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安多雨,常常從昏時下到深夜,天明前才停歇。
因此雨安的夜晚難見月色,斗辰嶺的天空少有星辰。
然而今夜的斗辰嶺卻有月光,蒼白的月光像九月降下的霜一般,將整片山林覆蓋在一片朦朧的白色之中,唯有一處撕破了這柔軟和寧靜,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殺機。
一株木槿樹轟然倒地,斷口處平整得像是打磨了數月的桌子。
紫衣劍客反手一掌推出,那斷木便像攻城的擺錘一般撞飛了十數名圍攻的士兵,又壓碎了雁翅營一早設下的拒馬木障。他手中的劍在黑夜中劃出一道道寒光,所到之處血肉橫飛。
顏廣早已拍馬而上,幾個來回才認出:眼前的人正是日前追緝的那紫衣劍客,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來。
“羽林別苑五日前已經封山,你竟然......”
燕紫負劍而立,身形如那日登頂長宓臺時一般倨傲。
“荒野中的枯枝敗葉、蛇蟻蠹蟲,也想阻擋我來去自如?”
鹿松平望著紫衣劍客身上還未干透的水跡,心中已經有幾分了然。
“你晚了一步,他是從河道混進來的。”但他并非沒有預料到眼前這一幕,“我已想過,若我要進山動這山中之人,你定會趕來。如今既然來了,便一并留下吧。”
燕紫訝異歪頭。
“就憑你?”
“憑我一人或許不行。”
燕紫的目光轉了轉落在一旁氣喘吁吁的顏廣身上。
“加上他?一樣不行。”
鹿松平詭異一笑。
“我可沒說我們只有兩人。”
他話音未落,一道人影從顏廣身后的列陣中飛出,直奔燕紫而去。
他手中拿著的是從雁翅守軍處順來的尋常長戟,卻比鹿松平手中的軟劍還要靈活,三兩下便將那燕紫逼得退后半步。
年輕劍客右腿在地上發力站定,不露聲色地卸去這一擊殺招的力道,終于瞇起眼好好打量起來人。
棕褐色的袍子已經破舊不堪、面容也比先前看起來還要蒼老灰敗,只那雙眼睛還透著無法熄滅的光,鷹隼一樣牢牢鎖住自己的獵物。
“動爻之劍,你還不配。”
燕紫望著老者,半晌終于想起什么。
“是你?你竟然還沒死?”
宗顥面上毫無波瀾,半晌才沉沉開口。
“肖家小子,你帶去了哪里?”
燕紫輕輕皺眉。
“我為何要告訴你?”
宗顥冷笑。
“你不答也無妨,我自有辦法讓你說出來。”
宗顥話音落地,卻是鹿松平突然拔劍而起,軟劍角度刁鉆、直奔那燕紫肋下三寸而去,與此同時顏廣持刀迎面而上,而宗顥卻長戟撐地暴起至半空中。
三人三路功法,此前雖從未配合過,如今竟因強敵在前,空前默契起來。
那燕紫對此顯然大為不滿,拆招間不忘言語挑釁這三人中最棘手的褐衣老者。
“大祭司安道院出身,竟也要以多欺少、勝之不武嗎?”
江湖中高手對決,為了最后能贏個名正言順,最忌不能公平切磋。
只可惜,眼前這三人早算不得江湖中人,更從未講過江湖規矩,各個心狠手辣、求勝心切,壓根沒人在意是否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宗顥不語,手中長戟只攻不守,戟尖所過之處殺氣溢散,卻又靈活似野蜂尾針。顏廣忙于接應插手,雁翎刀大開大合、一派虎嘯龍吟之勢。鹿松平則狡猾的多,見縫插針、不放過任何一個突襲補刀的機會。
那燕紫也不蠢,很快便看明白了這形勢,不再浪費口舌、殺招四起。
四人出手都奔著你死我活而去,外人愣是插不進半根指頭,只能在一旁看這高手們打作一團。
起先那燕紫路數詭奇、加上劍氣鋒盛,竟能以一敵三還占得上風,但鹿松平三人手中兵器各有長短、卻是彌補了近中遠戰中的各處不足,時間久了便顯出優勢來,隱隱有逆風翻盤的架勢。
然而就在此時,山口縫隙處突然傳出趙友山聲嘶力竭的呼喊。
“鹿大人,大事不好!快、快趴下......”
