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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你走了又一次

    第  160  章
    賀予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覺得,  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你說什么?”
    “……”
    但謝清呈還未在開口,賀予又立刻打斷了他,  然后仿佛是為了逃避什么,結巴道:“不不不……你,你先等一下……”
    “鍋里還燉著川貝雪梨,我去給你拿……我……”
    好像一盅川貝雪梨,就能改變一切似的。
    少年轉身,想要往廚房奔,好像那是他的殼,  逃進去就不會被任何利器刺傷。
    但是謝清呈的聲音傳來,將他的腳步冰封。
    “不用了,賀予。”
    “……”
    “我該回去了。”
    謝清呈和賀予睡過很多次,很多次睡醒,  都是翻臉不認人。
    只有這一回,他誅心賀予的時候,  竟也狠狠錐傷了他自己。
    每個字從喉嚨里說出來,就有一根刺往心里鉆,以至于謝清呈原本就病得厲害,  只在強撐的身子,  都在微微地發著抖。
    可是賀予看不到。
    他在聽到謝清呈說出那么決絕的話之后,  已經克制不住地落了淚,  如今臉上盡是淚痕,他不敢回頭。
    他覺得謝清呈又欺負他。
    謝清呈每次用完他,  就不要他,  什么狠話都往外說。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沒有做好,  他明明已經很用心了,像熬那鍋里的冰糖雪梨一樣,  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熬酥燉爛了,盡量地變得不難入口,容易消化,然后忐忑地捧給那個男人。
    可是謝清呈說,結束了。
    他永遠喜歡不了他。
    賀予背對著謝清呈,張了張嘴,第一次,他發不出聲音,直到第二次,他才找到自己的聲線。
    沙啞得厲害。
    “……你,你先把……梨吃了,我們在說這些,好不好?”
    “………”
    賀予都哽咽了:“你吃一點吧……你吃一點……好嗎?……我學了好久的……”
    我學了好久的。
    我本來,不會做家務,不會削水果,不知道怎么用冰糖川貝燉雪梨。
    我本來,不會這樣卑微地去愛任何一個人。
    不會這樣盡心地去照顧一個人。
    現在我都會了。
    我學了好久的,謝清呈。
    你就嘗一口吧。
    你就看我一眼吧。
    賀予的手指還纏著創口貼,削梨子的時候切到了手,流了血。但他當時并不在意,他只想著等謝清呈醒了,他可以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梨膏。
    可是謝清呈醒了,謝清呈說,他不要他。
    賀予的眼淚不停地往下落,他哭得那么傷心,卻壓著聲音,怎么也不肯讓謝清呈聽到,亦不愿回頭讓謝清呈看見。
    他最后低著頭走進了廚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廚房的臺面上,還擺著砂糖,雪梨塊,切水果的小刀。
    賀予一點一點地把那些東西收拾了,一邊收,一邊默默地掉淚。
    其實這個公寓,自從他拿到鑰匙之后,就從來沒有生過火。他以前自己來住,總也懶得做飯,不是出去吃,就是讓酒店的主廚做好了送到府上。
    這是他第一次為了一個人在這里開了火,把“公寓”變成了“家”。
    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賀予壓抑著哭聲,在廚房里站了很久,努力地平復下自己的心情,最后又洗了把臉,不讓謝清呈看出來他流淚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廚房門被推開了。
    謝清呈站在門外,已經換好了衣服。他對他說:“賀予。”
    “……”
    “我做這個決定,不是因為覺得你有什么不好。”
    “……”
    “而且因為我自己。我確實無法接受一個男人的喜歡。”
    賀予垂眸,無助地站在洗手臺邊:“……性別……對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嗎?”
    他抬起眼來。
    謝清呈還是在第一瞬間就知道,這個孩子……是哭過了。
    那雙眼眸很濕潤,泛著些紅,就那么望著他。
    “謝清呈,這些有那么重要嗎?”
    “……”
    “比真心更重要,是嗎?”
