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此刻, 安東的語氣都很平靜。
因為已經成為過太多種族,所以他并不在意自己每一次會成為什么,他來這里——
一方面是為了調查清楚自己的來歷, 一方面是為了給混血種討回一份清靜。
少年的這份平靜,卻像是壓彎了桑特思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
桑特思看著對方——多么、多么熟悉的形態。這就是完美的、他曾經推演過無數次的“王”的形態。
是那些仿制品無論如何都不能抵達的終極!是他只在夢中見到過的模樣!
少年張開斑斕美麗的翅膀,在巨大而浩瀚的威壓中凝視著他,竟讓他仿佛真的見到了那個活過來的人。
“……桑特思, 這是真的嗎。”許久,又或者只是一秒,一名高階蟲族吐出低沉的話語。
無需去看對方的表情, 因為精神網絡早已像順風爆燃的干草地。
每一寸被燃燒的精神都發出“噼噼啪啪”的扭曲聲響, 狂喜之后是狂怒, 嗚咽的痛苦發出巨大的嘶吼。
那并非疑問, 而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桑特思能夠感覺到,只要他開口——不管是回答是或否, 而是只要他再次彰顯出一點存在感,對方就會再也無法忍耐……
大概會被殺掉吧?
但是, 桑特思卻咧開嘴角,他沒有去管那些失去冷靜的高階蟲族, 而是轉頭望向安東。
“我只是想要讓你的基因更完美, 這不是我的錯。”桑特思的眸底氤氳著一團灰蒙蒙的霧氣,深不見底,他對著少年喃喃,“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為什么, 為什么你偏偏沒有熬過去呢……唔!”
后面的話并沒有來得及說完,因為下一秒,銀鞘就一拳揮了上去。
銀鞘甚至沒有使用慣常的骨鞭, 他原始又野蠻地,將對方打倒在地,一下又一下,握緊的拳頭青筋暴起。
“雖然早就已經猜到了真相,但果然還是……”銀鞘一手上自己的額發擼到上面,露出的眸子壓抑到恐怖,“我能殺了他嗎。”
高崖之上的平臺上,長風呼嘯著吹過。不久前還十分熱鬧的地方,此刻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知曉銀鞘在詢問誰。
也直到現在,他們才敢借著這個機會,正大光明地將視線落到安東身上,近乎貪婪地注視著。
——那就是,原本屬于他們的王啊。
他長得這樣好看。那對翅膀看起來已經完全張開,像萬花筒一樣絢爛,簌簌的星粉簡直讓他們心醉神迷了。
如果他成功誕生在這里……所有高階蟲族不由陷入了那個夢幻般的遐想,如果他們的蟲巢內多了一只這樣美麗的蝴蝶……
只是想到這個可能性,殺伐冷硬的心便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軟成了一團棉花。但隨即而來的冰冷現實,又讓他們的血液頃刻凍結。
所有蟲族意識到,他們現在的表情大抵是十分可憐,否則少年不會露出略顯錯愕的神色。
跟隨在少年身后的巨狼們已經炸毛一樣呲開獠牙,沖他們發出低吼。
蟲族們不想嚇到安東,他們竭力收斂露骨的眼神,但那似乎反而讓他們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桑特思在一旁低低笑起來:“這哪里是高貴的蟲族,分明是一群喪家之犬,你們真該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
銀鞘之前的最后一擊,讓桑特思整個人都倒飛出去,砸在了遠處的墻壁上。
桑特思鑲嵌在銅墻鐵壁中,身體順著碎落的瓦礫劃下,低低咳了幾聲:“為什么要執著于過去失去的東西
呢……”
這個男人像是根本不怕死,又或者不知曉如今的蟲族有多想讓他永遠閉嘴一樣。
這種“無畏”的精神,讓安東都覺得好奇了,他說:“所以你就創造了混血種?”
“混血種和……fz,”安東的目光掃過不遠處毫無動靜的fz-5000號,他能夠感覺到對方將外界的事情聽得一清二楚,“都是你在我‘死去’之后創造出來的吧。”
“原來是你。”桑特思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你幫他們逃跑的。哈,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畢竟是你……”
男人的語氣似痛恨又似贊嘆,黏糊糊的血液蒙上他的眼簾,但安東能夠察覺到對方在注視著他。
“蟲族沒有王又如何,我創造‘王’!”桑特思喘著氣,情緒激動,“古往今來有誰做到這一步!?混血種也好,那些實驗體也好,我創造了他們,我賦予了他們生命和才能!他們難道不該乖乖聽命服從于我嗎,若是這樣,根本不會有這些多余事情!”
