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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換你回岸邊

    給秦慈巖整理畢生所學(xué)著述是需要大量時間的一件事。
    而醫(yī)生們往往很忙,  謝清呈因為服藥的原因,也不像從前那樣可以一心多用。他考慮了一番,最后和李若秋商量,打算離開醫(yī)院,  去大學(xué)里當(dāng)一名老師。
    李若秋那時候已經(jīng)對謝清呈感情淡了,  她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間,  認(rèn)識了她后來出軌的那個有婦之夫,因此對謝清呈也不那么在意了,  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但謝清呈向來是個極負(fù)責(zé)的人,  他和李若秋結(jié)婚,是在決定服用rn-13的緩釋藥,  當(dāng)個正常人之后。如果他只活到40歲就會死,  或者他的疾病控制不住,  他是不會連累一個柔弱的女性的。
    他雖然感情上很有些淡漠,但已經(jīng)盡力地在活成一個正常人,只是李若秋追求的是炙熱的愛情。
    那是謝清呈給不了她的。
    其實謝清呈那時候也有想過,  如果自己去了高校,寒暑假的時候總能多一些時間陪伴妻子,雖然他不懂浪漫,  但看看電影,  逛逛馬路,總也都是他能做到的,  在他看來,  也是他應(yīng)該去履行的義務(wù)。
    辭呈已經(jīng)打好了,隨時都可以交上去。
    可就在這時,滬一醫(yī)院發(fā)生了一些讓謝清呈暫緩了辭職進(jìn)程的事。
    ——
    “這些安保措施為什么要撤掉?”
    “哦,這個啊。”正在忙著把入口處掃描儀拆卸的工作人員撓撓頭,  “不知道,好像是因為記者采訪?”
    “記者采訪不該支持醫(yī)院在秦慈巖事件后加大安保力度嗎?”
    另一個工人更八卦一點,見謝清呈有興趣和他們交流,便湊過去神神秘秘地說:“那個記者有點子啊,他覺得別人報道過的東西沒寫頭了。人家就想了個全新角度看問題,你瞧,他這篇特約評論的熱度有多高。”
    說著就把自己臟兮兮沾著機油的手機遞給了謝清呈。
    謝清呈拿來一看,是當(dāng)時某大型門戶網(wǎng)站。頭條就是一篇社會熱評,旁邊還刊著特約評論員的照片,那是個粗脖子的男人,戴著副眼鏡,面目看似慈祥,但仔細(xì)瞧來透著股陰狠勁。
    謝清呈站在醫(yī)院人來人往的大廳,花了幾分鐘把這篇評論仔細(xì)讀完了。
    不得不說,文字有時候是比肢體暴力可怖得多的東西。窄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那記者評論員從另一角度出發(fā),寫了醫(yī)院加強了安保力度之后,病人們就醫(yī)更增麻煩痛苦。
    “無論是孕婦孩童,還是耄耋老人,都必須要在醫(yī)院入口處接受檢查,醫(yī)院門口往往長龍大排。記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糾纏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慮地等待著,不禁反思,保護(hù)醫(yī)護(hù)人員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國家提倡的便民服務(wù),尤其是醫(yī)療便民服務(wù),是否成了一句空談?醫(yī)院又是否矯枉過正了呢?”