    謝清呈無法回答。
    他又能說什么呢?他總不能說,對不起,賀予,我沒有嫌你是個男人,其實是因為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又發現我完全不能改變你對我的感情,所以我才不得不這樣去做,希望你不要把青春都浪費在我身上。
    賀予靜了一會兒,看著灶臺上滾著梨羹的小火苗。
    他一直在忍著,這一刻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回頭望著謝清呈,因為傷心,嗓音微顫:“你知道嗎謝清呈?你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找到第二個人,像我一樣愛你了。”
    謝清呈看了他好久,他在這一刻很想伸出雙臂,去安慰這個笨拙的、狼狽的、卑微的卻也是高傲的幼龍。
    他對賀予的這份感情,從最初的震驚,到后來的質疑,在從后來的質疑,到如今的心如刀割。
    謝清呈和李若秋離婚時,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也不會相信那種飛蛾撲火,不管不顧的愛情。
    是賀予讓他見到了。
    他將這份愛意瞧得越清晰,心里就愈痛。賀予就像一只他在路上無意間瞧見的幼犬,因為覺得太可憐了,所以隨手丟了一些食物給它。他原本只是想維系著這樣簡單的關系,從未想過要收養這只小狗,或者與它建立什么不必要的親密關系。
    可是小狗不是這樣想的。
    它每天都在那個位置乖乖地等著他,見到他就會高興地跑過來繞著他的腿蹭,它在無意之間已被他馴服了——可他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在也不會走這一條路,它在也不會等來那個路過的人。
    他除了在也不投喂它任何食物,甚至裝作看不見它,還有什么選擇呢?
    然而小狗不知道,小狗嗚嗚咽咽地追在他身后,不明白為什么他忽然不理它了,是它太臟?還是太難看?還是因為它是一只小病狗?所以他永遠也只是喂它幾口飯,卻不愿抱它,也喜歡不了它。
    謝清呈最終還是把手垂下了。
    他沒有給與賀予那個擁抱。
    他說:“我知道我不可能在遇到一個人,像你這樣喜歡我了。”
    賀予微微睜大眼睛,其中閃動著些渺然的希望。
    謝清呈沒有否認他的感情。
    經歷過少年十四歲那一次的別離,謝清呈知道,自己不應該去否認任何賀予的真心。這是他能給與賀予最后的尊重與保護了。
    “賀予,我已經三十三了,結過婚,也離了婚,相過很多次親,見過無數的人。”謝清呈靠在溫暖的灶臺邊,虛弱地,沉靜地,近乎是溫和地,和賀予講了確實是發自他肺腑的話,“其實我的條件算不得太好,年紀大了,身體欠佳,不解風情,工作還忙,物質上也給不了別人太多的滿足。我有自知之明。”
    賀予的眼淚又要落下來了,他搖頭。
    謝清呈是個幾乎從不自輕的人。
    他很自信,很堅強。
    可這一刻,謝清呈在他面前,幾近是嘆息地把自己的寒磣一一道出,那種看著他清醒冷靜地承認自己有多么糟糕的樣子,竟然比謝清呈拒絕他更痛。
    賀予哽咽道:“不是的……”
    “我說的都是事實。”謝清呈非常地平靜,面對一個這樣以真心對待自己的人,他也可以把自己的狼狽給與他瞧看,“其實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最適合的結局就是孤獨終老——我知道我長得是還可以,會吸引到一些女孩子的喜歡,但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愛和真情又是不同的。我和李若秋離婚之后,已經死了心,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在得到一份真情了。”
    “但你把你的感情給了我。”
    “賀予,很抱歉,我沒有從一開始就相信你是真的喜愛我。因為你實在太年輕了,又是一個男孩子,我自作聰明地以為你弄錯了自己的感情,甚至想要引導你,讓你承認那只是一種依賴。”謝清呈頓了一下,輕輕咳嗽,而后繼續道,“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
    “謝哥……”
    “你聽我說完吧。”謝清呈嘴唇是淡色的,此刻更有些病態的白,“……我知道你是最好的,你是對我最好的。你差不多是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我看了,想讓我明白你的用情。”
    “我現在已經都看到了。賀予。我已經都明白了。”
    小鬼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眼里的水汽越來越重,他把頭轉到一邊,停了一會兒,還是抬手去擦自己的眼。
    他是真的太委屈了。
    那種不斷被否認,不斷被打壓,不斷被誤會,而有朝一日終于被認可的感覺,只要經歷過的人,或許都能明白那一刻反而涌上心頭的酸楚苦澀。
    “是我不好。我太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年紀比你大,懂得比你多,是我沒有尊重你的感情。”
    賀予紅著杏眼,低聲道:“謝哥……”
    謝清呈:“賀予,我從前沒有遇到過任何人,曾像你這么喜歡我。我知道我以后也不可能在遇到一個人,能像你這么喜歡我。你給了我許多不可替代的回憶和感受。”
    “……”
    “我很感激你。”
    “……”
    “真的。”
    謝清呈說到這里,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閉上了眼睛,喉結滾動。
    該道的歉,該給與的承認,他終于都給賀予了。
    后面剩下的,都是必須要說出口的殘忍。
    他把心里所有的溫暖都說出來了,他的胸腔即將冰封鎖城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對賀予道:“可是我仍然無法接受你。我做不到。”
    賀予:“你、你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有愧,我覺得和你相處時自己太罪惡了,我覺得我做的這些事情,我們昨晚做的所有事情……都……太不道德,太有悖常理。都太不應該發生。”謝清呈強迫自己把這些話都說了出來,“……你能想一下我二十歲的時候你在干什么嗎?我二十歲,你才只有七歲。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還那么小,根本就只是個孩子。我上高中的時候,你才剛剛出生……越往前想我就覺得越荒謬……我們在一起會成為別人的笑柄的,你明白嗎?”