“不,你若一直將他們視為工具,早晚一天他們會脫離掌控的。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安東說。
嚴格來說,不管是混血種還是實驗體,他們體內的基因有一部分來源于“安東”。或許,這才是他們誕生不久就如此強大的原因,而安東“并不安分”的基因也一定同樣會被他們繼承。
他們一定會在本能的驅使下,破開牢籠,那會是命中注定的覺醒。
天空忽然傳來翅膀振動的聲音。
安東循聲望去,正對上了fz-5001號的雙瞳。
約定在這一天抵達的實驗體們姍姍來遲,他們的身上還沾染著濃郁的血腥氣,臉頰上未擦拭的血跡襯得臉頰更加非人的蒼白。
安東沒有詢問對方遲到的原因,只是點朝對方了點頭,“你來了。”
fz-5001號率領著一眾實驗體從空中落到平臺上,他沒有去看其他人,甚至沒有去看一切源頭的桑特思,只定定地望著少年,“我來了。”
這是fz-5001號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安東,而不是寄宿于那只低階蟲族的微弱精神力。
事實證明,網絡與現實果然還是不同的。
“你就跟我想象的一樣。”fz-5001號緩緩道,“不,是更加的……”
他的話語并未說完。他似乎試圖尋找合適的辭藻,又最終放棄了。
fz-5001號注視著少年的眼神,并不同于其他蟲族。他安靜地望著安東,像在望一個出奇神圣又莊嚴的存在,就好像,是信徒與他所注視的……神。
在只有實驗體能夠感受到的視角,巨大的蝴蝶正浮現在少年身后,在遼闊的天地間展翼。
安東不知曉對方所見,他看著對方臉上生動了許多的神色,“看來這幾天你經歷了很多。”
“嗯。”fz-5001號沒有提自己經歷的追擊,反而唇角揚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我們飛往了很遠的地方,見到了很多人,很多景色,日出很美,只可惜沒能飛到天空的盡頭。”
安東:“天空是很廣闊的,世界很大,你們以后會見到更多。”
第一次脫出牢籠的生命欣喜于世界的浩瀚,這讓安東替他們感到欣慰。
雖然基因實驗陰差陽錯,但這確實讓他們之間有了一縷無法剪斷的聯系。
“你們是來接他的吧。”安東微微側目,視線看向平臺中央始終安靜的繭。
fz-5001號順勢望去,頓了頓,看著少年點了點頭,“確實有這個計劃。”除了在他們心目中地位過于崇高的少年以外,所有實驗體
之間都是彼此依靠的兄弟,他們不會漏掉任何一個。
fz-5001號緩緩朝那枚繭走去。
而自從這一群一模一樣的實驗體出現后,就陷入安靜的蟲族們下意識動了動唇,“候選……”
但那習慣性的稱呼戛然而止,蟲族們臉上就露出了憤怒又羞恥的神色。那并非針對那些實驗體,而是針對他們自己。
這份羞恥讓他們再也無法忍受桑特思繼續出現在視野,否則他們恐怕會當著安東的面暴起,露出恐怖的姿態。
在高階蟲族的指揮下,很快就有下位蟲族顫巍巍地走上來,將重傷的桑特思拖走。
精神網絡中,一條條訊息冰冷而暴虐,終于在少年矚目不到的地方,露出了蟲族獨有的陰戾與殘忍:
[沒有人會想要服從你,桑特思。用偽物愚弄我們的恥辱,我要你生不如死。]
沒有立即將對方殺死,只是因為還有一些關乎細節的疑點,恐怕需要一點事后的“審問”才能榨出來。
桑特思顯然很清楚這些同族此刻的理智有多么岌岌可危,大概,他是希望自己能夠在這里痛快地死掉,所以毫不客氣地挑釁:“在我掌控蟲族的這幾年,你們不是誰都沒有發現嗎?難道你們的愚蠢也要怪到我的頭上?”
他哈哈大笑起來,但這笑聲卻在一道聲音中戛然而止。
“極端的‘愧疚’,會演變成‘仇恨’。”安東的目光跟怔怔轉過頭來的桑特思對上,少年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波瀾不驚,卻仿佛已然望進了對方的靈魂最深處,扒開了那層竭力掩飾的東西。
安東那段未能降生的記憶里,依稀有聽見一道聲音,聲嘶力竭地質問著什么、挽留著什么。
那如瘋如魔的聲音在說:“為什么?我只是想、想救他,想幫他……為什么實驗失敗了?為什么王繭的生命體征都消失了?……不,這不是我的錯!不是!是他沒能撐下來,是他……求求你了,神啊,把他還回來……!還回來啊!”