    那報道看似語氣平和,但拋出了許多足以煽動人心的論點。
    謝清呈不是傻子,他讀的很明白。
    秦慈巖被醫(yī)鬧者殺害后,滬一醫(yī)院的安保措施進(jìn)行了大升級,確實遭到了詬病。院方原本是想先這樣過渡,再慢慢地把安檢便利性提高上去,誰成想一紙?zhí)丶s評論,竟激起浪千層,尤其那些病人滿面愁容地在門口撐著傘等著依次進(jìn)入的照片,在網(wǎng)絡(luò)上以極快的速度傳播起來。
    滬醫(yī)的領(lǐng)導(dǎo)擔(dān)心被約/談,便把門口暫設(shè)的檢測儀給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輿論風(fēng)險,當(dāng)然,對醫(yī)生也有交代,醫(yī)院內(nèi)巡邏的保安數(shù)量仍舊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這樣安撫醫(yī)生們的——“大家理解一下,減少醫(yī)患矛盾得從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個儀器。”
    于是這就成了虛無主義。
    誰不知道醫(yī)患矛盾要從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么?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醫(yī)生們來治療的,人性若病,病至社會,那就需要有底線有理想的記者、藝術(shù)家、自媒體工作者……讓他們投槍匕首,去叩問群體的良知,他們需要一個寬容的,接受百家爭鳴的環(huán)境,去釀造出一劑可以醫(yī)心的藥引。這個過程會非常漫長,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淚,熬心耗命,需要不斷向唯利是圖的巨人擲出細(xì)小的石塊,需要向愚昧、偏激、陰毒、仇恨等等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鏃。
    而人類的文化,正是在愚昧與靈光,寬容與狹隘,人性與獸性的不斷掙扎中,才于歷史長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濺血的足跡。
    惡果不是三兩天就能生長的,摘除惡果也不是三兩天就能做到的。
    這個時候說“從根本上改變醫(yī)患關(guān)系”而放棄對醫(yī)生的保護(hù),就是院方領(lǐng)導(dǎo)對愚昧的一種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說您這樣不對,阿姨,請您耐心聽我解釋……”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從早上進(jìn)診室開始就沒有喝過一口水。”
    “我們都要向秦教授學(xué)習(xí),在崗位上奉獻(xiàn)出自己的一生。”
    鼓勵善良,是永恒不敗的真理。
    可如果到了鼓勵犧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謝清呈在醫(yī)院里靜靜地看著。
    醫(yī)生們好像都變得很緊繃,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將他們困在一個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壇上,逼著他們把愛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職業(yè)后面。
    可那是沒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責(zé)一個人永遠(yuǎn)無私,而應(yīng)該去向?qū)Ψ降拿恳淮螣o私心懷無限感激。但要清楚他們的付出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
    然而事實卻是,那段時間沒有人再敢和病人產(chǎn)生沖突,沒有誰敢說一個不字。
    更可憐的是,許多尚且年輕的孩子……那些其實謝清呈應(yīng)該稱一聲師弟師妹的秦慈巖的弟子。
    他們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島上,只要別人抬出“秦慈巖就是這么做的”,任何辯論都成了無效的,他們無法從這孤島中泅渡出來,到了最后,似乎連他們自己都已經(jīng)麻木了,忘記了自己除了醫(yī)生之外,也是別人的父親、母親、孩子、愛人。
    謝清呈看到一個師妹在這種壓力下不得不報名了遠(yuǎn)赴山區(qū)進(jìn)行長達(dá)半年多的交流指導(dǎo),可他知道她的母親罹患肺癌,那是她最后與之相處的人世時光。
    他看到一個剛?cè)肼毜膸煹茉谑中g(shù)失敗后躲在角落里大哭發(fā)抖,卻在這樣的壓力下反復(fù)責(zé)問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質(zhì)太差了,為什么他不能做到最好。
    他看著他們迫不得已,看著他們從迫不得已到內(nèi)心麻木,看著他們從內(nèi)心麻木到習(xí)以為常。
    他覺得心里很痛。
    太痛了。
    他想,這一切,本來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
    理解,感恩,寬容,到哪里去了?難道它們注定死在逼迫里?
    光明,希望,善良,到哪里去了?難道它們必須活在犧牲里?
