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回到了宿舍。
他一進屋就不行了, 用盡了最后的力氣讓自己沖到淋浴房,伏在流理臺邊,一下子吐了出來。
那么多烈酒, 還有藥, 他硬生生耐了那么久,在所有人面前都維系著一貫的強勢,甚至在賀予面前,他都連腰都不曾彎一下,軟一寸, 他始終身段筆挺, 像一桿標槍。
他這樣做, 為的就是不在賀予處丟了身之后還丟了人,到這時候只剩他了, 謝清呈才終于耐不住地軟了身子,劇烈吐起來,直吐得連苦膽都像要嘔出,耳中嗡嗡作響, 眼前像被蒙上了一層黑紗,看什么都是黑的, 糊的。
不行。
他不能撐不住……
他得去吃藥, 然后……
謝清呈在嘩嘩打開的水龍頭下沖洗著自己的臉龐,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對自己說,可是意識在毫不容情地遠離他, 不顧他的苦苦哀求。
最終謝清呈一個步履虛軟, 在洗手臺前倒了下去。
昏過去之前, 他恍惚看到宿舍門被人打開了, 陳慢拿著從謝雪處討來的鑰匙, 一進屋就焦急地左顧右盼,最后他看到了倒在冰涼瓷磚上的謝清呈。
“謝哥????!”
謝清呈朦朧間聽到陳慢的聲音,他強撐著想站起來,他想繼續(xù)把這出戲演下去。
可是別說手腳沒有力氣了,就連眼皮也變得非常沉重,他的視網(wǎng)膜前只有一團晃動的黑影,他只知道最后陳慢跑過來,緊張地跪下查看他的狀況。
再往后,他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謝清呈再醒過來時,已經(jīng)過了很久了。
他躺在單人移動病床上,身上蓋著醫(yī)院的白被子,手上掛著點滴,他覺得點滴的流速有些快,讓他不舒服,他想動,卻只有指尖能輕微地在被面上移一移。
“……”
“謝哥?!?br/>
見他醒了,守在旁邊的陳慢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攥住他的手,急吼吼地問。
“你怎么樣?難受嗎?還難受嗎?”
“……沒事。你怎么……”
“我不放心你,問謝雪拿了鑰匙,跟你一起回了宿舍,然后我就看到你昏了過去。我把你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你都398了,醫(yī)生說你炎癥高燒,再拖下去得出大事。”陳慢兔子似的紅著眼,“你怎么就不吭聲呢?你怎么就……就……”
謝清呈的意識在一點一點地流回體內(nèi)。
他閉著眼睛緩了片刻,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他的手臂是露在外面的,手掌上有酒瓶碎片刺出來的疤,手腕上還有賀予勒出的繩結(jié)印子。
他下意識地要把這些恥辱的罪證收回到被褥下面去。
但陳慢顯然早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望著謝清呈:“……是有人打你嗎?”
“……”
“有人因為那些視頻,因為那些流言,那些傳聞所以對你動手了嗎?”
謝清呈輕輕咳嗽著:“……你看我像不像被人揍了還無力還手的人?”
