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中緩緩走出了一個人影。
不,“走”字尚且夸大了他的存在感,他更像是飄,或者從那濃郁蔥蘢的樹叢中滲出來的鬼魂,一種虛空折射的光線。你看他起先還離你很遠,一個晃神,他已立到了距離你不過三五步的地方。
現在還是白天,一些學生都叫他嚇得冒汗,倘若是光線朦朧的夜晚,他一定能駭死三五個膽小的人。
領頭的男生像是被這陰惻惻的出場澆了一頭冰水,怒火也熄了大半。他審慎地問:“你是誰?這是帝國重工和第一科技之間的私人恩怨,不需要其他人插手!”
來人的樣貌十分古怪,臉上白一道,黃一道,翻卷溝壑,仿佛舊皮被擦破了,袒露出其下還沒長好的新皮。男生的視線忍不住飄到了他的肩膀上,那里正趴著一只幽幽墨綠的蝎子,足有成年人的手掌大小,要不是來回搖動的尾鉤,便如玻璃燒制的裝飾,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種。
這樣一個人,一只蝎子,就差在身上穿一件寫滿“來者不善”的外套,去招搖過市了。
“比賽就是比賽,扯什么私人恩怨?”他古怪地笑了一下,聲音倒是清澈,“何況你們有二十三個人,全堆起來打她一個,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光明正大。我偏要插手,又待怎的?”
天雪白鷺的目光在他的手環上探了一眼,忍不住眉心微蹙,12,初賽剛開十九個小時,這人能淘汰十二個選手,也算看得過去的成績了,真要對上,恐怕有點棘手。
她將這個發現給領頭的男生說了一下:“歐維,看他的手環,十二個人?!?br/>
“十二個人而已,”歐維嗤笑,有意無意地晃了一下他顯示數字為24的手環,“他要逞英雄,我就讓他逞個夠。”
“喂,”他叫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易真笑道:“這不是巧了嗎,你們對他們的手環感興趣,我對你們的手環,也感興趣得很?!?br/>
“操,你他媽說什么?”
“一個丑鬼,話這么大!”
易真意外地摸了摸臉,挺新奇,這么長的時間,有罵他蕩|婦淫|娃的,有罵他水性楊花的,有罵他不守男德的,倒是從未有人罵他丑鬼,乍然一聽,怪有趣的。
“你想要我們的手環,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來自帝國重工,得罪我們,就等于和所有帝國重工的學生為敵?”天雪白鷺開口,她就像這個團隊里的鎮定劑、靜心針,她一說話,大家都安靜了,“我們的主要目標不是你,現在離開,大家還能相安無事?!?br/>
易真繼續笑:“很簡單啊,我把你們全部淘汰掉,不就沒有其他帝國重工的學生知道這件事了么?”
好囂張的發言!
天雪白鷺噎了一下,易真的身影霎時消失在了所有人眼中。
甲套閃爍刺目精光,率先劃破了場上那名健碩男生的面頰,濺起細小的血花,來之前,易真已經給甲尖涂上了一層天麻散的概念毒素,任何沾染上的人,都必將渾身麻痹,癱軟在地六十分鐘,沒有其它任何藥物可解。
男生措不及防,瞬間撲地,四肢皆不受控制的抽搐發抖。
這一擊迅如閃電,歐維立即大喊道:“機甲,上機甲!”
即使性格惡劣傲慢,他對于戰局的第一判斷確實準確無誤。易真身上背著形貌古老的弓,肩上停著一只外表詭譎的寵物,這樣的人,通常是不擅長駕馭機甲的,他說不定連機甲也沒有!
這些歐維都猜對了,可他唯獨想岔了一點。
易真的速度。
幾句話的功夫,易真已經看出了除他之外,誰才是這個團隊的主要人物。天雪白鷺驚叫一聲,一只毒蝎子正踩在她的肩膀上,尾鉤逼近了她白皙的面頰。
她聞到了那股使人鼻腔劇痛的腥氣,同時感到臉上的皮肉像是要燒開了一樣,隨著蝎尾的挨近而沸騰……身為藥劑師,她已然看見了自己的結局,被這只蝎子蟄上一下,她連牙齒都會化作橫流的膿水!
“不、不……”她面色慘白,靠近蝎尾的皮膚卻紅脹得不正常,天雪白鷺瞳孔顫動,“不!”