    不。
    不該是這樣的。
    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好好地活著,每一個生命都必須要去被尊重。犧牲是偉大的,卻從來不該成為判斷偉大的最終標(biāo)繩,最高榮勛。
    珍視尊嚴(yán),珍視生命,珍視每一種別人給予你的善良,說一聲“謝謝你”,而不是說一句“我還要。”
    那才應(yīng)當(dāng)是事情正確的模樣。
    謝清呈在孤島外,看著孤島內(nèi)的師妹師弟,看著那些,他這輩子注定不會與之相認(rèn),得不到他們一句“師兄”的同袍們。
    他想,我能不能帶你們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帶你們離開。
    所以后來,他與那個女人商量著,演了一場荒唐的鬧劇。鬧劇里他是漩渦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斷地下沉。
    他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他一字一句地說著那些,他早已準(zhǔn)備了幾十遍的臺詞。
    他看著她,又好像看著的不是她,而是那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步履匆匆走在這灰白色的樓層間的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
    他看到那個老醫(yī)生在對導(dǎo)醫(yī)臺的護(hù)士說,如果病人的家屬有任何事情,來找我就好,不要去找為這件事牽線搭橋的謝醫(yī)生。
    他看到那個老醫(yī)生告訴他,病痛并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內(nèi)心,只要活著,一切都能夠被戰(zhàn)勝。
    他看到那個老醫(yī)生撐著大傘從雨水里行來,向臺階上的自己伸出手,說,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個老醫(yī)生問決定向過去徹底作別的自己——“小謝,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是什么用意?為什么要文在手腕的傷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為我想向過去的自己告別了。那個謝清呈已經(jīng)死了,以后的我也會死去,一生的毀譽都會像寫在水面上的字,最終消失不見掉。我只想對得起我所擁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確的事情。”
    老醫(yī)生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那很好啊,人這一生,就是要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不屈服,都向著自己的心而活。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
    “小謝,我覺得我沒有救錯你。”
    最后的最后,謝清呈看著燕州病房里,那個自己從車禍昏沉中醒來,第一次見到的男人。
    那個男人有一雙和他父親很相似的眼睛。
    謝清呈閉了閉眸子,復(fù)又睜開——
    他的面前是那個按著他的要求,在整個醫(yī)院面前與他爭吵撒潑的女人。
    他看著她,卻不是看著她,他是看著秦慈巖的虛影,看著秦慈巖走過的地方,他終于開口了,他說——
    “在我看來,一個醫(yī)生的命,遠(yuǎn)比一個精神病人的命來得更重要。”
    你的命,遠(yuǎn)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嗎?
    你為什么要做這樣的選擇,為什么不讓易北海第一個找到的人是我?
    我只不過是個病人,一個患者,一個活死人,一個普通人,一個在世上茍延殘喘了十幾年的偷生者。
    你為什么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貴?
    他在漩渦中央深墮進(jìn)去,不斷地下沉……下沉……
    光線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爭執(zhí)結(jié)束。
    他已備受詬病,誹譏加身。
    可幸好醫(yī)院因此又慌了神,擔(dān)心會再有這樣的醫(yī)患矛盾激化。
    但那還不夠……
    他想,那還不是最后一步。
    謝清呈最后站在評述職稱的演講臺上,一字一句地告訴所有人——
    他要辭職。
    他說,他怕了。
    他說,他畏懼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醫(yī)生。他不想在這個職位上失去性命,他還要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
    他知道,當(dāng)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眾矢之的。
    他要救贖的師弟師妹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真相。
    他們將唾棄他,吵罵他,而他也會諷刺他們,刻薄他們,說他們的老師——
    他的恩師。
    他的半父。
    他今后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后,謝清呈都還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是靠著怎樣的狠心,把這四個字說的堅定狠毒,仿佛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職稱牌,放回了絨布墊上。
    他抬起眼,說,這是我最后的選擇。
    讓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來的地方。
    只是你們今后不能再那么傻,要學(xué)會說不,要學(xué)會自護(hù),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證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著才是。
    我的老師曾經(jīng)用自己的性命保護(hù)了我。
    現(xiàn)在到我用我的名聲,來保護(hù)你們的時候了。
    希望你們今后……
    謝清呈閉上眼睛,大步離開了會議室,身后是一片驚濤駭浪般的嘩然。
    希望你們今后,不必再用鮮血和生命,來換理想,贊美,與勛章。
    希望你們今后都能好好的。
    那想來,也是秦慈巖的畢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巖與世長辭的幾個星期之后,謝清呈背負(fù)著懦夫之名,離開滬醫(yī)醫(yī)院。
