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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小順之死(8)

    “上次監區廠房丟了鉛筆,我組織大家進行搜查,”張海峰瞇著眼睛,“廠房衛生間是你負責搜的吧?”
    姜平點頭說:“是啊。”
    張海峰立馬反問了一句:“你怎么搜的?”語氣極為不善。
    “我仔細搜了啊。包括水箱、便池,只要是能藏住鉛筆的地方,我都搜過至少兩遍。”姜平言之鑿鑿,不像也不敢撒謊。
    張海峰卻還在追問:“那便池的排水口你搜了沒有?”
    所謂便池的排水口,就是屎尿沖入下水系統的入口,那是整個衛生間最為骯臟的角落。即便如此,姜平那天搜查的時候也并未對其退避三舍。
    “我搜了。”姜平還進一步解釋說,“我點著打火機查看過每一個排水口。”
    張海峰卻并不滿意:“有沒有伸手下去掏?”
    “這個……”姜平搖搖頭,只能如實回答說,“沒有。”
    張海峰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里面不是屎就是尿的,怎么去掏?姜平不敢把這樣的想法直說出來,不過他還是有辯解的理由:“點著打火機就能夠看到排水入口了,管道拐彎前的情形都能看清楚。那么長的一支鉛筆,有的話肯定會發現,也不一定非得伸手去掏。”
    張海峰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往辦公桌前方指了指說:“你把那團繩子給我撿過來。”
    姜平轉頭看到地上確實有一團繩子。他認出那些繩子是張海峰不久前從424監舍的便池排水口里掏出來的,不用想也知道得有多臟。但張頭的命令也不能違背,他只好走過去,用兩根手指夾住繩子的中間一段,勉強將其提溜起來問道:“張隊,往哪兒放?”
    張海峰伸出一只手:“過來,交給我。”
    姜平回到辦公桌前,把臭烘烘的繩子放在張海峰攤開了的手心里。張海峰卻毫不在意似的,手掌攥了攥,將那繩子捏成了緊緊的一團,一邊捏他還一邊問姜平:“這是從便池里掏出來的,又臟又臭,對吧?”
    姜平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尷尬地笑了笑。張海峰忽然一甩手,將那團繩子狠狠地砸在了對方的笑臉上。姜平猝不及防,愕然怔住道:“張隊……”
    “我能掏便池,你為什么不能掏?我能用整個手去抓,你為什么只能用兩個手指去夾?你這算什么?你天生就比我要金貴嗎?!”張海峰猛地站起身,沖著姜平咆哮起來。
    姜平被嚇得往后退了半步,臉色煞白的,再也沒膽量說半句為自己開脫的話語。
    張海峰吼完之后又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椅上。姜平戰戰兢兢地把砸落在地上的那團繩子重新撿起,這次卻是用滿手去抓;他的臉上沾了污漬,也顧不得拭去。
    張海峰的情緒略略平復了一些,他換了種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問姜平:“我去掏繩子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的手探到排水口里有多深?”
    姜平有點印象:“整個手都進去了,好像……還有一小截手腕。”
    “一直到這里。”張海峰自己比畫著,和姜平描述的位置倒差不多,“我把手伸這么長才摸到那截繩子,你知道為什么?”
    姜平搖搖頭,確實有些不太理解。按照他的想法,這繩子要不就堵在下水口沒沖下去,要不就被遠遠沖走進了下水管網,怎么會堵在一個相對較深的位置上呢?
    “所有的下水口前端都會有一個U形的存水彎,那叫水封,可以防止管道里的臭氣躥上來。你以為用眼睛看看,直溜溜的什么都看不到就完事了?不管是一團繩子還是一支鉛筆,都有可能卡在存水彎的底部,你不把手伸進去掏,怎么知道有沒有?”
    聽完張海峰這番訓斥,姜平多少明白了一些,同時他心中暗自嘀咕:難道那支失蹤的鉛筆當時就真的藏在廠房廁所的便池水封里嗎?
    張海峰看出姜平所想,他也不多說什么,直接抓起面前的那支鉛筆往上一杵:“你自己聞聞。”
    用來封存鉛筆的塑料袋已經被打開,小半截鉛筆屁股露在袋子外面,張海峰用手抓住的是依然套著塑料袋的鉛筆頭部。
    姜平俯下身,把鼻子湊過去深深地吸了口氣。很明顯,他聞到了一股屎尿的臭味。這樣的結果讓小伙子再也無話可說,他苦著臉,既沮喪又自責。
    看到屬下這番模樣,張海峰倒顧不上再計較什么了。他揮了揮手說:“你去把丟鉛筆那會兒廠房的監控錄像找過來,我要仔細看看。”
    “是!”姜平像得了大赦一般興沖沖離去。很快他從監控機房帶回來一個移動硬盤,硬盤里裝載的正是張海峰要的錄像資料。
    打開錄像細細查看,卻見那天下午黑子三點三十五分進了廁所,三點五十七分才出來。這期間并無第二個人進過衛生間。而黑子出來之后就大叫丟了鉛筆,隨即管教便控制住了廠房里的所有人,大家再也不可隨意走動。
    “就是黑子干的了!”姜平下結論似的說道,“那天除了他之外,沒人進過廁所。難怪他待了那么長時間,原來在里面研究怎么藏鉛筆呢!”
