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劍云點點頭,認可了羅飛的分析。同時她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此刻她才明白為什么羅飛會在分別之前向陳大揚提出那幾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當自己還只是心生疑惑的時候,那家伙已經在尋找其中的答案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坐電梯來到了一層。當經過一樓急診室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神情肅穆而悲傷。
不久之前,他們正是在這里送別了原特警隊隊長熊原。那個正直勇猛的漢子就靜靜地躺在這里,他頸部傷口的鮮血尚未流盡,染紅了一大片潔白的床單。那個場面深深地刺激了羅飛等人的神經,直到現在經過此處,似乎仍能聞到空氣中令人心痛的血腥氣息。
而共同導演了這幕慘劇的兩個兇手:Eumenides和韓灝,他們卻仍然逍遙于法外。想到這一點時,羅飛便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壓抑,這種壓抑感直到他走出醫院大門,又大口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之后才得到略略的緩解。
日近黃昏,天色漸暗。街面上的行人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省城的確是個大都市,這樣擁擠熱鬧的場面在龍州是看不到的。羅飛面對著擁擠的街道暗暗感慨。
十八年前,他因為Eumenides而被迫離開這里;十八年后,他又因Eumenides而回來。他的命運似乎在這里轉過了一個圓圈,那么圓圈的末筆究竟是一個結局,還是一個新的開始?
這幾天來,隨著對Eumenides身世的查訪,十八年前的一些往事開始浮出水面。這個故事的開端看來并不像之前所想的那樣簡單,早在袁志邦策劃“四一八”血案之前,袁志邦和文成宇,這兩代殺手就已經相遇,而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系,目前尚顯得微妙重重。
慕劍云陪著羅飛在秋風中站了片刻。看著羅飛悵然皺眉的樣子,她猜到對方多半又在感懷過往的歲月。突然間她很想借此機會接觸到羅飛的思緒,于是她略一斟酌后選擇話題說道:“沒想到你還保留著和袁志邦的合影照片。”
慕劍云說的正是羅飛剛才在醫院拿給陳大揚看的那張黑白合影。那兩個年輕人中消瘦穩重的是羅飛,陽光帥氣的則是袁志邦。
這句話似乎正戳在羅飛的某根神經上,他的眉頭更加緊皺,不過他很快就掩飾住這種情緒,看似很隨意地說道:“以前不知道他就是‘四一八’血案的元兇,所以還一直留著紀念。這些天也沒顧得上處理。”
慕劍云淡淡一笑:“想處理的話,半分鐘的時間就夠了吧?否則的話,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抽出時間。”
羅飛怔了怔,他知道自己無法反駁,于是抬起頭向遠處天邊看去,什么也不說了。
慕劍云卻沒有因此停下:“其實話又說回來,如果心里的根沒有處理,光處理一張照片也沒有什么意義。”
羅飛把目光轉了回來,他看著慕劍云的眼睛,似乎很想說什么。但最后他卻只是搖了搖頭道:“也許你很難明白。”
慕劍云回視著羅飛,她的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然后她輕聲地說道:“我明白——你是一個非常戀舊的人。”
羅飛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雖然是簡單的一句話,但卻立刻引起了他的共鳴。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同時自嘲般苦笑著說道:“事實再次證明,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讓一個心理學家看著你的眼睛。”
慕劍云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你總是這樣繞著圈子夸獎別人嗎?”
羅飛也笑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慕劍云卻又問道:“你剛才一定在想以前的事情吧?和案子有關嗎?”有了剛才的鋪墊,即使她把話題又引回到工作上,兩人間仍然保持著一種輕松的氣氛。
“是的……”羅飛不再掩飾什么,“我在想,袁志邦在那起劫案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你懷疑他就是那個找陳大揚調查的警察?”
“嗯,否則很難解釋為什么這個關鍵的線索沒有進入警方的記錄。”
“你是說:因為袁志邦射殺了文紅兵,所以他對孤兒寡母懷有內疚,便有意無意地去幫助他們,包括去隱藏有些對母子倆不利的線索。嗯,這種心理變化是很合理的,而且陳大揚剛才也證明了,袁志邦后來和文成宇母子的關系很不一般呢。”
羅飛卻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道:“你說的幫助,可能還不只是這么簡單。”
慕劍云略微一愣,隨即便明白過來:“難道那起劫案本身就是袁志邦做的?”
“一起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的案子,除了袁志邦,還有誰能做到?”羅飛頗為感慨地說道,可能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贊嘆有些立場問題,他很快又補充說,“當然,我還有其他的依據。”
“哦?是什么呢?”慕劍云注意到羅飛用了“依據”而不是“證據”,這說明相關情況并沒有足夠的證明力。
“那起劫案發生的前后,我和袁志邦是同處一屋的室友。現在回想起來,他的一些情況很不尋常,尤其是劫案發生的當天。”說話間,羅飛又陷入回憶的表情。
“你的記憶力那么好嗎?”慕劍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按理說,羅飛和袁志邦當年是同居密友,對方有些反常舉動留有印象是可能的。但是十八年前某個具體的日子還能對上號,這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了。
羅飛當然明白對方驚訝的原因,他“呵”了一聲解釋道:“我能記得那一天,是因為4月7號本來就是個特殊的日子。”
“4月7號……”慕劍云不太理解,“有什么特殊的?”