“可是——”
“我心情不好,自己傷的自己。”謝清呈聲音低啞,這樣對陳慢說道,“……所以沒有告訴你們。”
陳慢看上去完全不相信的樣子。
但謝清呈不想讓他再盤問下去了。
他說:“我有些餓了,你去給我買碗粥吧?!?br/>
陳慢神思不屬,頂著一頭亂發(fā)出去了。幾秒鐘后他又著急火燎地回來,原來是神游得太厲害,忘了拿手機。
陳慢走了之后,周圍就很安靜了。這是急癥病人輸液的地方,一個一個床位之間用淺藍色的簾子隔開。謝清呈隱約可以聽到旁邊病人因為痛苦而輕輕抽泣的聲音,他睜著眼睛,忽然間倒也有些羨慕。
他從小到大,幾乎都沒怎么哭過。
這種發(fā)泄的權(quán)力,似乎從來也不屬于他。
喉嚨干得像是火燒,嘴唇猶如無水的荒漠。
不知過了多久,簾子一拉一合,謝清呈以為是陳慢回來了,他睜開眼睛——
“謝醫(yī)生,是我?!?br/>
謝清呈:“……”
來人是滬一醫(yī)院急診科的一個主任。
主任性子很沉穩(wěn),對事情的觀察更是細致入微。對于秦慈巖事件,他心里一直就有些和別人不盡相同的看法。
因此他對謝清呈并沒有任何意見。
“給你送來的時候,做了些檢查。”主任隔著口罩看著他,“……謝醫(yī)生,你房事還是注意點,雖然心情不好,但也不能用這種暴力的宣泄方式解壓?!?br/>
謝清呈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我只是看到了你身上的那些痕跡,其他沒看,你別多想?!?br/>
“……”
主任把頭揚了一下,往門口那個方向示意:“出去的那個,你男朋友?”
“……普通朋友?!?br/>
他當醫(yī)生的時候和這主任關(guān)系不算親近,但不知道為什么,他一直都覺得這主任有些眼熟,大概也是氣場相合的微妙原因,以前他在醫(yī)院的時候,兩人屬于還能說的上話。只是謝清呈這會兒倍感恥辱,因此一張硬勁的臉繃著,全程沒有任何表情,原本也不打算多作解釋。
但主任繼續(xù)道:“那還好,要是個警察有這種暴力傾向,也該去精神衛(wèi)生科看看?!?br/>
“……”謝清呈到底被他惹煩了,還是開口,淡道:“你誤會了,是女的?!?br/>
“啊……”主任略抬了下巴,很驚訝的樣子,但眼神卻挺平靜的,顯是沒有把謝清呈的鬼話當真,“那這女人是該好好教一教了,野成什么樣?!?br/>
“……麻煩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行吧,那你好好睡,估計你這幾天煩的事情很多,難得有個安心好覺,今晚是我值班,你盡管放心?!?br/>
說完就抱著速記本走到簾子邊,抬手一拉——
結(jié)果外頭竟站著個人。
是陳慢。
陳慢已經(jīng)買完粥回來了,剛才就站在簾子外,聽到了他倆的一部分對話。
現(xiàn)在他呆呆地站在原處看著主任,一張面龐由青白慢慢漲得紅紫,連耳朵根都紅得發(fā)亮。過了一會兒,眼珠子又不由自主地轉(zhuǎn)了一下,落到了同樣面色有異的謝清呈身上。
說起來,這也實在是巧合,因為陳慢本來是想直接進來的,結(jié)果模糊就聽到里面在說什么房事節(jié)制,他就愣住了,像是觸了電,他提著粥,腦子卻比粥還要糊。
主任打量著陳慢的臉:“……你干什么?!?br/>
陳慢:“……”
謝清呈:“……”
陳慢咬著嘴唇不說話。
最后是謝清呈咳嗽了一聲,主任才放過了陳慢,沒再盤問下去,管自己離開了。
垂簾內(nèi)外,只剩下了陳慢和謝清呈兩個人。
陳慢往前走了一步,但又立刻停住了,好像再往前,就會踩到什么界線,會知道一些能刺痛他的真相。
“哥。你……”
“……”
陳慢很勉強地笑了一下:“你是找了個女朋友嗎?”
“……”
“新嫂子?”
“沒?!敝x清呈煩極了,又尷尬,也不想說太多,多說多錯,“就心情不好,隨便找著玩的。”
但陳慢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這句話換成別人說或許他會信,謝清呈出去隨便玩?
