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和劭師傅已經(jīng)相處多次,知道這個漢子平時言辭極少。這看似簡單的話語可算是對杜明強相當?shù)目滟澚恕W约簬У姆溉藸帤猓芙套匀灰灿忻孀樱贿^職業(yè)的需要讓他不能把滿意的情緒過于明顯地掛在臉上。相反,他還要擺出嚴厲的神色呼喝著杜明強:“還不下來?趕緊跑第二趟啊,早點干完早點收工!”
杜明強輕輕一躍跳到地上,拉起平板車招呼小順:“走吧。”
小順咧咧嘴,想說什么又不好開口似的。看杜明強走得暢快,他也只好緊趕兩步跟上去,一只手裝模作樣地搭在推車上,出工不出力。
依舊由管教帶路,一行三人穿過辦公樓群和勞動農(nóng)場,又回到了第四監(jiān)區(qū)的生產(chǎn)車間。平板車進不了車間,管教就在門外等著,杜明強和小順則前往儲藏室開始第二輪的搬運工作。
儲藏室在車間的最里面,兩人必須先經(jīng)過車間內(nèi)的工作區(qū)。黑子看到他們回來,便停下手中的活兒,揶揄著對小順說道:“哎,累不累啊?”
小順也不言語,從額頭上擦下把汗來,經(jīng)過黑子身邊的時候用力一甩,咸濕濕的汗點子就像小雨似的灑了黑子一身。
“我操!”黑子罵了起來,“噴什么騷水?高潮了啊?”
周圍的犯人一陣哄笑,小順黑著臉,氣呼呼地加快腳步扎進了儲藏室里。等杜明強趕過來的時候,卻見他也不干活,只是叉著腰站著,一副氣憤難平的樣子。
杜明強嘿嘿一笑,勸了句:“你跟他斗什么氣?趕緊搬箱子吧。”
“媽的,他把我當傻逼呢。”小順恨恨地往外勾睖著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在黑子身上剜出兩個窟窿似的。片刻后他轉(zhuǎn)頭看向杜明強,神色則變得有些無奈,說:“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積極?哪有像你這么干活的?”
“我多干點無所謂,我自己樂意。”杜明強一邊說一邊甩著胳膊,“哎呀,這多少天沒動彈了?胳膊腿都快銹住了!”
“你傻啊?”小順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給對方灌輸自己的道理,“你干快了也歇不著。那邊箱子如果早搬完了,我們還得回來粘紙袋,到時候不是讓黑子他們看笑話么?你看以前那些搬箱子的,哪個不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晚上收工?”
杜明強明白小順的意思,多干點活兒也罷了,對方最忌諱恐怕還是在黑子面前折面子。他也無所謂蹚這個趟渾水,就笑了笑說:“行,那咱們接下來就悠著點。”
小順卻愁眉苦臉地嘆了一聲:“現(xiàn)在可不好悠了,管教的眼睛毒著呢。你剛才就不該跳上車搶活兒,唉,你可真是與眾不同。”
“哦?”杜明強倒來了興趣,反問,“那按你的說法,該怎么做?”
“都是能躲就躲啊,就算管教吩咐你上車裝貨,你也要裝作不會干,把那箱子碼得亂七八糟的,這樣那個劭師傅自然就不會叫你繼續(xù)碼了。這也不是我的說法,以前大家都是這么干的。”
杜明強啞然失笑,他回想起先前劭師傅那種不信任的眼神,此刻終于恍然大悟了。
卻聽小順又繼續(xù)說道:“你現(xiàn)在再裝也不行了,誰讓你剛才干得那么利索?唉,偷懶都偷不了,跟你在一組可真是倒霉。”
見小順如此郁悶,杜明強倒也有些歉意了。他想了一想,說:“得了,你也別發(fā)愁,一會兒我自然有辦法讓你歇著。”
小順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杜明強點點頭:“不過我們等下干活的時候還得像先前那樣繃足了勁,不能懈怠,否則可就歇不了了。”
小順見對方的神色不像是在忽悠自己,便應(yīng)了聲:“行!”
“那就開工吧。”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抱起一只箱子,小順也不含糊,緊跟而上,兩人又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勞動狀態(tài)中。
把箱子裝滿平板車用了二十多分鐘,推著車趕路又用了十多分鐘。當一行三人再次來到了辦公樓群前的停車場時,劭師傅已經(jīng)在車斗旁等了他們近一個小時。
“趕緊裝車。”管教催促道,“別讓師傅老等著你們。”
小順齜牙咧嘴,似乎是疲憊不堪了。
劭師傅看到杜明強二人忙碌不歇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了。他建議說:“要不先歇會兒?今天進度還可以,不著急。”
“他們不用歇。”管教立刻否了回去,“早點干完回去還有別的活兒呢。”
小順擺出副苦臉,可又不敢說什么,只好用眼睛勾著杜明強,心里免不了又埋怨了對方一遍。杜明強裝作沒看出來,自顧自跳上車斗,招呼道:“來吧。”
小順想到杜明強此前的囑咐,便咬緊牙堅持著。好在接下來三人傳箱子接力,他算是強度最小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杜明強雖說任務(wù)最重,但他的動作一直矯健如初,像是有用之不盡的精力。在三人的配合下,不消多久,這第二板車的箱子便又卸去了大半。
“小伙子,把這車裝完了,休息一會兒吧。”劭師傅遞箱子的時候看到杜明強額頭也開始滲出汗珠,便再次提出建議。
“裝完了就休息不了啰。”杜明強一邊壓低聲音說道,一邊用眼睛瞥了瞥站在不遠處抽煙的管教,然后他又轉(zhuǎn)回頭,故意加大嗓門反問劭師傅,“師傅,您累不累,要不要歇會兒?”
