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也注意到了,”丁科證實了黃杰遠的說法,“他畢竟是第一次參與正式行動,結果就發生這樣的狀況。我很擔心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壓力,所以特意吩咐狙擊手頂下了射殺文紅兵的責任,希望袁志邦能借此避開這段是非。可惜這個安排并沒能達到理想的效果,當天晚上我找到袁志邦,看到他還在一個人坐著發呆。我知道他一定是自己想了很多東西,因為他一見到我,就紅著眼睛說道:‘丁隊,我真后悔,我后悔自己的槍法為什么會那么準。如果被我打死的人是陳天譙,那該多好?’”
羅飛等人面面相覷但又沉默不語。片刻后倒是慕劍云坦然說道:“在座諸位恐怕潛意識中都會有類似的想法吧?不過大家都礙于身份,不能公開地表達出來。”
丁科肅然說道:“問題就在這里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最樸實的是非觀,但同時我們又都受到制度和規則的制約,并不會跨越雷池。但袁志邦卻不同,他的性情過于熱烈,難以控制。當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思想已經完全受制于自己的情感,同時他也就失去了身為警察的準則。”
“是的,以袁志邦的性格,的確會這樣。”慕劍云也附和著丁科的思路展開分析,“他原本是懷著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刑警事業中,希望能在此捍衛正義的尊嚴。可是第一次參加行動,他就眼看著正義的概念在自己的槍口下被扭曲了。這就像一個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剛剛上路就撞到了堅硬的墻壁上。如果這個人是羅飛,他會因此放慢腳步,同時思考該如何繞過這面墻壁。但袁志邦卻不一樣,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種充滿張力、無法收縮的性格,所以他不會停下來,他只會在碰撞中掉過頭,從此跑向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羅飛看著慕劍云點了點頭,自己和袁志邦的性格差異確實就如同對方所說的那樣。從大學時代開始,不管是在足球場上,還是男女情感問題的處理中,這樣的差異都盡顯無遺。
丁科對慕劍云的分析當然也非常贊同。卻聽他又繼續說道:“此后過了大概兩個月,我的擔憂終于變成了現實——陳天譙遭遇了入室搶劫……”
“四七”劫案,羅飛接住了這個話題,“這起案子我們已經研究過,而且猜到袁志邦就是涉案的劫匪。”
慕劍云則看著丁科:“您應該很快就查到袁志邦了吧?不過您再次把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
丁科并不否認:“是的。”
“如果您當時沒有袒護他的話,以后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曾日華似乎頗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慕劍云搖著頭道,“以袁志邦的性格,即使這起劫案讓他受到懲處,他成為Eumenides的計劃也不會改變的。最多也只能拖延他展開殺戮的時間而已。”
丁科也點頭喟然嘆道:“唉,因果已經釀成,再要挽回就難了。而且我當年袒護袁志邦,也是出于無奈……”
“您就是心地太過慈悲。”慕劍云搶著說道,“您既不忍心追責袁志邦,更不忍心從文紅兵妻子那里追回賴以救命的錢款,所以您干脆從警隊辭職,一走了之了。”
丁科露出苦笑,算是默認了對方的分析,然后他又說道:“不過我早就有退意了,一直拖著,只是還想培養一個接班人出來。而袁志邦的轉變讓我心灰意冷,從此在警界也就再無留戀。至于那起讓我難以決斷的劫案,更是讓我堅定了要從因果相連處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辭了職,專心去研究罪惡滋生的因緣關系。那時候誰能想到,袁志邦竟然正在策劃一個極為可怕的血腥陰謀?”
“您的確是想不到。”羅飛看著丁科說道,“因為其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您可能并不知情。”
丁科的目光閃了一下:“什么事?”
羅飛反問:“那年的‘三一六’販毒案您應該也參與了吧?”
