗,正當太子以劍相逼,令先帝寫下詔書之時,不知是哪個皇子一時昏了頭,竟從太子身后偷襲,眼瞅著那一箭沖著太子腦袋去了,太子還沒反應過來,顧相已經撲了過去,以血肉之軀為太子生生擋了那一箭,也因此身受重傷,雖說后來太子廣集天下良醫為其療養,卻也落下了畏寒這毛病。
太醫皆說是因為那一箭險之又險,差之半分便射入了心臟,最后雖未直接射入,到底也是傷到了心脈。
“只可養著,徹底根治卻是無法。”太醫們用盡天下良藥,最后的說法,卻別無二致。
好在太子也并非薄情寡義之輩,一繼位,第一件事就是將顧云卿封了個丞相之位,一并還免了他的所有禮數。
可以說,這丞相之位是顧云卿拿半條命換得的。因此,朝中上下,無人敢對其說三道四。
覺得顧云卿德不配位?你倒是自己給皇上擋一箭啊。
當然沒人愿意拿命去賭那一箭會不會射死自己,于是朝中上下官員無不對顧云卿畢恭畢敬,生怕皇上一個不對勁就把他弄死了。
是的,弄死。當今圣上溫聿,也就是那年死里逃生的太子殿下,繼位后勵精圖治,使得大啟短短幾年國庫翻了數倍,偏生性格極其惡劣,尤其是在顧相這方面,只要讓他知曉誰對顧相有了那么半分的不敬,這位皇帝總會想出一些非常奇葩的酷刑,然后第二天那位倒霉官員的官服就會穿在了其他人的身上。
上一個對顧云卿口出狂言的,現在腦袋還在平日上朝的云鑾殿上邊掛著呢。
好在顧相不是什么禍國大奸臣,不然有這么一個喜怒無常動輒砍人腦袋的暴君在,估計啟明朝早被推翻了。
而顧云卿本人當然是不知道這些大臣們的腹誹的,他滿心滿眼只期盼著能早點退休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
……哦,不對,沒有老婆孩子。
最多只有一個爬墻進他府上喝著他舍不得喝的雨后龍井還陰森森看著他的皇上。
“顧愛卿怎么如此失望?不待見朕?”
顧云卿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維持住了自己的假笑面具。
“怎么會呢,陛下駕臨寒舍,是臣的榮幸?!?br /> 溫聿挑挑眉,漆黑的眼眸中似有似無的逸出了一絲失望,旋即又消融進了屋內的安神香里,隨香氣淡淡隱匿。溫聿輕呷了一口茶,冷笑了一聲,對著顧云卿勾了勾手,示意他湊近一些。顧云卿自是照做,直到近得僅有半尺之距時,溫聿突然伸手勾住顧云卿的衣領,拽到自己面前,湊在他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
“這么說來,顧愛卿給朕暖床,豈不是更榮幸嗎?!?br /> 顧云卿先是惡寒了一下皇帝的無恥,然后盡量保持住自己人畜無害的微笑,往后不著痕跡的退了一步。
“陛下愿意臨幸臣,臣榮幸之至,不過臣相信陛下愿意的話,暖床的人可以把陛下龍榻壓塌。何必執著于臣呢”
溫聿好似無可奈何地悠悠的長嘆一聲,桃花眼瞟了顧云卿一眼,又看著杯中澄澈的茶水,狀似無意道:“那若我執意……”所求你一人呢。
“陛下慎言。”
溫聿的眸色一暗,眨眼間卻又神色如常,輕佻的桃花眼一抬,還是滿臉的調笑,擺了擺手,起身從顧云卿身側飄然而過,顧云卿看向屋內,除了桌上未飲盡的茶和空氣中未散的龍涎香氣,其余一切都仿佛溫聿從未來過一般。
顧云卿玉白面上的微笑幾乎頃刻消失殆盡,他走到了桌前,將茶具茶水揮袖掃落,然后疲憊的捏了捏眉心,對著外面輕喚了一聲,低眉斂眼的侍女便迅速進來清理了一切。
人人都說顧相風光霽月,舍身救主,卻不知其緣由。
人人都稱贊顧相是千古賢臣,他們好似都選擇性遺忘了顧小公子。
或許沒忘,卻再也無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