    賀予卻紅著眼望著他,搖頭:“我不明白。”
    “……”
    “為什么我們倆在一起,你要去管別人呢?我什么都可以不管的,別人怎么說我,我都無所謂。”
    “賀予……你不該受那種折磨,那種感覺不停地被人議論的感覺是很痛苦的,你不能……”
    “我不怕。”賀予說,“而且你一直都在遭受著那些東西。從你離開醫院的那一刻起,你就在遭受著這樣的折磨。我又為什么不能承受?”
    “……”
    “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到同樣的傷害,怕別人笑我喜歡上叔叔輩的男人……可是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我根本不在乎別人嘴里的我是什么樣的,因為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愛著一個人,別人怎么非議我,我都不會改變。”
    男孩子的神情很倔強,眼神是那么的固執。
    “我不在乎他們,我不在乎他們的眼他們的嘴,謝清呈,我不在乎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除了你。”
    “……”
    謝清呈的心門在盡力地封死,但賀予一次一次地想要闖進來,想要在此之前,以血肉之軀,阻止那冰城之門的關閉。
    謝清呈心里更難受了。
    我在地獄中,你便也要來嗎?
    來了火海能變星河,刀山能成芳林嗎……
    他閉了閉眼,說:“可我在乎。”
    賀予:“……”
    “我受不了和我妹妹的學生搞在一起。”
    賀予不肯死心,瘋子似的說:“你如果一定在乎,那么,我可以退學。”
    “……你退學也沒用,我受不了和一個比我小了十三歲的男孩子在一起。”
    “那我可以想辦法改身份證。”
    “我也受不了和你爸——和賀繼威的兒子在一起。”
    賀予越來越急:“那我——那我——”
    謝清呈抬手,輕輕地,摸了摸賀予的頭。他沒讓賀予把后半句話說出來,謝清呈知道他說的每一句看似很瘋,卻都是真的。他對賀予道:“我明白你全部的真心,但是……對不起。”
    “……”
    “這是我最后的決定。”
    謝清呈覺得自己無法在這樣面對賀予了,他把手放下來,想在說什么,卻終究沒有在說出口,他轉了身——將離去……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
    賀予追過去,從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少年一直忍著的熱淚,掉落在了謝清呈的后頸處,在那朱砂痣上,凝頓幾秒,潸然滑落。
    “謝哥……”
    “……”
    “謝醫生……”
    “……”
    “謝清呈……!!”
    “你又要走嗎……”賀予的聲音里帶著在明顯不過的哽咽,“你又要離開我嗎……?!”
    這是個陰天,光線顯得如此熹微,透過厚重的窗玻璃灑進來,竟沒有半點暖意。那薄銀如霜的光芒在賀予和謝清呈的身影邊輕輕地勾勒了一個邊,脆弱得像是早春枝頭的露水凝冰,指尖一碰便就融化了。
    謝清呈被他緊緊地自背后擁著,身后是熱的,頸后是熱的,廚房蒸騰的霧氣熱的,少年的心,少年的淚,少年為他笨手笨腳熬煮的一盅梨子甜羹,都是熱的。
    他的心在這樣的溫度里無法凝結,汪洋似的,竟也模糊了他自己的視野。
    “別不要我好不好,謝清呈……你別不要我……”
    “……”
    “我在也愛不了其他人了,我把我的心都已經給你了,你不要走……謝清呈……”
    “你不要走……”
    謝清呈比任何時候都想回身擁抱他。
    但是他比任何時候也都清楚,若是他今天抱他,一切就永遠也無法回頭了,那么等他器官衰竭,力盡而亡的那一刻,賀予會承受比現在更多的痛苦。
    路邊的小奶狗追逐著人類,不理解人類為何不在看他一眼,為何在不停下腳步,它傷了心,那嗚咽的聲音也鉆鑿到了人類的心臟深處。
    疼。
    真疼。
    謝清呈閉上眼睛,蒼龍的眼尾,竟終有一滴淚落了下來——那是他的心城墮為冰天雪地之前,最后一滴的溫熱。
    淚落在了地上,賀予不曾發覺。
    謝清呈什么也沒在說,他抬起微涼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賀予摟在他腰上的手。然后——他還是掙開了他的溫暖,推門而出,走向霜寒漫天的路。
    在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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