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予也說不上來為什么自己想去謝清呈家過節。
現在, 愛恨勾銷,糾纏結束,他也該得和謝清呈兩清了。
他離組前還向謝清呈信誓旦旦地承諾, 說今后不會再勉強謝清呈做一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 說再白一點,就是他不會逼著謝清呈和他胡搞。
他們兩個人,前一段時間獨處的時候,幾乎都是肢體交流勝過語言交流。現在肢體交流算是已經結束了,那照理而言,謝清呈對賀予的吸引力應該大打折扣才是。
可他好像更想見他了。
或許是那個世上唯他倆知的秘密, 仍然把他們緊緊地栓在一起?——賀予不得而知。
他來來回回刷了好幾遍手機, 一天下來, 每隔幾分鐘就看一次。
謝清呈沒有回他的消息。
一整天下來,還是沒有回復。
那說明, 謝清呈拒絕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他沒打算和賀予在一起過節。
賀予不死心,等到晚上九點多, 終于忍不住給謝清呈打了個電話。
“你看到我消息了嗎?”
“賀予?什么消息啊?”對面開口了, 居然是謝雪的聲音。
換作一年前,賀予絕對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聽到謝雪的聲音會如此失望。
“讓謝教授接電話,我有事和他說。”
“謝教授洗澡呢。”謝雪沒好氣道, “你有話和你謝老師說也一樣。”
“洗……”
賀予不受控制地開始想到謝清呈站在淋浴底下, 肩寬腿長,腰瘦骨修,頸子后面還有一點瑰麗朱砂的樣子。
他的心一熱。
“喂?”謝雪見他沒了下文,催道, “喂?說話啊你。”
賀予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且無所謂:“我真有事, 你把電話給他, 讓他接一下。”
“那你一會兒再打過來吧。”
“急事。”
謝雪沒辦法,只好踩著拖鞋噠噠噠走到浴室門口,開了一條縫,把手伸進去,把頭扭開:“哥!你有緊急電話!”
賀予在手機里聽著,聽到淋浴房嘩嘩的水聲,男人低沉的回應聲。
他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想象男人沾著晶瑩水珠的手接過了電話,頓覺浴室的熱霧好像順著手機信號蒸騰上來,將他的臉龐都焐得有些發燙。
手機里傳來窸窣動靜,隨后是謝清呈的聲音:“喂。”
“……謝清呈……”賀予一時喉嚨發緊,是被男人沐浴的聯想欲到的,也是被男人之前不理他而鯁到的。
“你找我有急事?”
“……嗯。”
“身體不舒服?”
賀予吸了口氣,往下瞄了眼:“……我不知道,這可能也不能算不舒服。雖然確實挺不舒服的。”
“……”
如果謝清呈上網,他就知道對賀予這種答案的反饋應該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但他不怎么上,所以他說:“哪里不舒服。”
賀予很想和他來個telefono py,但又想到自己剛剛立下的諾言,只好道:“就是……心里不舒服。”
“嗯?”
“你一直沒回我消息。”
手機那頭頓了好一會兒,謝清呈的語氣明顯帶著不爽:“這就是你的急事?”
賀予不答,只問:“我能來你家,和你一起過年嗎?”
謝清呈:“不合適。”
“可是……”
“過年應該和你的家人在一起。我不是你的親戚,你和你父母回燕州吧。”
“……”
“掛了。”
謝清呈還真是說掛就掛,賀予連一點胡編亂造挽回的機會都沒有,就聽到電話里嘟嘟的忙音。
賀予把手機一摔,又抑郁了。
陌雨巷謝家。
謝清呈眼神晦暗,擦著滴水的黑發穿著浴袍走出來。
謝雪咬著酸酸乳吸管:“哥,他找你干嘛?什么急事?”
“沒,他沒事找事。”
“神經病……那他有沒有不尊重你,頂撞你?”