    同月,因擔(dān)心醫(yī)生們因此事件出現(xiàn)的負(fù)面情緒,院方經(jīng)謹(jǐn)慎考慮,會議研究,決定正面向社會回應(yīng)醫(yī)院安檢設(shè)施的必要,重設(shè)保證醫(yī)護(hù)人員安全的系統(tǒng),并懇請患者諒解,允諾會將設(shè)備盡快升級改善,既不讓患者久候,亦保護(hù)醫(yī)護(hù)安全。
    而這些待遇,謝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個人回了陌雨巷,帶著不解,爭議,唾棄,懷疑。
    孤獨地,離開了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時,曾想成為一名警察。
    后來他的親生父母死了,他為了追求真相,只能將過去的夢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傷疤。
    長大后,他成了一名醫(yī)生。
    然而對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師離去了,他為了讓后繼者不必困于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歸宿。
    他是墳里來的人。
    他終究又要回到墳里去。
    離職之后,謝清呈因為承受了精神上的極大痛苦和壓力,心理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
    盡管以他一貫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藥的幫助,他能夠完美地控制自己,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但那一次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謝清呈甚至一時也無法去高校求職。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靜,他還是會崩潰的。
    而如果他崩潰了,他不知道后果會怎么樣,會不會傷及妻子,妹妹,鄰居……
    他自顧無長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巖整理著述上,只有在那些熟悉的筆觸和文字里,他才能獲得喘息和安寧。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憐,他也只能狠心割舍和拋下了。
    ——
    “所以我辭去了你私人醫(yī)生一職。”
    冰冷的水庫中,謝清呈輕聲喃語,在死亡面前,他終究是說盡了這被他塵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選擇了沉下心來,去做他沒有做完的事,而沒有繼續(xù)留在你身邊。我那時候幾乎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或許你從來都看不出來,你會覺得我裝得很好,很冷靜,和平常沒有任何區(qū)別。”
    謝清呈頓了頓,刺骨的水仿佛要將他的生命就此凝結(jié)。
    “但我的心已經(jīng)垮了。我的內(nèi)核已經(jīng)腐爛……我當(dāng)時沒有辦法再教你任何東西了,賀予。我做了選擇,做了放棄。”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賀予聽完了他講的經(jīng)過,好久好久都沒有出聲。
    空寂的攝影棚內(nèi),只有e  dion悠揚的歌聲在回蕩著。
    水位線一直在講述這些往事的過程中,已經(jīng)上升到了頂部,現(xiàn)在他們的頭頂都已經(jīng)碰著穹板了。
    再過幾分鐘,前面就是死亡。
    賀予最終輕聲說:“所以……你原本打算把這些事情都帶進(jìn)墳?zāi)估铮俊?br/>     “是。”
    “你原本打算什么也不說。”
    “對。”
    “你……你看我這么難過,你看我一直在原處想找一個能夠理解我的人,可你自己就是,你卻什么也不說,你什么都不告訴我……”賀予的眼眶終于是紅了,他在水中逼視著謝清呈,在不斷地質(zhì)問著謝清呈,他的嗓音都沙啞了,不知是覺得荒謬,傷心,還是心痛,迷茫,“你只要告訴我一點點真相,我都可以理解你,我都能夠放你走……我和你是這個社會中兩個融不進(jìn)去的人,謝清呈!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你也是?你為什么不肯抱抱我,不肯讓我也抱一抱你?你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都不說……”
    他的眼淚順著臉龐淌落,滴到了池水之中。
    “我很冷啊……謝清呈,那么多年了,你不冷嗎?你不冷嗎……”
    他看著他,他想著謝清呈曾經(jīng)和他有過的樁樁件件的對話。
    他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淌著。
    他從來都沒有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這樣哭過,哪怕面對死神,他也能夠聽著優(yōu)雅的歌曲從容微笑著仰頭迎去。
    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著同類的。
    那個能夠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來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邊。
    謝清呈從前告訴他,讓他靠著自己走出內(nèi)心的陰影。
    謝清呈曾經(jīng)問他,小鬼,你不疼嗎。
    謝清呈曾在絕望中試圖喚醒他的理智,告訴他只要活著,任何困難都是可以被趟過去的。
    你要……永遠(yuǎn)相信自己的內(nèi)心。
    只要你活著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棄能戰(zhàn)勝病魔的希望。
    這些話……這些話,他從前只當(dāng)做是一個醫(yī)生對一個患者的開解。
    可原來……
    可原來,那就是謝清呈自己的血淚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個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發(fā)出的悲鳴。
    那是謝清呈曾經(jīng)跌跌撞撞走過的路,是他經(jīng)歷過的愛恨別離,是他傷口的血,眼中的淚。
    謝清呈卻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能說。
    只由著他……癡癡傻傻地站著。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鳴,在大海的孤島之上,遲遲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他以為自己是最后一頭未死的異龍。
    可原來他祭臺上的那個“人類”,和他流著同樣的血,藏著和他同樣可怖的翅膀。
    謝清呈……什么也不說。
    什么也不說!!!