歐維變了顏色,他的機甲向前探手:“白鷺!”
剛才只是佯攻……這個人用佯攻迷惑了他們,他的真實目標,是被他們重重保護起來的天雪白鷺。
“人質一直是很有效的手段,”易真慢悠悠地走近天雪白鷺,“現在,出來,就像你們和第一科技的人打車輪戰一樣,跟我來一局——或者你們也可以不顧同伴的死活,盡情狂轟濫炸一番,我都沒意見。”
他輕輕挑起天雪白鷺掌中的手環,錯指一掐,堅固的高分子材料帶立刻斷成了兩截。
以防萬一,跟燕卿交手的學生都將重要的參賽資格放在了同學這里,易真掐斷的,就是那個中了天麻散,倒在地上的倒霉蛋的手環。
他出局了,易真手環上的數字一跳,13。
天雪白鷺板直了腰桿,鼻血滴滴答答地流,一個字都吐不出。
歐維的面容陰沉,他二話不說,收起機甲,少年的身影在空中曲折如聲勢浩大的雷霆,他抽出了腰間的武器,那是一把曲線如水流暢的彎刀,特殊的鑄造工藝,使刀身上布滿瑪瑙般紋路漫蕩的花色。M.XζéwéN.℃ōΜ
他揮著這刀,刀刃甫一與空氣接觸,剎那燃起了熊熊的白焰,他就像握住了北歐神話中蘇爾特爾的那柄烈焰之劍,天譴的權杖,朝易真劈頭斬下!
易真的眼睛也被這一劈的威勢點亮了,他跟著高高躍起,火焰只燎到了他的影子,易真低聲道:“很好!”
他如同一只翩躚蝴蝶,又比蝴蝶要大了許多,也迅猛了許多。眨眼的功夫,他便撲閃到了歐維的身后,正欲出手,一柄燃燒的利刃已經從下至上地撩到了眼前,刀脊斜跨少年的背部。
蘇秦背劍,兼具防御與反擊的雙重優勢,中國古代劍術中經典的一招,卻在星際時代,由一名持握著大馬士革長刀的異域少年純熟地揮了出來!
易真飛速后退,他躲避的速度,同他逼近的速度一樣快。
這個世界,他極少見人使用冷兵器,西川弘樹算一個,他的長刀上遍布高壓電流,不光能殺人,還能克制小型機甲,再一個,就是他今天遇到的這名帝國重工的學生,名為歐維的男孩。
一般來說,武器都是越樸素越好,尤其是冷兵器。取人性命的東西,還搞得那么花俏,是打算毀尸滅跡之后再來一場露天BBQ么?
因此,什么火劍電刀,倘若使用者的水平有限,那么上手的效果也跟馬戲團里賣藝的差不多了。但反過來講,倘若使用者的水平高超,那么便如易真現在看到的這樣。
——少年幾乎被繚繞的火光包圍了,灼熱致命的光環中,仿佛他揮舞的不是刀,而是鞭子或者鐵索!
翩然閃避的動作中,易真已經卸下了甲套。
這副礦精甲套的確價值連城,堪比神兵利器,但也十分妨礙指法的發揮。再抬手時,他的指縫間已經夾了五枚飛鏢。
雪蠟針、血蒺藜之類的暗器都太過要命,他并不打算殺人滅口,那么普通的飛鏢就是最好的選項。
流光綻放,前后左右,分別有十幾道疾風射向歐維的火網。他揮出的刀氣固然堅如牢籠,可是不是真的密不透風呢?
這個問題馬上就能得到回答。
叮叮當當的響聲中,歐維連續蕩開了十五枚鋼鏢,仿佛曇花一現,這十五枚鋼鏢只是掠陣的輔助,第十六枚才是最后露出的花心,亦如毒蛇的獠牙,暴起釘在他的鎖骨上。
眩暈和麻痹的黑暗瞬間吞沒了歐維的神經,這場狂風暴雨的對決結束得也像是暴風雨那般干脆。長刀當啷脫手,他向后墜地,失去了主人的掌控,白焰也隨著熄滅了。
易真走上前去,扯斷了他的手環,而后走到天雪白鷺身邊,替她拔除了一部分呼吸進去的蝎毒。
“還有人想跟我打嗎?”