謝清呈:“……沒有。問那么多干什么。”
謝雪撇嘴:“因為每次你和他在一起都沒什么好事,我到現在都鬧不明白你們倆怎么會一起被困在劇組的水庫里……他總纏著你干什么,你又沒奶給他喝。”
“……”謝清呈冷著臉,“說過多少次女孩子講話要含蓄,還有,已經快十點了,你趕緊去洗澡睡覺。”
謝雪只得哦了一聲,委委屈屈地把酸酸乳兩口喝完,在她哥的高壓統治下去洗漱了。
轉眼間,除夕已至。
年三十當天,謝清呈和謝雪一起完成了掃除,就開始和鄰居一起忙著張燈結彩,搬桌擺筷。陌雨巷今年有長桌宴,所謂長桌宴就是弄堂里擺上十多張桌子,拼成一條大長桌,街坊四鄰各自準備拿手好菜,通常鄰里關系好的地方才會出現這種過節方式。
劉爺叔把電視機抬出來了,架在長桌盡頭最高的地方,和八十年代大家看女排比賽似的,打算這樣放春晚。
結果小孩子咯咯笑得厲害,拿了個投影儀,直接大屏投影在幕布上。
“爺叔,現在可以這樣看啦!”
黎妙晴則抱了把琵琶出來,她年輕時畢竟在夜總會待過,那時候的夜總會女郎習琴彈曲都是必須的。她坐在矮凳上轉軸撥弦,笑著彈兩首蘇州評彈,有小女孩挨過來,央她彈動畫片的主題曲,黎妙晴戴上老花鏡,開始在網上搜譜子……
“謝醫生,包餃子的白菜伐夠了,你開車帶我去趟菜場好伐,晚了怕關門啦。”
“面粉也要再買一點哦。”
叔伯姨娘們的要求不能不答應,謝清呈忙完手上的事,拿了車鑰匙帶鄰居大娘去菜場挑揀白菜了。
但他沒想到,等他開車再回來的時候,會在陌雨巷門口遇到一個人——
“呀,要命啊,這種日子還有人在路邊攤吃牛肉粉絲?”首先發現那個人的并不是謝清呈,而是副駕駛左顧右盼的大娘。
大娘瞪著牛蛙似的眼,使勁往外瞅著。
他們弄堂口子有好幾家非常廉價的大排檔,今天那些大排檔幾乎都已經關門了,只有個賣淮南牛肉湯的還堅守在寒風中。
該店老板娘是個財迷,人生的最大愛好就是賺錢,她堅信只要她不關門,哪怕當總臺播放“難忘今宵”的時候,都會有顧客光臨她的牛肉湯店面。
除夕晚上怎么能打烊呢?
看,心誠則靈,客人這不就來了嘛!
謝清呈停下車望出去,就看到賀予坐在支于馬路邊的油膩膩小餐桌前,一點一點地喝著熱騰騰的牛肉粉絲湯。
真他媽絕了,連只餅都不配。
小伙子除夕凄凄慘慘,乖乖巧巧,獨自坐在街口下風處嗦粉,哪個大娘見了不好奇,不心疼?
謝清呈副駕駛的鄰居大娘也不例外:“謝醫生啊,咱們下去問問吧,這孩子什么情況啊。”
“……用不著。你看他穿的那光鮮亮麗的樣子。”
“啊呀,光鮮亮麗也不代表孩子心里沒問題啊。前兩天報紙上不還登那個……什么富二代因為缺少父母關心家中自殺的嗎?只要社會上多一點關愛,就能少一點這種可憐事……你不管我管,我下車去問。”大娘說著就要開門。
謝清呈被她急吼吼的樣子弄得很無奈,嘆了口氣:“行,行了姨娘,您別急,您下車先回屋里去暖暖。這人我認識,我去問,我去問行了嗎?”