全天下男人一夜情謝清呈都不可能搞一夜情,他是最刻板,最負責的男人,最不可能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謝清呈見他一臉的不相信,更煩躁了,甚至想摸煙——當然是沒摸到。
“你為什么要……”
謝清呈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傷心,只道陳慢是覺得他不該做這種事情。
于是平靜道:“我現(xiàn)在是單身,沒有妻子沒有孩子,這樣做也沒什么錯。”
他說著,抬手抵了一下自己尚且燙熱的額角,幾乎是有些淡漠的:“我和你們說過的,不用把我想的太高大,我就是個普通人。七情六欲,什么都有。”
陳慢哽住了,猛地把臉偏了一下,提著粥,吸了吸鼻子。
他把粥給謝清呈放旁邊的小床頭柜上了。
“那個……我……我想起來……”
他說:“……我想起來剛才還有東西落在小賣部了。我得去拿?!?br/>
陳慢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步履甚至比他以往的快步伐,還要更匆忙一些。
逃似的。
逃到夜間急診大廳,陳慢深吸一口氣,眼眶發(fā)紅,怔怔地站著,腦中亂作一團。
他耳中不斷縈繞著剛才聽過的話。
他知道謝清呈肯定是和什么人睡了,一想到這兒他的心就狠抽似的疼。
可他連問一下那個人是誰的勇氣都沒有。
在謝清呈眼里,他永遠就是個孩子,謝清呈會照顧他保護他,但從不與他交心,更不會向他分享自己的私生活。如果讓謝清呈知道,他對他竟然存著這樣的心思,陳慢擔心自己以后就再也不能和謝清呈好好相處了。
可此刻,他的心抽得太緊了。
他想,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是個怎樣的女孩兒?
陳慢閉上眼睛,他實在很痛苦,就因為他不是個女性,所以他永遠沒法對謝清呈說出他的喜歡,是嗎?
可陳慢并不知道的是——
此時此刻,那個讓他恨的滴血的罪魁禍首,那個“女孩兒”,就靠墻站在角落里,手插著口袋,遠遠看著自己從急診輸液室出來。
賀予已經(jīng)尾隨了謝清呈他們一路了。
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這個圍著謝清呈忙前忙后的人是誰。
賀予認得陳慢。
上次在食堂,這人和自己吃過一頓飯。和謝清呈很熟。
陳慢在明處,心里不舒服,賀予在暗處,心里毛刺刺的,也覺得不太舒服,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舒服。
他雖然討厭謝清呈,然而想起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清醒過來的他又覺得自己不至于真的讓謝清呈出什么大事。
可一路跟隨的結(jié)果,就是他在滬醫(yī)科樓下,親眼看著陳慢半抱半背著昏迷不醒的謝清呈上了車……
賀予目睹全程,覺得,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謝清呈的病是他折騰的,他什么都不怕,他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有臉面對醫(yī)生。
他不需要另一個人來替他惹下的孽債收尾,尤其是謝清呈清醒的時候才剛剛罵了他“出了事就只會逃跑”。
他想,他沒有逃。
是謝清呈自己忘年交多,鞍前馬后地替他收拾著,要搶自己的活兒做。
謝清呈在病房內(nèi)掛水的時候,賀予就一直在外面站著。他很想知道謝清呈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但是有陳慢在,他又不能再去問。
明明是他弄到謝清呈發(fā)燒的,可那么久了,他連輸夜室都進不了。
直到現(xiàn)在陳慢出來。
賀予遠看著他,發(fā)現(xiàn)那小子臉色很難看,天塌下來似的,心中頓感不安。
——難道謝清呈的情況很糟糕嗎?
他絕不是關(guān)心謝清呈,但人是他干的,他為了自己的尊嚴,也總得負點責任。
再然后,陳慢走近了……
賀予看清他的眼圈居然有些泛紅,更是一怔,竟有些不知所措。
謝清呈到底怎么了?
賀予臉都有些白了,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簡直就像個在產(chǎn)房外等待的年輕爸爸,進也進不去,問也問不得,焦慮得不得了。正煩躁著,忽聽得——
“哎,同志,你是謝清呈的家屬是吧?”