劭師傅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連忙也大聲回答說:“哎呀,是不行了,得歇會兒。我這體力還是和你們年輕人沒法比啊。”
管教聽到了這邊的對話,他把煙屁股扔到地上踩了踩,然后揮揮手沖自己的犯人說道:“得了,你們兩個也跟著歇會兒吧。”
小順歡呼了一聲,一屁股坐到平板車上,用身體靠著車上剩余的箱子,擺出躺在沙發(fā)上一樣的姿勢。杜明強則跳下車斗,對劭師傅點了點頭,誠摯地說道:“謝謝了,老哥。”
劭師傅掏出盒煙,沖杜明強挑了挑:“來一根吧?”
杜明強搖搖手,笑道:“我不會。”
劭師傅便自己點上了,他深吸一口又美美地吐出來,然后他問杜明強:“小伙子,你是什么案子進來的?”
杜明強躊躇了片刻,給了個含糊不清的回答:“我沒有別的路可走,因為有些事我是必須要去做的。”
劭師傅倒不深究,他瞇起眼睛看著杜明強:“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和其他犯人不同,你不是一個壞人。”
杜明強自嘲一笑:“都進了第四監(jiān)區(qū)了,還不是壞人?”
劭師傅把香煙湊到嘴邊又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說道:“監(jiān)獄里可不一定都是壞人,就像壞人也不一定都在監(jiān)獄里一樣。”
杜明強心有所動,但他把自己的情緒隱藏了起來,只是看著遠處的高墻電網(wǎng)沉默著。
“不管怎么說,你干活可麻利得很。”劭師傅跳開了話題,他伸手在杜明強肩頭拍了拍,“我和管教說說,以后這裝車的活兒都讓你來幫我干。怎么樣,你愿意嗎?”
杜明強回答得很干脆:“沒問題。”
劭師傅欣然點點頭,又說道:“不過你下次可別干得這么快了。這里是監(jiān)獄,干多了也拿不到加班工資。”
杜明強被逗得一樂:“劭師傅,我剛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不怎么愛說話,沒想到侃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劭師傅“嘿”了一聲:“有用的就說說,沒用有什么好說的?以前來幫著裝貨的那些犯人,不夠讓我生氣的呢,還跟他們說什么?倒不如省點勁自己多干兩把。”
兩人便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雖然身份境地大不相同,但相聊倒也頗為投機。不知不覺中一根煙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劭師傅掐了煙蒂,拍拍手問杜明強:“怎么樣,開工吧?”
杜明強說了聲:“好。”然后招呼一旁的小順。小順也知道休息的時間不能太長,否則讓管教等得不耐煩可就不美了。于是他也痛快地從平板車上跳起來。無論如何,這番休息之后,疲憊的筋骨還是舒松了許多的。
接下來再干活時,三人之間便漸漸地有了更多的默契。小順和杜明強回監(jiān)區(qū)搬箱子的時候總是積極表現(xiàn),在管教面前留個好印象。到了裝車的時候,劭師傅則會適時地提起休息,讓兩人不致太過勞累。在這樣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中,到下午五點鐘左右恰好把一車的貨物都裝滿了。
劭師傅和眾人道了別,鉆進駕駛室開著卡車往監(jiān)獄門口駛?cè)ァ5搅吮O(jiān)獄的大鐵門前,有哨兵過來先對車輛進行了一番檢查,然后才打開電動開門的裝置。
小順推著平板車一步三回頭,趁著大鐵門緩緩開啟的當兒,貪婪地向著外面的世界瞥去。
“看什么呢?”管教呵斥道,“那是你瞎看的地方嗎?”
小順連忙把脖子縮回來,同時表功一般的舉手說道:“報告管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安全隱患!”
“哦?”管教停下腳步,“你說說看,哪里有隱患了?”
小順說:“剛才那個裝貨的卡車就是隱患!如果有犯人和開車的師傅串通好了,藏在車上的貨物里面,那不是就可以混到監(jiān)獄外面了?”
管教瞇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小順:“你想法倒挺多啊?想越獄了是不是?”
小順可憐兮兮地苦著臉,為自己辯解道:“我哪有這個膽子?我要真有這個想法就不會說出來了嘛。”
管教也是存心要詐唬小順一下,見對方裝得乖巧,便又笑罵道:“你懂個屁。大門口那兒裝著紅外熱像儀呢,所有車輛進出的時候都要過一遍。別說是個大活人了,就算是只老鼠也別想混出去。”
“紅外熱像儀?”小順不太理解這幾個字的意思,眨著眼睛問了句,“能透視的啊?”