鹿松平動作一頓,左肩便挨了一劍。
他只來得及看到趙友山和其余幾個兵卒稀稀拉拉從那一線天中跑了出來,手中火把已不知去處。
隨即,一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從那深山中破體而出,瞬間便將跑在最后的幾名兵卒碾了個稀碎。
那燕紫似乎早有所防備,借著顏廣出刀的力道提氣縱身一躍、在空中靈活翻了個身,落在山體上探出的半截石壁上,嘴角帶笑地看著其下發生的一切。
尖銳的風聲從那細細的山間縫隙中噴薄而出,像是山怪魈鬼的咆哮,夜色中仿佛有一柄看不見的巨刃自那一線天中劈出,將正對山口的那片地面破出一道深溝來,而那四溢的氣流仍未消散、不斷切割著周遭的草木砂石,直到清出一片百余丈寬的空地來。
原本據守在一線天前的雁翅營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惡力震飛,外圍其余的半數皆是驚魂不定,不知方才究竟發生了什么。
同鹿松平一起摔出、滾進泥地的顏廣也不知道,但他的臉上卻不曾沾染半點畏懼和猶疑。
“怪力亂神,不足為懼!眾將士隨我以武退之!殺他個片甲不留!”
言罷,他抽出卡在碎石中的雁翎刀便要往前沖,被一旁的鹿松平攔腰拖住。
“急什么?!你都沒瞧清楚對方是個什么情況......”
“瞧他作甚?!你怕死就給我讓開!看看你顏爺爺我定揍得他哭爹喊娘、速速現出原形來!”
若非雁翅守備是離得最近的營地,他真真是不想招惹顏家的人。
鹿松平的無奈掛在臉上,只覺得自己仿佛抱住的不是天成的將軍,而是這山野里一頭準備過冬的野豬。
眼瞧著就要拖不住對方,他只能急急開口。
“如今情況,你我都難以近身,便不要強攻!只要將他圍住,耗的時間久了,我們定有勝算。”
當真有勝算嗎?鹿松平心中并不這么想。
來這里前,他已經推論過可能發生的最糟的情況,甚至不惜動了宗顥這步棋,然而眼下的情形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
他突然想起先前色丘一事、那些救回陛下的士兵曾經形容過的場面,四個字:天崩地裂。
彼時他無法想象何為天崩地裂,只覺得那些士兵還是閱歷淺了些,說起話來也用詞不當。
如今他卻是懂了。
浮云遮月,山前被投下一塊巨大的陰影,而那自山中走出的人,黑黢黢的身影與周遭的輪廓模糊成一團,像是一道沒有實體的鬼影。
“你很聰明,這次特意挑了些不上道的廢柴進來探查,又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與我定下契約,便同瞿家后人聯手對付我。可惜,終究只是凡人之力,賭上性命、不過蚍蜉撼樹而已。”
風將浮云撕開一道口子,月光乍現,照亮了說話者那張如枯樹一般的臉。
原來,這便是那黑暗中曾襲擊過他的東西的真面目。
鹿松平沒有說話,余光有一瞬間瞥向身后那黑乎乎不見天日的叢林深處。
下一瞬,那骷髏一般的身體發出空洞的聲音。
“你在耗時間。”
那看不見的力量再次匯聚,攪碎了四周灌木樹叢之后仍然沒有停下,席卷的風刃將山上的石頭和地上的砂土也一并卷了起來,在黑乎乎的山腳下騰起一陣旋風、扶搖而上、好似狼煙一般。
“又來!”顏廣抬起手臂抵擋飛起的碎石,“鹿松平你到底瞧清楚沒有?現在到底要如何?!”
