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翻過一頁,第二頁的內容是:“XX軍區特種大隊關于錢要彬同志轉業情況的說明——錢要彬同志自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入伍,于我隊服役。其間業務素質過硬,政治立場堅定,是我隊重點培養的優秀戰士。一九九二年八月,我隊接到XX省A市公安局來函,希望借調錢要彬同志回地方參與警方的特殊任務。經大隊討論,軍區領導批準,錢要彬同志的轉業手續已經辦妥,人事關系轉入A市公安局。因警方任務需要,對外宣稱錢要彬同志因違反軍紀被清除出隊,公開的人事檔案打回原籍。此函作為日后的證明文件,留A市公安局妥善保存。XX軍區特種大隊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七日。”
這兩份文件一念,情況便更加明了。阿華瞪圓了眼睛盯著豹頭,心中糾結一團,難辨滋味。他先前只恨對方見利忘義,現在才知道,原來豹頭自始至終就是為了摧毀龍宇集團而來,難道這就是對方所說的“十年來一直堅持的信仰”?
一時之間,阿華不知道該怎樣去認識眼前這個相處了十年的兄弟。他憋了半天,只從牙縫里干干地擠出幾個字來:“好,很好……”
不知是身份披露的緣故,還是受到阿華的情緒感染,豹頭的眼角隱隱泛起些淚光。他轉過頭來澀咽道:“阿華,你我各司其職……希望你不要恨我。”
阿華只是苦笑,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關于錢要彬同志的情況,大家現在都了解了吧?”對面的宋局長環視了審訊席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田所長身上。
田所長會意,連忙吩咐那兩個押送管教:“快把錢警官放開。”
管教們不敢怠慢,掏出鑰匙給豹頭下了械具。其中一人還低聲打起招呼:“錢警官,這些天多有得罪,不好意思了。”
豹頭搖搖頭,表示不礙事。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跟著管教向柵欄外走去。
宋局長這時也起身離席,向著鐵門處迎去,其余眾人自然都跟在他的身后。當豹頭走出鐵門的一剎那,宋局長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抑揚頓挫地說道:“錢要彬同志,這些年你辛苦了!你受委屈了!”
錢要彬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有滿腔的話語要說,但此刻的心情又讓他實在難以用語言來表達。
“來,你先坐下,我還有一個文件要宣讀。”宋局長一邊說一邊拉著錢要彬的手,讓他去坐自己居中的那個座位,錢要彬忙不迭推辭:“不不,宋局長,您先坐!”
“噫,今天我們都是為你而來,你不坐,我們誰也不坐!”宋局長不由分說把錢要彬按在座位上。他自己則站在席前。剩下石建軍羅飛等人心知少一個座位,現在這情況誰也不合適先坐,便齊刷刷站了一片,場面頗有些滑稽。
宋局長拿過自己的黑色公文包,從里面摸出一份文件,大聲宣讀起來:“任命書——經A市公安局黨委會討論,省公安廳人事處批復,現任命錢要彬同志為A市公安局治安大隊副大隊長。即日上任。A市公安局二〇〇三年十月十一日。”
錢要彬在宋局長開始宣讀的時候便已站起來,聽完全文后他立刻“啪”地敬了一個禮,動作蒼勁有力。
“好啊。”宋局長拍著錢要彬的肩膀贊嘆道,“當年我就說過,你是我見到過的人里面,敬禮敬得最標準的。現在比以前,還是一點不差。”
錢要彬接過任命書收好,宋局長把他拉到石建軍面前,介紹說:“這是治安大隊現任的石建軍隊長,你們要好好合作,把‘收割計劃’的掃尾處理干凈。”
“您就放心吧。”石建軍主動搶上來和錢要彬熱情握手。
宋局長又指向不遠處的羅飛,半開玩笑般對錢要彬說道,“這個就不用我介紹了吧?你們也算是老相識了。”
錢要彬轉過身來,在與羅飛目光接觸的剎那,兩人似乎都有些尷尬。片刻之后,錢要彬主動打了聲招呼:“羅隊長,以前多有誤會……”
羅飛“嘿”了一聲,但終于還是迎上去,與對方把手握在了一起。宋局長看在眼里,微笑點頭。
但有人卻偏要打破這番美好的氣氛。
“豹頭!”一聲呼喊將錢要彬的身份又推回到十年的風雨歲月。這聲音如此熟悉,他不用看也知道,喊自己的人正是阿華。
“你是警察,我們各司其職,我怪不了你背叛鄧總,背叛兄弟——這話不錯!”阿華昂起頭,忽又語調一轉道,“不過有句話,我不但要問你,也要問問今天在場的各位警官!”
眾人聽阿華說得鄭重,便紛紛轉過頭來看著他,靜待下文。
阿華恨恨地瞇著眼睛,咬牙道:“明明的那筆賬,該怎么算?”