羅飛猶豫了。見對方一直明眸閃閃地看著自己,一副要打破砂鍋的氣勢,這才終于回答說:“那天是……我和孟蕓的相識紀念日。”
慕劍云恍然大悟,可是她并沒有迷惑被解開的快感,反而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失落。半晌之后她淡笑著說道:“你真是個戀舊的人。”
羅飛挑了挑眉毛,對方熱情的突然減退讓他有些奇怪:“你不想知道那天發生了些什么嗎?”
慕劍云搖搖頭:“不用了。反正我相信你的判斷,既然你有把握說出來,我也認同袁志邦就是那起劫案的制造者。”
羅飛微微一笑:“你這樣算不算是繞著圈子夸獎別人?”
慕劍云“哼”了一聲,假慍般皺起眉頭:“你別太得意了,我也是經過分析的。袁志邦在‘一三〇’案件時就進入過現場,有著良好的作案條件;而他射殺文紅兵之后的負疚心理也讓他具備了作案動機。更何況,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起劫案完全可以看成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奏,袁志邦的Eumenides之路,也許就是從這起劫案開始的呢。”
羅飛點點頭。對方的這番分析和自己的想法非常吻合。袁志邦從一個警校的優秀學員變身為冷血殺手,僅僅用白霏霏的死亡來解釋的話,雖然也能說得通,但總覺得還缺少些什么。因為任何人的轉變都是有過程的,從天使到魔鬼,袁志邦的這個變化實在太突兀了一些。如果照著慕劍云剛才提到的思路去想,Eumenides系列案件的起始點則可以往前倒推一大步,這樣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就初步具備了心理漸變的完整過程。
只是要看清Eumenides形成過程的清晰全貌,目前還有兩個謎團困惑不清,其一便是在“一三〇”案件中袁志邦射殺文紅兵的真相。在現場已經得控的情況下,一定是發生了某種變故,這才導致最終悲劇性的結果。那個變故到底是什么?它和兩代Eumenides的孕育經歷有著怎樣的聯系?
第二就是在后來的劫案中,那個隱藏了重要線索的警察又是誰?他和Eumenides系列案件會不會也有關聯?
似乎和羅飛存在某種心靈感應,慕劍云此刻的思緒也走到了這兩個關鍵點上。而且她還想到了某個突破點,于是拍著手說道:“哎呀,其實我們很容易知道那個警察是誰,只要去問一個人就行了。”
羅飛看著她點頭一笑,把那個人的名字說了出來:“黃杰遠。”
十八年前,黃杰遠也是劫案的參戰刑警,而且丁科辭職之后,他更是接替成為此案的總指揮。那么當年案件的具體情況他該是再了解不過的了。
沒有理由遲疑,羅飛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黃杰遠的電話號碼。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但聽筒里傳來的卻不是黃杰遠的聲音。
“你好。”說話的人恭敬有禮,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小伙子。
“你好。”羅飛略一愣,他看了手機顯示屏,確定自己沒有撥錯,然后才又對著那邊說道,“我找黃杰遠。”
“對不起。我們黃總正在睡覺。”
“睡覺?”羅飛很詫異地看看表,“現在幾點了?還在睡覺?”
“是的。因為今晚是‘表演日’。所以黃總會先睡上一覺,養精蓄銳。”
表演日?羅飛愈發糊涂。他也懶得去問這些不相干的事情,干脆直接點說道:“麻煩你叫他接個電話。我是刑警隊的。”
“對不起。黃總吩咐過,他休息的時候不希望別人打擾。您如果有事情,可以留下聯系方式,等黃總醒來了我會告訴他。”小伙子說話仍然客客氣氣的,但卻毫不給面子地把羅飛的要求頂了回去。
羅飛無奈地咧咧嘴:“算了算了,我一會兒再打吧。”說完便掛斷電話,一轉頭,卻見慕劍云正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
“嘿嘿,黃總……好大的譜呢。”羅飛搖搖頭,哭笑不得的樣子。
“他現在是社會人了,本來就沒義務聽從你的調遣。”慕劍云打趣著說道,“羅隊長,你可要擺正心態啊。”
“調遣,那當然說不上。”羅飛反而認真了,“黃杰遠是丁科之后的省城刑警隊長,算起來也是我的前輩呢。我只是有些奇怪,他干什么不行,搞一個酒吧,聽說還烏煙瘴氣的。”
慕劍云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
好吧,人各有志。羅飛也只好接受這個觀點,好在這條線索倒也不是非常緊急,便先放放也沒什么。
“時間也不早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晚飯吧。”羅飛提議道,“一天都跑來跑去的,你也餓了吧?”
“好啊。”慕劍云欣然贊同,她舉目看了一會兒,手指著不遠處的街口,“那里有個韓國館子,我們去吃個朝鮮拌飯。”
羅飛點頭道:“行。”他自己對飲食上要求并不高,這個朝鮮拌飯價格不貴,而且干凈快捷,倒也正合他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