鹿松平沒空解釋,他的雙目緊緊鎖定在那混亂的戰局中。
要避開那不斷流轉變幻的妖風,他的機會只有千萬分之一,他必須抓住。
既然近不了身,那便想些別的法子。
他突然貼著身后一棵高大的黃木松翻身躍起,左手深入樹冠中,再落下時手中便多了一把長弓和三支踏云箭。
箭落弦上,他視線鎖定那風刃中包裹著的身影,迅速射出了第一箭。
銀白色的箭矢在月光下飛出、于黑夜中拉出一條長長的細線,卻很快被那風刃斬斷。
鹿松平手下不停、再次搭大弓。
不遠處石壁上的劍客已然察覺他的意圖,飛身而下直奔他而來,卻與一直按兵不動的褐衣老者短兵相接。
第二支踏云箭飛出,這一次箭矢近乎穿透那堵看不見的風墻,在最后一刻才被擊落。
四周的疾風似乎也在慢慢減弱,鹿松平斂氣凝神,五感都集中在了這最后一箭。
箭矢飛出,像一尾銀蛇鉆入那風幕之中。
而下一瞬,紫衣劍客的利刃已從側方襲來。
那燕紫竟生受宗顥一掌,只為近身取他性命。
鹿松平備戰不周,只能擰身向對方盲區躲去,希望能得喘息機會再拔劍反擊。
然而他卻愕然看到那動爻之劍在對方右手腕門處游走、越過肩胛、流光般落在了他的左手中。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肖南回身旁的那矮個子刀客死于何故。
如此劍法造詣,竟還是個不分左右的雙手劍。
是他大意了。
“抓到你了。”
年輕劍客帶血的笑臉在他頸后露出半張來,帶著一種隱隱的興奮,手中白刃不停、向著鹿松平的后頸而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慢悠悠的聲線憑空響起。
“師弟,起開。”
那聲音明明如此之慢,卻又仿佛是在短短瞬間便鉆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
鹿松平沒反應過來,幾步外宗顥的身影卻下意識一頓,隨即一道黑影貼著他二人的鼻間飛過。
鹿松平江湖草莽出身,早年間也是見識過不少陰毒手段,那些拿錢取人性命的刺客,有的是時候琢磨些讓人防不勝防的暗器。
但像眼前這般連破空聲也沒有、只一陣晚風刮過一般的東西,他可從未見過。
那黑乎乎的一團轉瞬間便來到了燕紫面前,他下意識去躲,可那東西卻似長出一根看不見的線一樣釘在他印堂中間,不論他怎么退、怎么躲,最終還是沒有逃過。M.XζéwéN.℃ōΜ
燕紫被正中面門,踉蹌著退了三步。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即使是方才宗顥長戟相逼,他也只是退了半步。
那廂鹿松平終于回過神來,定睛往地上一看,整個人愣住。
燕紫面前躺著的,是一只鞋子。
那種最普通的、青面麻底、闕城晚市上賤賣二十文三雙的鞋子。
與此同時,那空地上的風終于停了。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身后叢林處傳來,隨即一道巨大模糊的黑影漸漸顯形,月光下勉強能分辨出一點來者面容。
那人瞧著甚是怪異,烏發垂肩、面容卻已是耄耋老者的樣子,一身粗布白衣,像是漿洗許多遍的喪服,卻又收拾地分外妥帖。
他的坐下黑乎乎的一團,比尋常的軍馬壯碩高大太多,從林中穿行而過時片刻沒有停留,那些茂密茁壯的灌木、糾纏帶刺的荊棘頃刻間都變得柔弱起來,紛紛為這巨大的身影讓出路來。
直到那巨物從林中邁出腳步、走至守軍空地,眾人才看清,那坐騎是一只巨角大青兕,身上光禿禿的,無鞍也無轡,而那白衣黑發的老者,就穩穩坐在其上,手中捏了一支插滿各色羽毛的撣子,一只腳盤在身下,另一只腳翹著、腳上的鞋子不見了蹤影。
鹿松平心中一塊巨石落地,身形都利落了不少。
“謝先生。”
謝黎磕了磕手里那五顏六色的撣子,笑著擺擺手。
“不謝不謝。”
宗顥冷哼一聲,聲音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謝黎看一眼空地正中那披頭散發、好不狼狽的棕衣老者,臉上的表情很是愜意。
“你擺什么臉色給我瞧?若不是我出手,你現下已經死了。”
宗顥終于不再沉默,轉而怪笑兩聲,聲音桀桀。
“與師兄多年未見,你仍是這般令人生厭。”
謝黎似乎懶得搭理宗顥,只抬頭看看今晚月色,又低頭看看周遭這一片狼藉,半晌長嘆一聲。
“都說雨安這地方曾經盛產桑桃、是塊寶地。依我看,陰氣重了些,不大吉利,是時候除除晦氣了。”
空地正中,燕紫緩緩擦去嘴邊鮮血,手中長劍蓄勢待發。
“原來他們拖時間,是在等你來。”
謝黎像是這才注意到對方的存在、轉頭看向他。
“那把劍,用的還順手嗎?”