大娘這才滿意了,身板硬朗地抱著一堆白菜和肉餡回了巷子。
末了還不忘和下車鎖門的謝清呈嚷:“你既然認識,就干脆請人孩子來吃飯啊。”
“……”
謝清呈真是氣得沒話說。
他沉著臉走到淮南牛肉湯店。
財迷老板娘:“帥哥今天是吃點——”
“我和這人談談。”
老板娘露出了被冒犯的神情,但她又不好強買強賣,委委屈屈地走了。
謝清呈來到賀予的小餐桌邊,看著賀予垂著軟翹的睫毛,小口小口地喝著高湯。
“大少爺除夕喝牛肉湯,怎么沒把你給噎死。”
賀予抬起頭來,故作訝然地:“啊,謝醫生。”
“……”
“我找了好久吃飯的地方,但別的地方都打烊了,就這兒還開門。礙著您事啦?”
謝清呈都不想和他廢話了。
他家有保姆有廚子,賀氏還在城中許多豪華酒店有投資占比,賀予會需要在寒風中嗦一碗肉比紙薄的牛肉湯?
他擺明著就是故意的。
不過這招也確實下三濫到很有效,陌雨巷內已經飄出了誘人的年夜飯香味,間或有些孩子跑出來,老人踱出來,都能一眼看到這個在馬路風口孤獨喝湯的男生。實在太過搶眼。
他們在巷子里長桌宴會觥籌交錯,賀少卻在外面風餐露宿凄凄切切,竟還真能折騰出些“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效果來。
謝清呈自然不可能讓賀予無聲無息地把街坊鄰居的雅興給毀了,原地站了一會兒,陰森道:“站起來。把錢付了,跟我走。”
鄰里家宴開始了。
揮金如土的賀少能在這豐盛但并不華貴的筵席上得到一寸容身之地,倒也十分滿意。他表現的謙虛,溫柔,謙謙君子,很快就成了長桌宴上頗受喜歡的一位客人。除了謝雪翻他白眼,謝清呈不理他之外,其他人不是給他夾菜,就是給他倒酒。
“小賀啊,怎么一個人過節呢?”
“我爸媽工作太忙了……”
“可憐可憐。”
“小賀啊,今年多大了?”
“馬上快20了。”
“哦……有女朋友了嗎?我和你說哦,我有個侄女很漂亮的,在燕州學表演,讀大二……”阿姨熱絡地絮叨著。
當然,向賀予推銷家里女孩子的不止一個,他身邊很快圍了一群大娘阿婆。
“我女兒在法國,很快就回來了。年紀雖然比你大了一點,但是她心態很年輕的啦,人又好看,我給你看看照片。”
“我外甥女是個中日混血,那個眼睛水汪汪的,別提多可人了,她們照片不算啥,照片可以p的嘛,我這個可是視頻,小賀你看看有沒有興趣。”
“呸,臭老太婆,你視頻也可以美顏好嗎?”
眼見著鄰居們半開玩笑半當真的,都快要吵起來了。
賀予笑了笑:“都挺好的,就是我之前剛失戀,還沒完全走出來……”
女人們聞言更憐愛了。
“哎唷,這年頭這么癡情的男伢兒不好找了。”
“哪個姑娘那么挑剔啊,怎么連你都不喜歡。”
賀予又笑笑,垂了睫:“是我不夠優秀吧。”
謝清呈在旁邊聽著,臉都不知道繃成什么樣了,他面無表情地吃著餃子,把視線轉到大屏幕上,看春晚打翻了調色盤似的舞蹈節目。
不過說句實話,想到這點他就很來火氣。
賀予失戀那是真的,是他全程目睹的,雖然他至今也不知道當時賀予暗戀的女孩子是誰,但他覺得賀予既然那么喜歡對方,后面應該是發生了些什么,才讓賀予對那個女孩絕口不提的。
不提也就算了,賀予還完全自暴自棄,開始搞同性性行為。
搞就算了,對象還是自己。
謝清呈冷淡地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不舒服,干脆起身離開了座位,借著去幫忙下餃子,到弄堂的公廚去了。
可惜廚房里好幾個姨娘和爺叔在忙碌,見他進來,覺得他礙事,又趕他出去。
謝清呈只得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神情漠然地繼續吃年夜飯。
結果還沒拿起筷子,就看到自己餐盤邊放了一只小面人。
“……”他一開始以為是哪個孩子的玩具,放在了他這里忘拿走了。
再一看,面人捏的是兩只小龍,須爪生動,憨態可掬。
賀予笑了一下,側過去說:“路上看到,順手買的。送你。”
直男:“……什么意思?小孩子玩具?”
