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請等一下。”
穿著制服的幾人下意識住了手,瑪伊乘勢脫離了幾人的挾制,躲到了一邊的空地上。
喬治也裝模作樣的上前關心瑪伊,又看了看一旁的康納管家和坐在輪椅上的青年,看著幾個警衛,“是不是有什么誤會,瑪伊是我的侄女,她這樣的膚色遺傳于一位死去的‘布蘭科’女奴,但她的戶籍是‘正常’的。”說著抓了抓瑪伊凌亂且略顯濕潤的白發,有些得意道:“你看這頭發的顏色,純正的淺發色,‘布蘭科’是不會擁有的。”
喬治說話的神情平穩自如,手上的動作也隨意極了,像是對著賣家訴說著自家豬樣的優缺點,牙口如何,皮毛如何,是否正宗——邊說邊用余光瞥向康納和路西菲爾,那極力推銷的神態,饒是瑪伊曾看過了數遍也不免有些嫌惡。
“注意言辭,喬治先生。”為青年撐傘的康納出聲道。
路西菲爾面上帶著端莊得體的微笑,像是天上的神明,又像是教堂圣潔的圣子,他慈悲的看著蕓蕓眾生——當然也包括狼狽的站在他面前的瑪伊。
“小姑娘,事情的原委由你來說吧。”路西菲爾這樣道。
一旁的喬治神情暗喜,不斷地用眼色示意瑪伊為他說些好話,甚至不停的在瑪伊背后揪她的頭發,一根一根拽,像針扎一樣刺痛,不至于在人前過于顯眼,又能起到警告的作用。
“我沒做過——”就在瑪伊說話時,幾名警衛出聲打斷。
“路西菲爾先生!!”幾名警衛緊張道,“這是愛德華先生吩咐的,這位年輕的女士驚擾到了愛德華先生!!企圖引誘他!”
路西菲爾遲疑了片刻,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帶著疑問的‘哦’了聲,然后尋問的看向了喬治和瑪伊。
喬治立刻推開了瑪伊,常年在碼頭從事搬運的工作,孔武有力的成年男人全力一推自然可想而知,瑪伊直接撲倒在了骯臟的水泥地上。
灰撲撲補丁衣服染上了深色,白色的頭發也濺上了泥污。
“瑪伊!你竟然沖撞了愛德華先生!”喬治怒不可遏的指著地上的瑪伊,他的心里千回百轉想了無數種可能,原本以為只是因為是‘布蘭科’的原因才被驅逐。
卻沒想到其中還牽扯上了那個蠻橫霸道的布利薩克家的二少爺愛德華。
雖然不久前國王剛剛頒布新的法令,名義上布蘭科人不再受到壓迫,與普通民眾享有同等的公民權利和義務,然而長久以來對布蘭科人的態度,平等也只是維持在表面,尤其是一些議會的老牌貴族對布蘭科人的厭惡依舊明目張膽。
他朝著路西菲爾的方向上前一步,急切的辯解道:“瑪伊向來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一定是她主動勾引了愛德華少爺,這才惹得愛德華少爺震怒!”
“她犯的錯理應自己承擔,我絕不會包庇她!”喬治說道,“請路西菲爾少爺為我們家做主!”然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天上的烏云久久不散,陰沉的籠罩著這一片區域,細雨漸小,像羽毛輕撫在人的臉上,漸漸的海岸邊透出一道光,魂環撕裂云層照了下來。
像一出舞臺劇終于進入了謝幕階段,身為主角的瑪伊卻從頭到尾都失去了聲音。
“瑪伊?”路西菲爾略一思考然后淺笑道:“是個很不錯的名字,‘它’很好聽。”
他像是不曾在意喬治說過的話,只是溫和有禮的夸贊她。瑪伊低垂著腦袋,囁嚅的說了聲‘謝謝’,視線中伸過來一只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青色的血管隱藏其中,不明顯,卻也不容忽視。
脆弱和有力糅雜,直覺給瑪伊一種淺淺的危機感。
她瑟縮的搖了搖頭,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動物,對于陌生的善意始終保持著敏感的危機意識。
路西菲爾并不強求,只是指揮身后的康納將傘遞給她,她不好再一次拒絕,只得接過。
“瑪伊,過來我身邊。”路西菲爾柔聲道。
聽到這個聲音,瑪伊有一瞬間感到恍惚,事情朝著她想要的方向發展,可卻出現了一些偏差,這讓她感到未知的恐慌,她抗拒這種變化,或許也抗拒著變化的來源,她不確定。
“少爺,我身上臟。”瑪伊勉強整理了自己的衣裙,可看上去依舊狼狽,她低聲囁嚅道,“弄臟您的衣服我賠不起。”
路西菲爾一愣,他以手握拳掩飾住笑意,聲音低低淺淺,如同低音的大提琴。
優雅又無可挑剔。
在場的眾人都有點蒙圈,摸不準路西菲爾因何發笑,頓時都有些不安,尤其是喬治,這場‘審判’如同一場漫長的酷刑讓他每分每秒都坐如針扎。
“不用擔心,可愛的瑪伊。”路西菲爾溫聲道,“只是很久沒有聽到像你這樣真誠且真實的話了。”
“我很開心,瑪伊。”路西菲爾看著瑪伊的眼睛道。
路西菲爾有一雙淺藍色的眸子,就像是大西洋的海水,清澈透亮,只是看著你就好像有千言萬語蘊藏其中。
瑪伊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抖得愈發厲害,即使小麥色的皮膚也能看出紅彤彤的耳根。
路西菲爾嘴角的弧度變大,笑意漸深。他的視線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掃過,最后落到瑪伊身上。
“一定是有什么誤會,愛德華小題大做了。”路西菲爾道:“我相信這位可愛誠實的姑娘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她很真實,喬治。”路西菲爾認真的說著,“你不該對她有偏見。”
“是的是的,我一定改……”喬治從剛才開始臉色就不太好,路西菲爾對瑪伊的態度太和善了,假如瑪伊借此一步登天,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他心里不住的祈禱對方不要帶走瑪伊,憑她在自己家受到的磋磨和奴役,他都不敢想自己的結果,哈維甚至還想把她賣給隔壁死了兩個老婆的老酒鬼。
“好了,就到這里吧。”
路西菲爾說罷示意康納,烏泱泱一群人就此離去,等人走遠后,最開始抓瑪伊的人才開始算賬。
“你們給我等著!”為首的一名警衛惱怒道,“我們走!”