綜合實力最強的歐維都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剩下的學生震驚之余,不由生出了幾分躊躇。
天雪白鷺沒有咬嘴唇,她是藥劑師,知道這時暴露在空氣中的傷口,立馬會遭到蝎子毒氣的侵蝕,她只是將臉頰內側的軟肉咬出了血。
“別拿我當人質……”她忍住眼淚,全身都在發抖,“這種做法,太惡心了……”
“很抱歉,但爭霸賽就是這樣?!币渍媛柫寺柤绨颍挿祷?,“你覺得,你們利用第一科技的學生對傷員的關心,威脅戲弄他們跟你們打車輪戰,就很光彩嗎?”
“有本事就讓我的同伴用機甲跟你打!”天雪白鷺終于無法忍受,她不顧蝎尾就在臉側,扭頭對易真怒吼。
易真大大咧咧地攤手:“沒本事。再說啦,既然有省時省力的贏法,為什么還要自討苦吃?”
他笑了起來:“或者你們也可以一起上,剩下二十個人,我猜你們應該很擅長團隊作戰?那來罷,一起上,就當我讓你們的?!?br/>
余下的學生們對視一眼,眼神中閃爍著蠢蠢欲動的,復仇的光。
單打獨斗,這個人很強,那一打十、一打二十呢?都說雙拳難敵四手,莫非他孤身一人,還能低過四十雙手么?
這也是易真對自己的考驗。
被打到在地的歐文,已經在體質方面接近了A級的門檻,但還是敗在易真手下,和他同行的學生,平均等級都在B級左右。
易真面對同級,甚至高他幾級的對手,都可以輕松取得勝利。不過那都是一對一,現在換成了一對多,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一瞬的剎那,易真竄了出去。
他的身影快到肉眼難以看清,猶如豹子撲殺進狼群之中。他不用那副涂了天麻散的礦精甲套,徒手錯進一名少年的胸前,手背屈起,腕骨直推,登時將人打得飛跌出去。少年也算反應敏捷,他剛打算順勢在半空中調整姿勢,一股反沖的大力拉扯著他,他又被易真瞬間拽回去,頸側挨了一劈。
真氣如洪流,震得少年的腦仁兒嗡嗡作響,口水都咳了出來,一絲反抗的力氣也無,便讓他扯斷了手環。
“十九?!币渍娴吐曊f。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其他人只覺眼前一花,閃電般的三招之后,他們當中已淘汰了一個人。
易真鎖定了下一個目標,剩余的少男少女也急忙做出應對措施,不使用機甲,不動用熱武器,他們自然有別的辦法。
十九把匕首齊齊出鞘,宛如夜空中的寒星,閃爍鋒利的冷芒。這些男孩女孩皆是從帝國重工出來的學生,他們的學校作為資本雄厚的后盾,怎能不給自己的學生一點東西防身?
匕首是近戰的利器,用來對付易真,也算是恰如其分。
十九道交錯的風聲,在陽光下流動成了一面復雜的蛛網,銀白色的星河。只要易真朝一個人出手,后背左右,就會同時呲出十八把合金匕首,對準他的破綻。
易真微微一笑,他當真再度向前,想要故技重施,攫住一名學生的手臂。瞅準他空門大開的間隙,四把刮骨尖刀朝他的肋下橫插,四把捅向他的脊梁,余下團團轉在外圈,防止他抽身逃跑。
可以說是天羅地網,趕在他左右、身后的學生,無不露出了收獲的笑容。他們深信,眼前這個神秘人絕無可能從中逃脫,他走上的是一條死路。
但這笑容很快便凝固在了臉上。
他們的刀尖仿佛絞進了一團霧氣中,連彼此鋒刃交錯碰撞的聲響都聽見了,就是沒有切進血肉的實感。
假如此刻不在戰場,他們真的會放下手中一切,使勁揉揉自己的眼睛,看自己是不是瞎了!