錢要彬鐵青著臉,一時無言。片刻的沉寂之后,田所長首先反應過來,沖阿華大聲喝道:“閉嘴!你看清楚了,這是治安大隊的錢隊長,不再是你手下的馬仔,你有什么資格說這樣的話?”
“是,我沒資格!”阿華先是冷笑,忽而又放肆地大笑起來,而他的目光也在大笑中轉換方向,他用蔑然的態度掃視眾人,似乎那些人才是受他審訊的囚徒。最終,那目光又長久地停留在羅飛臉上。
羅飛有種被灼燒的感覺,竟不由自主地低頭躲避著對方。而他與錢要彬緊握著的手也在不知不覺中松了開來……
十月十三日,上午九點整。
羅飛如約來到了宋局長的辦公室,將整理好的案卷資料以及相關的筆錄、證據等都交給了對方。龍宇集團和高德森集團涉黑爭斗的案子從此將由宋局長領導下的治安大隊來接管,而羅飛則可騰出手來專心應付重出江湖的Eumenides。
羅飛作了些簡短的匯報,然后便要起身離去。宋局長卻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嗯?”羅飛重又坐好,“您還有事?”
宋局長把寬厚的身體靠向椅背,說:“我沒事,但你應該有事。”
羅飛的目光閃動了兩下,最終卻轉頭看向窗外,什么也沒有說。
宋局長默然看了羅飛片刻,又道:“你心里有很多疑問,為什么不提出來?”
羅飛把目光轉回,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因為我恐怕無法面對那些答案。”
宋局長點點頭,表示理解:“你在我手下的時間不算長,還不到一年吧?但我對你還是比較了解的。你的優點很明顯,軟肋也同樣明顯。所以我才把你從這個案子里面撤出來,因為有些事情你確實處理不了。”
羅飛嘆了口氣,又問:“我可以走了嗎?”
“不。”宋局長卻再次阻止了他,“我必須解開你心中的那些疑問。”
羅飛“嘿”了一聲,他無辜地看著自己的領導,不知對方為何要如此為難自己。
“我以前也想要瞞著你。”宋局長抬起右手沖對方指了指,“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非常愚蠢的想法,導致的結果就是你徹底破壞了我的計劃。所以我現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以便你在適當的時候加以回避。”
羅飛皺起眉頭。當初高德森設計讓警方抄了凱旋門大酒店,羅飛便懷疑一場涉黑爭斗已拉開帷幕。當時他立即向宋局長作了匯報,但后者卻讓他不要插手此事,留給治安隊處理便好。看來那時宋局長便已經在提防自己。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即便不聽勸,一直盯著這個案子,但又談何破壞了對方的計劃?
既然宋局長這么坦承,羅飛也只好無奈地聳聳肩膀,表態道:“那您就說吧。”
宋局長“嗯”了一聲,他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熱茶,捂在手里卻不急著喝,同時用低緩的語氣開始講述:“這事得從頭說起了——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時候,鄧驊的勢力已經在省城漸漸成了氣候。當時有不少人給警方寫舉報信,控訴鄧驊集團的違法違規行為。這些舉報信引起了公安機關的重視,當時擔任市局局長的肖華同志便組織專案組,并且制定了一個代號為‘收割行動’的作戰計劃,想要徹底打掉這個涉黑涉惡的勢力集團。”
收割行動——昨天在解密錢要彬檔案的時候,羅飛便接觸到了這個代號。他早知道這是針對鄧驊集團的作戰計劃。只是他不明白:為什么在這計劃實施后的十年中,鄧驊集團不僅沒有被扳倒,勢力反而越來越大,而潛伏在集團內部的錢要彬十年間寸功未立,反在鄧驊死后又跳上舞臺中央,并且積極插手于新一輪的惡勢力爭斗?