    賀予用力閉了閉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罵他了,他質(zhì)問著他,怨恨著他,滿心滿腔的憎恨惱怒,傷心困苦。
    他說:“謝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這比你不告訴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討厭死了我,才要在最后把這樣的事情告訴我,你直到最后,才愿意告訴我,其實我從來不是一個人,是嗎?”
    他罵著,出離憤怒著。
    可是最后,他又緊緊地抱住了謝清呈——
    在冷得讓人發(fā)顫的冰水中。
    在窒得讓人近乎無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無人處,在生死前。
    瀕死的惡龍緊緊抱著他,哭著,罵著,哀嚎著,卻連指爪都在顫抖,卻像要把謝清呈整個人都勒進(jìn)自己的血肉之間。
    他們是天地間最孤獨的兩個人。
    在死亡來臨前,其中一個終于卸下了假面,讓另一個人看到他們相似的臉。
    在死亡來臨之前,一個終于憐憫了另一個,告訴了他,原來世間他非孑然。
    大水最終淹沒到了口鼻處,生死只在轉(zhuǎn)瞬間。
    賀予通紅著眼,深深地望了謝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寬宥,似深墮,那里面一時間有太多的情緒決堤,急于在這雙眸子還能表達(dá)喜怒哀樂的時候,不辜負(fù)最后的自由。
    無盡夏,繁花里。
    傷痕累累的蒼龍背負(fù)著沉重的枷鎖,背負(fù)著秘密的鐐銬,背負(fù)的禁藥的罪惡,化為人形,來到幼龍的身邊。
    蒼龍看著那個小小的,蜷坐在臺階上的孩子。
    猶如隔著多少年顛沛流離,痛苦掙扎的歲月,看著曾經(jīng)的那個自己。
    他把化作人類模樣的手,伸給幼龍。
    他幽鏡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說——
    “小鬼,你不疼嗎?”
    他這么問,是因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錐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絕望之痛前,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謝清呈自己經(jīng)歷過那種能壓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覺得自己一無所用,沒有任何先驅(qū)者曾經(jīng)活著走出過這片泥沼,不得不在這泥沼中了此殘生。
    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賀予說,這是很疼的。
    他只能問。
    他記得從前那個醫(yī)生,是怎樣安慰滿手鮮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個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縮的幼龍。
    他知道賀予想要一個伴,想要一點來自同類的鼓舞。
    他不是沒有絲毫的憐憫。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對自己尚且殘忍至此,又何況對賀予?他唯一的溫柔成了他在賀繼威聘書上簽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還力所能及的時候,以一個心理醫(yī)生的身份陪伴他,開導(dǎo)他,他能給他的,也就這么一些幫助了。
    這是謝清呈剩下的最后一點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給賀予了。
    他為了真相,失去了夢想。
    為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為了戰(zhàn)勝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又為了活下去的意義,失去了自己的平靜和安詳。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歸宿,失去了警銜后又失去了白衣,為了保護(hù)那些甚至都不識得他的師弟師妹們,他甚至連最后容身的講壇也要被驅(qū)逐下,連一張書桌都要失去。
    他這一生,從那個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東西。
    他永失安寧。
    甚至為了頭腦的清明,他連生而為人最基本的情緒,他也不得不獻(xiàn)祭掉——他不停地告訴賀予“要冷靜”。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那是血肉模糊的蒼龍在告訴小小的龍崽,在這條滿是荊棘的路上,怎樣才能走的最遠(yuǎn)。
    那是守護(hù)著他自己跋涉過那樣遙山遠(yuǎn)水的咒語。