立在原地幾名警衛不甘的瞪了喬治和瑪伊一眼,最后只能憤憤離去,到手的鴨子飛了,如今人沒巴結到還惹得一身腥,怎么不惱怒。
片刻后,碼頭重新恢復了寧靜,只偶爾海鷗的鳴叫聲和海浪拍打沿岸的波濤聲。
幾天后,喬治所在的搬運隊被禁止在港口搬運貨物,理由是有商隊投訴貨物丟失,懷疑是搬運隊的工人所為。
家里的收入來源一下子斷了,喬治整日在家喝悶酒,自那天之后瑪伊倒是沒再受到騷擾和辱罵,甚至哈維夫人在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幫忙廚房的活計。
這天晚上壓抑了幾天的“平靜氛圍”還是爆發了,起因是杰克在學校與人打架,雙方各有受傷,對方父母卻找上了門來要求賠償醫藥費。
一言不合,醉酒的喬治怒火上頭頓時和對方打了起來,而來的警衛不顧哈維和杰克辯解就把人銬走了。對方臨走時還得意洋洋比中指。
這明顯是被人刻意為難。
哈維夫人也察覺到了,結合喬治對瑪伊態度的轉變,連日來的憋屈讓她怒火中燒,直接把矛頭對準了瑪伊。
“你可真是沒良心!小黑鬼!”哈維夫人氣的渾身發顫,丈夫被拘留,家庭收入也斷了,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怎么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生活?
“枉我當初好心收留你,你父親苦苦哀求我這才同意!給你吃給你穿,你就是這么對待恩人的嗎?!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心比你那個娼奴母親都黑,怎么當年沒和她一起去死!!”
瑪伊站在門外,聽著門內的叫嚷聲垂著頭無動于衷,在提到她那個奴隸母親時,她下意識抿了抿嘴唇。
對于那個早死的女人她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她很黑,比自己還要黑一點,或許是因為混血,她的皮膚只是小麥一樣的淺棕色,看著是很健康的,但在這個遍地膚白眼藍的城市依舊突兀而怪異。
除此之外就是一雙深紫色的溫柔且專注的眼睛,像晶瑩剔透的寶石,很難讓人想象這樣一雙美麗的眼睛是長在一個‘布蘭科’人身上的。
瑪伊對母親的印象停留在她五歲那年,早上母親提前準備好了豐盛的早餐,沒多久就失蹤了,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警衛處。
母親死了,溺水死的。
父親對此一言不發,也不追究,過了兩年就再婚了,名義上要她到叔叔家暫住,卻再也沒找過她。
聽說那個女人是個有些閑錢的寡婦,帶著一個男孩。
她一開始是不信的,也試圖回去找過,然而半路就被抓了回去,喬治叔叔一家人對她的態度自那時急轉直下。
原本隱藏在表面下的惡意逐漸浮現,她睡覺要躲起來,吃東西要自己去撿,要防備周圍一切若有若無的惡意,活著成了一件很難的事。
她不能念書,條件相對寬松的教會學校也不會接受像她這樣的“身份不明”人,新法令的頒布也只是讓‘布蘭科’得到表面上的平等,實際上她的生活也不會因此而改變。
勞動換不來食物,努力換不來尊重,誠實的人得不到公正對待,有能力的人屢屢被輕視——她周圍太多這樣的例子了。
她不甘心,她想要有尊嚴的活著。
干凈的房間和食物,溫暖的陽光和衣服,陌生人的尊重和微笑……僅此而已。
她太想改變了,哪怕不擇手段,哪怕受人唾棄。
即使失敗也不過是死。
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好了。
而布利薩克家的大少爺路西菲爾——善良,心軟,脆弱,樂于助人,沒有會比他更好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