    張海峰點點頭,基本認同姜平的判斷。就在不久前,他的疑點曾集中在杜明強的身上,不過要說杜明強殺了小順實在動機牽強,懷疑此人的原因僅僅是基于能夠成功偷走鉛筆的可能性。不過當張海峰仔細查看那支惹出禍端的鉛筆時,他的思路卻再次發生了轉變――因為他分明聞到了鉛筆上散發出來的屎尿臭氣。這無疑是個非常顯著的提示:鉛筆曾經被藏匿在便池的下水口中。于是他開始擔憂負責搜查衛生間的姜平是否盡責地完成了任務,事實則證明了他并非杞人憂天。姜平對便池的搜查的確存有漏洞,而這個漏洞極有可能便是鉛筆甫失甫得的癥結所在。
    再通過比對錄像,一切似乎更加明了:當日黑子已存有偷走鉛筆之心,他借口上廁所的機會把鉛筆藏好。在藏匿地點的選擇上他則頗費心思,拼的就是管教怕臟且又不熟悉排水管的構造。這步險棋成功之后,雖然他也被判罰了十天禁閉,但那支鉛筆終于保存下來。昨天禁閉期滿,黑子從便池里把鉛筆取出,悄悄攜帶回了宿舍。趁著夜深人靜,小順又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候,黑子把這支鉛筆深深插進了小順的眼球,直接導致了后者死亡。
    黑子為什么要偷鉛筆?黑子又為什么要在禁閉期滿后殺死小順?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根本就是統一的。大家都知道黑子和小順早有積怨,只是不知這積怨激起的仇恨已如此之深。這種仇恨讓黑子對小順起了殺心,他自導自演鉛筆丟失的鬧劇,原因必在于此。一個重刑犯冒著極大的風險偷一支鉛筆,除了用來行兇之外,還能干什么?只是隨后的禁閉讓黑子的計劃不得不推遲十天,禁閉期滿后的當夜,黑子便迫不及待地實施了自己的殺戮。而沈建平對小順的折磨正好協助了黑子,后者的殺人行為變得更加容易,而且還有了渾水摸魚、掩飾自己暴行的機會。
    姜平見張海峰對自己的論斷沒什么異議,便迫不及待地請示道:“我去把黑子帶過來!”
    張海峰抬頭看看姜平,問:“你現在想怎么辦?”
    “先上他一頓電棍!”姜平咬著牙說道,“然后給他做筆錄,一定要定了他的死罪。”他現在恨透了黑子,恨不能直接把對方拉出去斃了才好。
    張海峰卻搖了搖頭:“要治黑子的罪并不難,可治了他的罪之后呢?我們怎么辦?”
    這話聽得姜平一驚。的確,在監區內部發生惡性殺人案件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給行兇者定罪之后,接下來要追究的就是管教人員的責任。到時候上至監獄領導,下至值班干警,必有一大批人會受到牽連,而自己和張海峰作為最直接的關系人,只怕還要被追究瀆職的刑事責任。
    自己剛剛二十來歲,難道人生竟要就此毀在這件事情上嗎?姜平想到這番可怕的前景,禁不住已冷汗淋漓。
    姜平的目光迷離四顧,當他看到張海峰的時候,心中忽然又燃起一線希望。
    這是一個在四監區摸爬滾打了十多年的鐵血男子,在他面前還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現在天大的禍端塌下來,好歹還有這個人先頂著。況且他的位置比自己高那么多,他才是真正輸不起的人。
    想到這一層之后,姜平的心緒又慢慢穩定下來,他緊盯著張海峰,滿懷期待。
    后者此刻正如入定一般沉默著,他的眉頭糾纏成一團疙瘩,緊密得幾乎無從化解。半晌之后,他的目光才微微地動了一動,然后他轉頭看向姜平。
    姜平主動向前湊了湊,等待對方的吩咐。
    張海峰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鄭重說道:“從現在開始,你所有的事情都要按我的吩咐去做,不管發生什么,都不能有任何的動搖和疑慮,你明白嗎?”
    姜平很堅決地點點頭,他深信對方拋給自己的已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好。”張海峰贊了一句,然后他下達了自己整套計劃中的第一個指令,“你把沈建平給我帶過來!”
    姜平領命而去,不多久便把平哥帶到了張海峰的辦公室。與杭文治相比,平哥自然要老辣許多。此刻雖然面對著四監區人人聞之色變的“鬼見愁”,而且自身還惹了大禍,但他面上仍能保持著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張海峰也改變了策略。他把身體斜靠在椅背上,情緒不再像先前繃得那么緊,只是用一種懶懶的眼神看著對方。
    平哥見此情形,主動走到辦公桌前沖張海峰鞠了個躬,大喊了一聲:“報告!”