宋局長要向他解釋的,正是這一系列的問題。
“當時鄧驊集團在省城雖然不像后來的如日中天,但其勢力已經不容小覷。肖局長明白這一仗并不好打。為了獲得鄧驊集團違法的證據,專案組決定往敵人內部安插警方的內線。錢要彬同志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從特種部隊秘密轉業,以違紀軍人的身份淪落江湖。他的身手確實了得,很快便被鄧驊手下的馬仔拉攏,并且也引起了鄧驊的關注。”
說到這里,宋局長稍稍停歇下來,他把手里的茶杯托起來小啜一口,在品味那縷苦香的同時,也在回味著當年的那些風雨歲月。
等那口茶悠轉入喉之后,宋局長才又繼續說道:“當年錢要彬的真實身份是絕對保密的,除了我和肖華這兩個局長之外,就算是專案組里的其他成員也不知情。但我們還是低估了鄧驊的手腕和心機。當時‘收割行動’的風聲還是泄露了出去,鄧驊變得極為謹慎,除了自己親手栽培的親信之外,他幾乎不信任任何人。錢要彬雖然在江湖上闖出了名號,但在鄧驊手下卻始終得不到重用,‘收割行動’也變得舉步維艱。當然了,警方的工作雖然進展緩慢,但也并非毫無成果,在鄧驊組建龍宇集團的時候,警方便在公司內部順利地安插了幾條內線。只是鄧驊這時已經開始編織起自己的關系網,他的財富越多,這張網便越大越密,幾乎遍布省內的黑白兩道。后來警方雖然掌握了龍宇集團的某些違法證據,卻無力再控制局面——這其中深層次的原因不便明說,不過你應該能夠理解。”
羅飛心領神會,只無奈地評價了四個字:“投鼠忌器。”在鄧驊的關系網中,必然會有些觸碰不得的“大人物”,這些“大人物”未必涉案很深,只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他們但凡與鄧驊有了瓜葛之后,便絕不能讓后者翻船。要知道,在險惡的政治斗爭中,哪怕是稍微落水沾濕了衣襟,就有可能被競爭對手踩在腳下,永無翻身之日。所以到了后期,專案組面對的已不單單是鄧驊集團,而是一股龐大的政治力量。
宋局長點點頭,對此事不再深言,只把話題局限在那場代號為“收割”的行動:“到了一九九五年,肖華局長上調到省廳任常務副廳長,我接替了局長的位置,也接過了對‘收割行動’的指揮權。那時專案組的工作事實上已陷入停頓狀態。我也和錢要彬同志秘密聯絡過幾次,詢問他個人的意見:是否要公開身份,回到系統內正常工作?以他多年來在江湖上積累的人脈,不管是治安隊還是刑警隊,都是大有可為的。”
“他自己不愿意回來?”羅飛猜測著問道。
“他不愿意。”宋局長一邊說一邊把茶杯放回桌面,“他認為自己的使命并沒有完成,沒有理由回去。他決定繼續潛伏,并且他堅信,總有一天他能夠打入鄧驊集團的核心圈。”
“可他這么做又有什么意義?”羅飛質疑道,“鄧驊的勢力已經根深蒂固,就算他贏得對方的信任,恐怕也沒有能力將對方扳倒吧?”
“話是這么說。不過一個人的信念如此堅定,為何不能創造奇跡?就這樣,錢要彬同志成了整個‘收割計劃’中唯一保留的火種,繼續在鄧驊集團內部潛伏下去。這一潛又是八年。”
宋局長說到此處的時候,語氣中頗有滄桑之意。羅飛亦感懷其中:逾十年的光陰,對于一個風華正茂的小伙子來說確實是太長了,那些江湖歲月中的孤獨和酸楚,除了錢要彬本人之外,又有誰能真的體會?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他,讓他能夠如此堅持?
“不過這些年里,錢要彬的努力倒沒有白費。”宋局長又轉了欣慰的口吻說道,“‘豹頭’已經是省城道上響當當的名字,而且他還和鄧驊最親信的阿華混成了生死弟兄。”
羅飛卻不置可否,只喃喃似自語般道:“那又怎么樣呢?”
“確實,要想扳倒鄧驊,這些還遠遠不夠。”宋局長也承認這一點,“如果不是出現了一個意外情況,鄧驊的勢力恐怕會一直在省城盤踞下去。”
羅飛當然明白宋局長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什么。那正是Eumenides導演的好戲,而羅飛自己甚至也是那場大戲中一個關鍵而又隱秘的角色。當時他已經看破Eumenides將借韓灝之手行刺鄧驊,但袁志邦卻設計逼迫羅飛在慕劍云和鄧驊二人的安危之間做出唯一的選擇。羅飛毫無懸念地選擇了慕劍云,鄧驊就此喪命在機場大廳。只是羅飛當時并不知道,鄧驊之死卻給省城警方近乎夭折的“收割行動”帶來了巨大的轉機。
“鄧驊死了之后,錢要彬為什么沒有立刻配合警方的工作?他多年的潛伏不是到了發揮作用的時刻嗎?”話說到這里,羅飛不能不提出這樣的質疑。
警方對鄧驊集團偵查多年,只礙于鄧驊的關系網無法下手。鄧驊一死,類似的后顧之憂便蕩然無存。事實也證明了,在最近的大半年里,警方的經偵力量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清算了整個龍宇集團,唯獨以阿華為首的勢力卻一直在茍延殘喘,這與錢要彬的不作為有直接的關系。試想一下,在阿華制造龍宇大廈雙尸案,以及后來逼死韓灝、搶奪錄音證據的等過程中,如果錢要彬及時和羅飛聯絡,那刑警隊又怎會陷入束手無策的尷尬局面?
宋局長注視了羅飛,良久之后才開口道:“是我讓錢要彬暫時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把阿華犯罪的相關信息提供給警方——我這里說到的警方,就是特指由你領導的刑警大隊。”
這樣的答復實在讓羅飛無法理解,他愕然反問:“為什么?”
“因為我決定把‘收割行動’一直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