“參與得不多,那起案子當時是由副局長薛大林直接指揮的。”丁科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記得薛大林有個親信線人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好像叫鄧什么的……”
“鄧玉龍。”羅飛報出了那個名字,然后開始解釋此人和袁志邦之間的干系,“鄧玉龍在案發后侵吞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資,他的行為雖然被薛大林發現了,但后者出于重重考慮,卻決定把這件事情私壓處理。不過他們之間的密談卻被局長辦公室的實習秘書無意間錄了下來,這個秘書名叫白霏霏,是袁志邦的前女友。鄧玉龍為了滅口,隨后把白霏霏害死,同時偽造出情變自殺的假象。袁志邦正是為了給白霏霏報仇,這才徹底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不歸路。”
“還有這一節?”丁科訝然之余,又唏噓著嘆道,“這樣的話,袁志邦轉變的整個歷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一三〇’案件是他思維的轉折點,他無法擺脫文紅兵之死帶來的壓力,并且從此對警察的職責產生質疑;而白霏霏遇害則讓他徹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堅信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伸張正義;在這個時候,羅飛創造出來的Eumenides一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進的路標……在這一系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袁志邦終于變成了一個常人無法理喻的怪物。”
慕劍云又把這個過程詳細地描述了一番。而羅飛等人一邊聽一邊默默點頭,頗以為然。
“現在你們該明白我為什么會用‘宿命’來解釋袁志邦的轉變了吧?”丁科感慨萬千地說道,“那么多無法預料的事情卻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羅飛沒有創造出Eumenides,我就不會把袁志邦選在身邊;如果那個孩子沒有特別喜歡他,我也不會派袁志邦進入‘一三〇’案發現場;如果那孩子沒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會和平解決;如果當時狙擊手的位置好一點,就不需要由袁志邦來完成射擊;如果白霏霏沒有遇害,袁志邦也不至于要用如此極端的方法去展開復仇的計劃……當上述一切都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除了‘宿命’兩個字,還能怎樣去解釋呢?”
說這番話的時候,丁科再次展現出悲天憫人般的慈悲情懷,而“宿命”的理論顯然也包含著對袁志邦的寬容意味。他身旁的聽眾們也都隨之露出感嘆的神色,唯有羅飛黯然神傷,似乎仍然藏有解不開的心結。而沉默良久之后,他終于決定把這個心結傾吐出來。
“就算一切都是‘宿命’,可有一件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紅著眼睛說道。
“孟蕓的死,是嗎?”丁科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你無法原諒他殺害了孟蕓。”
羅飛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壓了下去。一旁的慕劍云則背過臉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這副神情。
丁科卻又看著羅飛說道:“你知道嗎?他殺害孟蕓,除了計謀上的需要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羅飛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
丁科道:“因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他最尊敬的對手。”
羅飛驀然一愣,而旁邊的尹劍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慕劍云若有所悟般地點了點頭。
“袁志邦是個感情強烈,甚至無法自制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你就成了他心中最為忌諱的障礙。”丁科看著羅飛展開分析,“他無法割舍與你之間的深厚友情,但同時他又知道,你們必將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而且你的實力是他永遠也無法輕視的。這要求他必須徹底斷絕對你的情感,因為日后交鋒的時候,這種情感很可能成為他的致命死穴。”
羅飛皺起眉頭,似乎并不太理解。
丁科便問羅飛:“當你們成為不同陣營的敵人之后,你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放棄原則?”
羅飛斷然搖頭:“不會。”
“你能夠控制自己的情感,而袁志邦卻不能。這樣的話,如果你們將要生死相搏,在交手之前袁志邦就已經輸了三分。”
的確如此……羅飛假想出自己和袁志邦兵戎相見時的情形——那個家伙有著豐富而又強烈的情感,而自己在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得多。他漸漸品出了一些意味,痛苦地喃喃自語道:“他就是因此要殺死孟蕓嗎?”
“很大的原因確是如此。袁志邦心思的細密與謹慎絕不亞于你,他很清楚自己的弱點,所以他必須想辦法斷絕和你之間的情感退路。與此同時,在他的計劃中又需要一個能證明自己死亡的無辜者,于是他便選擇了孟蕓來擔任這個角色。只要孟蕓一死,你們就會從朋友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永無回旋的余地。他的情感弱點也就不再存在。”丁科這樣分析一番之后,又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而且從各方面來看,孟蕓又都非常符合計劃的要求。甚至可以說,他的計劃正是因為孟蕓的存在而變得完美。”
“不!”羅飛聽到此處忽然抬起頭來,非常堅定地反對道,“恰恰相反,是孟蕓讓他的計劃出現了瑕疵。他的如意算盤正是被孟蕓擊得粉碎,如果運氣再差一點,他可能在十八年前就灰飛煙滅了!”