    他希望他能明白。
    就這么多了……他有的東西,他還剩的東西。
    他把陪伴給了謝雪,把勇氣給了陳慢,把孝順給了黎姨,把感恩給了秦老。
    他把保護(hù)給了醫(yī)生。
    把知識給了學(xué)子。
    還留一具病軀,可以收斂剩下的罪惡,不解,秘密,痛苦,謾罵——他把它們安放在這具身體里。
    他把這病軀留給自己。
    而這病軀的經(jīng)歷,他一生所遭受的苦難,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沒有用的,唯獨對賀予而言不是。
    所以,他把經(jīng)驗留給了賀予。
    那是他拆干凈了自己的血肉骨頭后,身上最后剩下的,也是唯一可以再饋贈給人的東西。
    雖然賀予不怎么領(lǐng)情,總是不要,總是覺得他說的是錯的,是不理解,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確實不能再說的更多,更赤/裸了。
    他從未打算與之相認(rèn),唯有此時此刻,死亡在他們兩人面前降臨。蒼龍將和幼龍一同赴死,他才在這一刻終于化出龐然羽翅,抻展棘尾龍首,抖落滿身塵埃,從凡人的軀體中破繭而出,在孤島上發(fā)出撼顫人心的悲鳴。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那個呆呆望著他的小龍崽。
    指爪輕觸。
    他說——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賀予看著他……
    賀予無疑是怨的。是深怨的。沒人被欺瞞了這么久之后還能輕而易舉地釋然。
    可是那種怨恨中,好像還有一種,從前從未有過的情緒。
    那是小龍看著蒼龍身上縱橫斑駁的深疤時,產(chǎn)生的情緒。那些疤痕太重太深了,可見血,可見肉,可見骨,可見蒼龍胸腔里那顆緩慢跳動的,病態(tài)的心。
    正常人受這樣的傷早死了。
    不死也一定會求死。
    謝清呈這個人,活著的每一刻都是靠著勇氣,都是靠著人心的力量,他的生命里裝載的全是折磨,哪有半點享受。
    原來自己唯一的同類,竟是這樣在竭力地存活著。
    水淹及至眸。
    漸漸地呼吸都不能再連貫,他們只能靠著偶爾地仰面盡力去攫取最后一點空氣。
    ——
    但攝影棚的穹頂不是完全平整的,有一個窄臺,窄臺上面有個傾斜角,是大水最后會淹及的地方。
    可惜窄臺只夠容納一個人,爬上去,就可以再多幾分鐘的生機。
    幾分鐘的生機,可以在另一個人被徹底淹沒之后,還能等那么一時半刻,或許就會有人發(fā)現(xiàn),就會有人帶那個幸存者離開……
    賀予沉默著——他在真相面前一言不發(fā)地沉默著。
    然后,他做了一件讓謝清呈怎么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賀予年輕,血熱,在這樣的耗費下,力氣剩下的比謝清呈多很多。
    他就用這讓謝清呈無法反抗的力氣,忽然把男人抱到了那窄臺上。
    謝清呈掙扎不過他,謝清呈的體力流失的太多了,只是一動,就被賀予從水中狠狠地按住。
    少年仰著頭,一雙紅通通的杏眼看著謝清呈。
    賀予什么話也沒再說,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才好。
    他自己的心都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麻,縈繞其中的不知是恨,是傷,是憐,是悔,是求不得,還是悵然失。
    他就這么仰頭望著謝清呈,死死制著他,不讓謝清呈下來,不讓謝清呈和他交換位置。
    在冰水徹底淹沒頭頂?shù)哪且豢蹋R予眼眸濕潤地望著謝清呈,嘴唇一啟一合。
    那聲音微弱,像海難中淹沒的尸骸,珍寶……悄然沉入水中。
    可是謝清呈確定他還是聽到了。
    他聽到那個少年在說話。
    就像曾經(jīng)那個少年冒著危險返回火場,也要救出深陷在火海中那些或許與他有些許相似的病人們一樣。
    他說:“如果你能活著。謝清呈。”
    “那你一定不要像記得秦慈巖一樣記得我。”
    “因為我討厭你,你騙了我,你拋棄了我……我討厭你,我不要被你記得……我得先走了,以后最孤獨的人是你。你沒有同類了……謝清呈,你戴上假面,回到正常人的社會中去吧。”
    “忘記掉這些事。”
    “你還沒有那么老,如果可以活著,你還能夠重頭再來的,去得到一些……你從來沒有過的東西。”
    水母沉入汪洋內(nèi),沒有脊髓,沒有心臟,沒有眼睛,純澈的就像天空中飄落的一朵云。
    局外人看它們,就像看怪物,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的生命,怎么會有感情?
    但也許它是有的。
    在它短暫的生命中,它曾經(jīng)很愛很愛這個世界。
    或許正是因為這份超越了血肉之軀的深愛,它們才能在這地球上,度過那漫長的六億五千萬年……
    賀予目光濕潤地注視著謝清呈,然后一點一點地,被大水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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