賀予嘆了口氣,忍著想翻白眼的沖動:“謝清呈,面人是傳統工藝。你要懂得欣賞藝術。”
“為什么是兩只龍?”
“……”
聽他這么問,賀予徹底不笑了,他直起身子,面無表情的,仔細分辨,還能辨出他眉眼間突如其來的不高興。
他硬邦邦道:“你自己猜。”
謝清呈:“今年不是龍年。”
“和什么年沒關系。”
“我不屬龍。”
“和生肖沒關系。”
“我也不喜歡龍。”
“……誰管你喜歡什么。”
謝清呈覺得他態度忽然變得莫名其妙,小姨太翻臉似的。
他有些不耐:“我猜不到,不猜了。”
賀予迅速垮下了臉,低頭的時候甚至能看到他的臉頰微微嘟起,明顯是生氣了又不愿意說。
他把謝清呈手里的小龍面人奪回來了,緊緊攥在自己手里:“沒眼光,不會欣賞就算了。也不是一定要給你,我可以自己留著。”
謝清呈:“你喜歡龍嗎?”
賀予:“我喜歡——”
忽然鯁住。
他喜歡什么?
他說不出來。
男孩干脆又懨懨地不吭聲了,自己低頭默默地摳著那小面人的龍鱗。
賀予發現謝清呈完全不明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們就是兩只與正常人格格不入的孤龍。所以他才送他這個當新年禮物。
謝清呈這個人真是一點也不浪漫,就像一只理工男死狗,虧自己在寒風中千叮嚀萬囑咐要讓面人師傅捏兩條龍,要很像,一條火紅,一條霜銀。他還請師傅在龍鱗上刻了自己和謝清呈的名字拼音縮寫……
這真是傻逼給傻逼他媽拜年!傻逼到家了!
他板著臉把那愚蠢的縮寫都摳掉,最后啪地把小龍一拍,扔在桌上,轉頭和大娘爺叔聊天,再也沒理謝清呈,繼續做他的交際花中老年團寵去了。
這一餐飯到了九、十點都還沒散,除了賀予和謝清呈這對冤家之外,大家都聊得開心熱絡,瓜子花生嗑一地。
意外是忽然降臨的。
首先亂起來的,是靠巷口的地方。那里好像發生了什么事,歡笑戛然而止,但坐在靠巷子里面的人們還沒反應過來,還在吹牛侃天。
直至寂靜像潮水上漲一樣漫延過來,里面的人才意識到反常,紛紛回過頭去——
“怎么了?”
“發生了什么?……啊!”說話的人在看清楚情況后倒抽一口冷氣,“天啊……”
“怎么會這樣……”
“怎么是她……?”
異常的動靜越來越明顯,最后就連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謝清呈也微側過頭,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
就一眼。
他腦中嗡的一聲,血色瞬間從臉上退下。
有個人來了——
忐忑不安站在巷子口的,是一個女人。
看去大約三十歲左右,很漂亮,她施了些妝,穿著厚重華貴的皮草,只是與她那雍容打扮顯出觸目驚心差別的,是她臉上連妝容也蓋不住的淤痕。
女人拎著愛馬仕包,卻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難堪地站著。
這張臉,別說陌雨巷的住戶,就連賀予也忘不掉——
她是謝清呈的前妻,李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