急診輸液室忽然有個護士跑出來。
陳慢愣了一下,想了想,緩緩點了點頭。
“病人醫(yī)保的血檢報告應(yīng)該出來了,剛才你少拿了一份,麻煩你再去拿一下。還有剛醫(yī)生開的那些藥,盡快去支付費用領(lǐng)取?!?br/>
“哦……好。”
陳慢無精打采地去了化驗單領(lǐng)取窗口,拿了謝清呈的驗血單。
然后又去另一個窗口結(jié)算醫(yī)藥費。
但他的心情實在太差了,做事很是心不在焉,結(jié)果拿藥付錢的時候,剛拿的那張驗血單就從一堆東西里飄了下去。
單薄的報告單就像一片雪,落在了急診大廳冰冷的地磚上。
“……”
賀予目光一凝。
那是謝清呈的單子……
他經(jīng)過了幾秒鐘的思想掙扎,壓了壓帽檐,趁著陳慢還沒發(fā)現(xiàn),直起身子走過去,拾起了那張雪白的紙張。
那一瞬間賀予有了一種很古怪的聯(lián)想,好像自己是個渣男大學生,擔心初夜沖動套沒戴對,一不小心把女朋友肚子搞大了,現(xiàn)在正在偷看女友的驗孕報告。
“……”賀予甩了甩腦袋,想把這荒唐離譜的念頭甩開。
真是瘋了。
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太過激,他的思緒都不正常了。
賀予低頭仔細看謝清呈的血檢報告——
只是白細胞升高了很多,看來是發(fā)炎了。
其他倒還好,沒有什么大事……
那剛才那小子哭什么……
賀予稍微松了口氣,睫毛微微上抬,目光落在報告單最頂端的“謝清呈,男,32歲”上。
他的指尖摩挲過那幾個細小的印刷字。
剛打出來的報告單,還帶著些機器的余溫。
觸上去就和那男人的皮膚一樣……
“不好意思小哥,這是我的東西。”
陳慢忙了一圈,終于回神發(fā)現(xiàn)驗血報告丟了,回頭找過去,就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生正拿著那報告仔細地看。
可惜陳慢情緒太低了,賀予又戴著帽子,因此他沒有看清賀予的臉。
因此他錯過了和罪魁禍首對峙的機會,只把賀予當個普通病人,和他說:“對不起,麻煩您把這份報告還給我。”
“……”賀予的目光籠在帽檐的陰影下面,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不會松手的。
但隨后他又覺得奇怪,他為什么不松手?
難道他真是渣男大學生,謝清呈真是他女朋友,他手里確實是懷孕孕檢報告?
真荒唐。
可他心里是這樣想的,嘴上還是冷道:“你弄錯了,這是我的?!?br/>
陳慢:“我剛才明明……請你讓我看一下?!?br/>
賀予不給他看,那細長冷白的手指攥著化驗單,背到自己身后去。
“這是病人隱私。”
“我就想看下名字!因為我剛剛掉了這單子,就在這附近……”
“我女友的孕檢單你也要看嗎?”
陳慢啞了。
賀予自己說完也覺得離譜,但可能是因為之前他腦子里在想這有的沒的,所以脫口而出就是這樣的拒絕。
這話太有威懾力了,陳慢一個毛頭小伙子,聽到孕檢單這三個字,哪里還好意思再糾纏。
他漲紅著臉,不敢去看對面那個年輕男孩的眼睛,盡管他心里覺得挺荒唐的,因為他雖然從未仔細打量過賀予的臉,卻也知道對方應(yīng)該是個歲數(shù)比自己還小的學生。
現(xiàn)在這些大學男生干的事真是……
陳慢磕磕巴巴地:“不,不好意思,那應(yīng)該是我弄錯了?!?br/>
賀予冷著臉,把謝清呈的血檢單放到自己的褲兜里:“就是你弄錯了?!?br/>
“那我再去找找……”
賀予不理他,揣著那張其實對他而言并沒有什么用,頂多能證明謝清呈被他上了一整夜的單子,冷著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經(jīng)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