當然,最終還是沒能挽回,弄巧成拙了。
安東:“為了不讓自己愧疚得死去,所以干脆就放手去做吧,讓偽造之物統帥蟲族。那段時間,誰都沒有發現而一切如常的時候,你一定很高興吧,會覺得——你看,蟲族其實可以沒有王。你也沒有做錯什么,你的能力和作品,讓你獲得了一切。野心和寬慰,你都有了。”
安東語調緩慢地說著,而他每說一句,桑特思的身體就顫抖一分,在對方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桑特思:“停下……”
他預感到了少年接下來要說的話,怕得全身發抖。
安東:“可你真正想要證明的,究竟是蟲族可以沒有王,還是——”
“你可以沒有王?”
……
桑特思被帶走了。
低階蟲族將其羈押的時候,他雙目空洞,像是被抽離了全部靈魂一般。全然不再挑釁,也不再反抗。
“我以為我會恨他。”fz-5001號站在安東身邊,看著桑特思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可現在我發現,他不過是個可悲的瘋子,而且并不強大。”
“親手害死了王”的陰影,早就讓那個男人變得扭曲。
或許一開始有什么不得不做的原因,但是后來所做的一切,難道就沒有一部分是因為“害怕被蟲族發現判罪”而掩藏自己的罪,以及生出來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野心?
為了更好地掌控蟲族,他甚至想要殺掉沒有做錯什么的琉焰,那時就已經徹底走遠了。
安東沒有說話。他的頭發已經長得比之前更長了,
在高崖上輕柔拂過風中,少年俯瞰著腳下層疊的山巒。
fz-5001號望著對方的模樣,忽然靈光一閃,雙眸直直地看著他:“你說,他最初為什么要做實驗。修正基因……你身上還有什么地方是不完美的?”
眼前的少年,沒有人能夠說他是不完美的。而能夠看清對方靈魂模樣的fz-5001號更是清楚,那種強大、浩瀚、形如至高的絢爛。
當那雙蝶翼張開的時候,連眾神都要為之喟嘆垂首。
安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卻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我會幫蟲族安撫母巢,要說作為王的話,其實蟲族之王真正不可或缺的存在感就在這里了。”
只有蟲族之王的精神力,能夠讓母巢心境平息。而得到精神力安撫的母巢,則會繼續孕育健康的蟲族……或許,在很久以后,新的王也會因此得以誕生。
“就算是了卻我曾經來過這里一遭的因果吧。”安東輕快地說著。
fz-5001號瞥了眼遠處正望著這里卻不敢上前打擾的蟲族,收回視線問:“那之后呢?”
“之后?”安東想了想,“我會跟混血種們回到沙漠去。”他露出了一抹很溫柔的笑,“我們約定好了,要去找失落的綠洲。”
“……”fz-5001號望著后方豎起耳朵的蟲族們,垂了垂眸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安東側目看著他,“你呢,有什么打算?”
fz-5001號愣了一下。
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問他“以后”的事情,總有一種大結局后暢想未來的奇妙釋然,又像是某種序章的開啟。
過了好久,fz-5001號緩緩說:“我不知道……”
他既是蟲,但又不是蟲。如今的身份和立場,他們這些實驗體是萬萬不能留在母巢里的,不說蟲族的態度,他們自己也不愿意。
但是離開了蟲巢,他們好像又無處可去。
緊接著,fz-5001號忽然想起了安東和混血種。他們也曾是不被蟲族、獸族接納的另類,可是,那些混血種就很快樂——確切地說,他們在少年身邊很快樂。
快樂到連現在的蟲族都羨慕,堪稱徹底反客為主了。
與此同時,在地牢之中。
憑借蟲族獨有的拷問手段,銀鞘和琉焰很快從桑特思嘴里撬出了一些實驗的機密資料。
大多是關于復制品和混血種制造的流程,準備對付的蟲族的名單。除此以外,就是一段奇怪又莫名的話——
“那些實驗體,他們比所有的蟲族都更加具備天賦,fz-5000號在破繭后花費了數十年成年,這已經遠遠少于大多數需要百年生長期的蟲族了。”
“你們真該問問,‘他’用了多少時間破繭,用了多少時間將翅膀舒展到如今完美的成蟲狀態。”
后面,無論他們再怎么詢問,桑特思都不再吭聲,甚至,對方疑似陷入了自己癲狂的世界,指著昏暗地牢的角落叫著:
“光蟲!你們看,這里都是光蟲哈哈哈——”
事實上,那個角落根本空無一物。也沒有任何閃閃發光的東西。
“什么是光蟲?”在場的高階蟲族中,有不了解這些的蟲茫然問道。
“你不知道嗎?”另一名皺起眉頭,不明白此刻強烈的不安與厭憎感從何而來,強忍著不適回答,“一種朝生暮死的脆弱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