“十八?!币渍孀プ∷蚕⑷f變的時機,發力拽斷了面前學生的手環。
“十七?!庇忠粋€女孩被手刀砍中后頸,橫飛出去。
“十六?!笔持笍澢?,遽然擊中胸骨正中的檀中穴。
“十五?!弊冋茒Z刀,一刀挑碎系在脖子上的薄薄軟帶。
幾個彈指的功夫,九人敗退,傷者躺了滿地,還能與易真抗衡的,居然僅剩下十人。
易真站在原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就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扇得那十個學生臉上火辣辣的。
被群挑的恥辱,接連慘敗的冰冷現實,以及發誓要救出同窗人質的決心,種種因素疊加,完全沖昏了他們的頭腦,令他們怒吼一聲,連眼神都不對一下,便拼命朝易真沖了過去。
十二分鐘后,這十個學生也加入了滿地打滾的行列。
易真大獲全勝,手環上的數字飆升至34,他卻看不出什么喜悅之情,只是再度嘆了口氣。
“你……你有什么好嘆氣的!”女孩撐著脖子,竭力從地上爬起來瞪他,“我們是帝國重工的學子,雖敗猶榮,你這個卑鄙的小人,有什么資格裝出一副很可惜的樣子?!”
易真站在一地受傷呻|吟的學生中央,平靜地看向那個女孩。
“原來,你們也知道我是卑鄙小人啊?!?br/>
女孩愣了一下,倒被他的反應堵得想不出回復:“什……什么意思?”
“學校是學校,戰場是戰場,你們既然知道我用了不入流的手段,挾持了人質,那為什么還要按照我的規則來?”易真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不用機甲,不用熱武器——我這么說,你們還真的這么做了?”
地上的男生捂著小腹,臉氣得通紅:“因為你手上有我們的朋友!”
“因為我們都是守信用的人,說了不用就是不用,臨時違背諾言,算什么駕馭者!”
易真這會兒是真的想要哈哈大笑了:“遇到卑鄙小人,就是要把道德水準拉低到跟他一樣的檔次,然后再用更加賴皮的方法打敗他?。∩狸P頭,卑鄙小人能為了名利權財一類的東西活吞了你的肉還不吐骨頭,你們堅守諾言有什么用,想拿你們金子一樣的心靈去感化他么?”
“風骨啊,誓言啊,道德底線啊……諸如此類的東西,是要拿去款待君子的,你們用這些去對付小人,怎么不用肉包子去打狗?”
他笑夠了,意猶未盡地說:“你們一擁而上,人多手雜,我背后又沒長眼睛,這時候朝我放個冷槍,難道人質還能少塊肉嗎?要是害怕我放蝎子蟄她,你們這么多人,抽出兩三個,溜去人質身后想法子救她,不是比被我一網打盡要強的多?”
地下的學生張口結舌,俱聽得呆住了。
易真招招手,蝕骨靈蝎一溜煙地從天雪白鷺身上跳下來,攀在他肩上。易真為天雪白鷺解了毒,女孩焦急道:“那他們……”
她說的是至今昏迷不醒的歐維二人,易真說:“四十分鐘之后,他們就醒了。”
他的手指在天雪白鷺的手腕上拂過,真氣迸發,震碎了她的手環:“現在去淘汰點,還能洗個澡,好好睡一晚上?!?br/>
天雪白鷺抿唇不語,急忙過去照顧歐維,治療別的同伴。易真拋下這一伙垂頭喪氣的學生,背起鷹狼弓,朝第一科技大學的人走去。
易真出場、出手、收手,過程不逾半個小時,之前耀武揚威的帝國重工已然全軍覆沒,連那個戰斗系的小天才歐維也倒地不醒。第一科技的學生們全都看愣了,見易真走過來,才記得要合上嘴。
與傅銘笙相互攙扶著的燕卿忽然皺起眉頭,說:“是你……”
她看見了易真的弓,想起了那個在空中讓自己撞傘的人。以這張弓的古老外形,一萬個人里也找不出第二個配備它的。
易真朝他們點點頭,三笑蝶撲扇翅膀,停在他肩膀上。
“滴水之恩,自當涌泉相報,不用放在心上?!币渍骈_玩笑地說了一句,“那么,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就此別過了?!?br/>
他不等剩下的人回話,也不需要他們的感謝,便一如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滲進了郁郁蔥蔥的葳蕤樹影中,俄頃遠去。
傅銘笙張著嘴,一個謝字還未出口,就找不到答謝的對象了。
“這、這……”他的嘴唇張張合合,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
“……這也太酷了吧!”m.w.com,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