    張海峰又看了對方一會兒,平哥迎著他的目光,并不躲閃。
    “沈建平啊……”張海峰終于開口了,“你當號頭也不少年了,以前還都不錯,怎么這次給我捅了這么大的亂子?!”
    平哥咧著嘴說:“是疏忽了啊。誰想到黑子把鉛筆帶到監舍里來了?那天管教們搜得驚天動地的,我總以為萬無一失了呢。”
    這番話說得綿里藏針,很明顯要把責任往監區管教這邊推。張海峰心中有數,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接著對方的話茬繼續問道:“你這么肯定?那支鉛筆一定是黑子帶出來的?”
    “除了黑子,誰還會對小順下死手?”平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你看到黑子動手了?”
    “沒有,我要是看到了,還能讓他得手?那小子壞得很,趁其他人都睡著的時候干的。”平哥每句話都說得很嚴密,竭力開脫自己在此事中的責任。
    “哦,你們都睡著了……”張海峰先點了點頭,然后話鋒卻又一轉,“不過小順這么個大活人,被人生生把鉛筆插進了眼睛里,鬧出來的動靜應該不小吧?而且現場沒有掙扎打斗的痕跡,這也奇怪得很。”
    平哥心中一凜。對他來說,張海峰提出來的這兩個問題極為關鍵。自己隱瞞了睡覺前折磨小順的情節,目的無非是要把小順的死全部歸咎到黑子一人身上。但這卻留下一個難以彌補的漏洞:憑黑子一個人的力量,怎么可能無聲無息地把鉛筆插進小順的眼睛里?
    不過平哥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問題死扛過去。他定了定神,裝出困惑的語氣說道:“我也很奇怪……不知道黑子怎么下的手。可能是趁小順半夜上廁所迷迷糊糊的時候偷襲的吧?”
    張海峰早已從杭文治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此刻看著平哥在自己面前睜眼說瞎話,他便“嘿”地冷笑了一聲,然后轉頭沖站在一旁的姜平使了個眼色。
    姜平會意,走上前將一團濕乎乎的繩子扔到了辦公桌上。饒是平哥再兇惡奸猾,一見到這團繩子,他的眼角也禁不住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這是我從現場便池里面掏出來的。”張海峰盯著平哥,目光開始有些發冷。
    平哥暗暗叫苦,知道事情已經暴露。不過他這個人大風大浪實在經歷得太多,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仍不松口,反而做好收縮防御的姿態,準備用死不承認的方式來做最后的頑抗。
    “這是什么玩意?”他擠著難看的笑容說道,“恐怕也是黑子整出來的名堂。”
    張海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雙目圓睜:“你什么都往黑子身上推,你當我們管教都是傻子嗎?!”
    事已至此,反正也沒什么退路了。平哥索性咬咬牙,壯著膽子說道:“我也不是什么都要推給黑子,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東扯西扯的,你扯上我,我再扯上你,把大家都扯進來就好了嗎?”
    這話隱隱帶著威脅的意味,似乎在警告張海峰:這事已經這樣了,你如果非要把我扯進去,那我也只好多扯幾個墊背的。到時候只怕大家誰也討不到好。
    平哥敢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是抱好了魚死網破的決心。不過出乎他的意料,張海峰居然沒有發怒,他反而換了一種目光看著自己,原先那令人窒息的壓力漸漸散去,目光中卻多了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仿佛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早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
    平哥感到一陣迷茫和恐懼,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張海峰的對手。他開始后悔和對方對著干了。
    平哥慢慢垂下頭,他的氣勢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對方散去。
    張海峰很滿意這輪較量的結果,他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說道:“沈建平啊沈建平,你完全沒有領會我的意思。”
    平哥一怔,又不解地抬起頭來。
    “你一直說是黑子殺了小順,但又始終拿不出真憑實據。僅僅憑你的主觀猜測,而且還有那么大的漏洞無法自圓其說,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張海峰的語氣并不嚴厲,反而帶著幾分要引導對方的意思。平哥心中一動,覺得有必要先順著對方的口吻試探試探,于是便探著身體問道:“那您覺得是誰干的?”
    “小順被一支鉛筆深深地插進眼睛而死,事發深夜,但監舍里卻沒有一個人聽見異常的響動,而且現場也沒有搏斗過的痕跡,這樣看來,難道不是自殺的可能性要遠遠超出他殺嗎?”張海峰看著平哥的眼睛,慢悠悠地說道。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讓平哥在瞬間思路大開。他忙不迭地附和說:“不錯,不錯,應該是自殺!”
    “這些繩子應該也是小順給自己準備的。”張海峰繼續說道,“他半夜來到衛生間,開始可能想上吊自殺的,后來不知怎么又改變了主意,竟然用鉛筆去插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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