丁科一怔,轉念想想,似乎又的確如此。他黯然搖了搖頭,心中唏噓不已:袁志邦、羅飛、孟蕓,這三個難得的警界天才卻偏偏要糾纏于那段無奈的紛爭中,而他們的實力又是如此接近,因此注定要走向一個三敗俱傷的、令人無比痛惜的結局。
隨著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被一幕幕地呈現出來,太陽也在這個過程漸漸西沉下去。丁科此刻抬頭看了看天色,轉過話題說道:“快到五點了吧?你們難得到我這里來一趟,今天不如就留下來吃個晚飯,大家也可以多聊一會兒。”
“怎么好意思打擾您?”羅飛連忙推辭說,“我們一塊兒找個飯店聚聚吧,我來請客。”
丁科笑道:“有什么打擾的?我在屋后辟了幾塊菜地,各種時令果蔬都長得不錯,只要去采摘一些,洗洗弄弄,一頓飯也就出來了。”
“是嗎?”慕劍云立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來,“還有菜園子?我現在就想去看看呢。”
“就在屋后。”丁科伸手一揮,“黃杰遠,你帶慕老師過去,揀最新鮮的果蔬,多摘一點過來。”
黃杰遠應了一聲,領著慕劍云往院外走去。曾日華便坐不住了,打了個招呼也跟在了兩人的身后。
“尹劍,我們也過去幫幫忙吧。”羅飛一邊吩咐自己的助手,一邊也想站起身來。但這時他的身體卻一滯,被丁科在桌下用腳尖鉤住了小腿彎。
羅飛心中一動,便順勢凝住了身形。一旁的尹劍不覺有異,自顧自地追出院子去了。
丁科目送著眾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后,這才轉頭對羅飛道:“羅隊長,我有件東西要交給你。”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毛,既然對方搞得這么神秘,這東西必然會有些玄機。
丁科把手探入上衣口袋,摸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羅飛認得那是一卷微型磁帶,在電腦時代之前,警方常用此作為監聽錄音的工具。
而丁科不等羅飛發問,便主動解釋道:“‘一三〇’案件的時候,袁志邦進入現場時佩帶了監聽設備,因此當時的狀況是有錄音資料的。當年因為我出于保護袁志邦的目的,在警方記錄中隱瞞了許多事實。為了不讓真相埋沒,這卷錄音資料我一直保存著。你拿回去聽聽吧,文紅兵被射殺的前后經過都在里面。”
羅飛伸手收起那卷錄音,同時略有些奇怪地問道:“您剛才怎么不拿出來呢?”
“我不想讓其他人看見——”丁科瞇著眼睛說道,“因為這錄音帶里的某些內容是不能讓那個孩子知道的。”
聽到這話,羅飛心中不由得一驚,同時品出了兩層隱義。他立刻便壓低聲音問道:“您覺得我身邊的人會有問題?”
丁科沒有直接回答,他沉吟著說道:“據我了解,‘一·一二’案件的檔案只保存在公安局檔案室里,并沒有錄入到電腦庫中。如果說Eumenides從來沒看過那些檔案,你覺得有可能嗎?”
丁科的話語有些跳躍,但羅飛非常理解其中的邏輯關系。Eumenides憑一己之力查到了“一·一二”案件的真兇,如果說他從沒有參考警方此前的檔案記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但警方的記錄又只保存在公安局內部,Eumenides要通過什么渠道才能得到呢?
這個問題不想則已,越是深想便越是駭人。須臾之間,羅飛的額頭竟細細地滲出了汗珠。
“你也不用太緊張了。”丁科此刻反又寬慰羅飛道,“我也只是隨便猜測,并沒有什么憑據。不過既然你有心阻止那孩子繼續作惡,我們就得格外小心才行。所以這帶子里記錄的真相,暫時只能讓你一個人知道。”
第一個問題尚未解決,第二個問題又緊跟而來。羅飛緊蹙起雙眉:“難道您剛才描述的都不是事實?”
“事實是事實,只是并不完整。”丁科意味深長地直視著羅飛,悠悠說道,“既然我們想要阻止罪惡繼續發生,那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切斷罪惡滋生的因果聯系,而不是去追求因果的根源。”
羅飛似懂非懂地舔了舔嘴唇,而他的目光則緊緊地盯著手中的磁帶——在那里面到底還隱藏著怎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