“差不多吧。”管教懶得跟他多說,應(yīng)付似的解釋道,“只要你是個活人,都能測出來。”
杜明強在一旁卻聽得明白。紅外熱像儀的主要用途是監(jiān)測環(huán)境中的溫度分布,因為人的體溫正常情況下都會比環(huán)境溫度高,所以如果車斗里藏著活人,在熱像儀的顯示屏上就會呈現(xiàn)人形的熱源反饋。有了這樣的設(shè)備,犯人們想要潛伏在來往的車輛中越獄就難比登天了。
小順又回頭往監(jiān)獄大門的方向張了幾眼,不知還在瞎琢磨些什么。就在這時管教身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后者掏出手機先看了眼來電顯示,隨即便按下接聽鍵,對著話筒說了聲:“喂,張隊?”
電話那頭很顯然就是四監(jiān)區(qū)的負責(zé)人張海峰了。年輕管教聽對方說了幾句之后,臉色驀地變得嚴肅起來,他凝目盯著小順,目光銳利逼人。
大約兩三分鐘后,管教掛斷了電話,然后一步步地向著小順走過來。
“管教,張……張隊有什么指示?”小順預(yù)感到有些不妙,震懾于張海峰的威力,他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
管教喝了聲:“站好!”
小順連忙抬頭挺胸,站得筆直。
管教很嚴肅地問道:“你有沒有藏什么東西?”
“藏東西?”小順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茫然地搖搖頭,“沒有啊……”
管教也不和他磨嘰,直截了當?shù)孛畹溃骸鞍阉械囊露刀冀o我翻過來!”
小順毫不含糊,利利索索地把衣兜、褲兜全都翻了個底朝天。里面確實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管教卻還不罷休,又伸手在對方周身上下拍捏了一遍,不過仍然沒什么發(fā)現(xiàn)。于是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又盯住了不遠處的杜明強。
杜明強機靈得很,立刻也站得筆直,同時主動將衣兜、褲兜掏了個干干凈凈。管教當然不會客氣,走上前又是一通拍捏,甚至連褲襠這樣的隱秘角落都不放過。可結(jié)果依舊令人失望,他并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東西。
管教拿起電話給張海峰回撥過去。
“喂,張隊……我搜過了,暫時沒有找到……好,我明白。”
感覺自己已渡過了眼前這關(guān),小順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等管教掛斷電話后,他便在一旁試探著問道:“管教,出啥事了么?”
管教一揮手道:“先回車間再說!”
往回走的路上,管教的腳步又快又急,這無疑印證了確有某些意外的變故已經(jīng)發(fā)生。而當三人回到生產(chǎn)車間時,杜明強更加明白,這意外還是頗為嚴重的。
四監(jiān)區(qū)所有當班的管教幾乎都集中到了車間門外,包括監(jiān)區(qū)中隊長張海峰。這個被犯人們稱作“鬼見愁”的威嚴男子正鐵青著臉和身旁的生產(chǎn)負責(zé)人老黃說著些什么。老黃神情尷尬,帶著種犯了錯誤般的窘迫和郁悶。
負責(zé)監(jiān)管杜明強和小順的年輕管教主動走到張海峰面前匯報道:“張隊,兩個犯人我?guī)Щ貋砹恕!?br/>
張海峰往外瞥了一眼,然后低低地喝了聲:“再搜一遍。”
立刻有下屬上前,一人對付一個,把杜明強和小順貼面按在墻上。然后又是一陣上下搜查,將這兩人的周身都摸了個遍,但還是什么也沒有找到。
年輕管教一邊見證著同事們徒勞的努力,一邊在張海峰身旁小聲地嘀咕著:“我剛才都搜明白了,確實不在他們身上。”
張海峰“嗯”了一聲,微微一甩下頜道:“把他們倆帶進去吧。”
杜明強和小順跟著管教進了車間,卻見犯人們都已起身離開了工作區(qū),貼著墻根整整齊齊地站了兩排,而黑子則獨自一人蹲在隊伍的最前面,兩手抱著頭,一副倒霉不堪的衰樣。
小順張眼瞟著黑子,目光中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得意神色。黑子這時也抬起頭來,正好與小順四目相接,他立刻恨恨地盯著對方,似乎有無窮的怒火正噴薄欲發(fā)。
“你們倆趕緊入列站好!”管教的催促打斷了這兩人之間無聲的交鋒。小順和杜明強找到自己監(jiān)舍所在的區(qū)域插進隊列。原先就站在隊伍中的杭文治特意擠了擠位置,讓杜明強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杜明強站定之后便悄悄地問了句:“怎么回事?”
“黑子的鉛筆丟了。”杭文治頓了頓,又補充道,“他今天剛領(lǐng)的新鉛筆。”
兩人雖然都在壓著聲音說話,但管教還是注意到了此處的動靜。后者立刻伸手一指,嚴厲地呵斥道:“不準交頭接耳,老實點!”
杭文治趕緊恢復(fù)標準的站姿,目不斜視。杜明強則微微蹙起眉頭,在心中盤算著事情背后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