燕紫轉腕一震,先前沾染的鮮血便順著劍脊盡數滴落。
“我用此劍殺過江湖中高手無數。算起來上一個不過數月之前,還是你安道院中人呢。不知院長可有去為她收尸?”
這話中有難以忽視的惡意,然而謝黎卻只是嘆息。
“昔日我賜名伯勞與她、燕紫與你,是希望你二人能互補所短、共同精進。然而你二人自入院后,便從未碰面。你竊劍遁走師門在先,她負氣入將軍府在后,確是動如參商,終難相見之命,相見必有一傷。”
“兵者相見,非死即傷,有何不妥?”
謝黎自袖中丟出兩把短刀擲在地上。
“不錯,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斷了她的兵器。”
燕紫的臉上再次流露出那種難以掩飾的傲慢。
他自然是認得那副短刀的。
畢竟,能傷到他的人并不多,這副刀的主人他多少還是有些印象的。
從前,死于他劍下的人他從來記不清他們的臉,那些模糊的面孔太過平庸,無法在令他從自己的世界中分出半分精力。
“武者以勝敗定論。弱肉強食,愿者服輸。她的武學未入流,兵器同樣卑賤。”
“好一個不入流。”謝黎揚天大笑三聲,笑聲中帶著幾分與年紀不符的輕狂意,“那你可知,你手中的動爻之劍為何會生出裂痕?”
燕紫明顯一愣。
他的劍,除他之外,無人能近,更無人能出鞘近觀。
而那裂痕出現的時機甚是詭異,形態又極其微小,若非他日日與劍身相伴,甚至不能察覺,眼前的人又是如何知曉?
他的面上顯出一種不和諧的困惑與惱怒,就像他的劍上生出裂痕。
“是因我出劍之時力度未收、震蕩所致。”
“無知小輩,告訴你也無妨。”
白衣老者看著紫衣劍客,眼底轉瞬間歸于平靜無波。
“動爻乃是隕鐵所制,只是少有人知,當時鍛劍所用仍有所余,雖不足以再鍛刀劍,但棄之可惜。安道院便將其打成一對短刀,存放翰靈閣中,未曾向后人提起過其來歷。因為刃短且是雙刀,這副兵器百年來無人問津,直到伯勞入我院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同出之劍本無強弱。
他以為的不入流實則與他同宗,他以為的卑賤原來與他并無分別。
謝黎緩緩從那只大青兕身上站起、左腳平出踏在那巨獸肩上,眾人這才發現這老者身形竟如此之高、周身氣勢壓人,只是遠觀也令人不敢直視。
“兵者無貴賤,武學無高低。凡入我門者,第一課便是學習何為敬畏之心。如今來看,你這門修為還是差得緊吶。”
他話中最后一字尚未落地,人已不在兕獸肩上。
他手中并無兵器,有的只是那桿紅紅綠綠、花里胡哨的羽毛撣子。然而那不過拂塵撣灰的物什卻生生破空而出、迸發出巨大的殺氣來,其上每一根禽鳥尾羽仿佛在頃刻間變成了刀叢劍雨、銳不可當。
紫衣劍客下意識凝神提劍去迎這一擊,然而他卻聽到了一聲脆響,隨后五彩的羽毛煙花般在他面前炸開來。
只一擊,他便震斷了自己手中無往不摧的利劍。
還是這一擊,他敲碎了他雙側的鎖骨。
用劍之人肩胛與鎖骨連接處最是緊要,他雖未傷及性命,卻已同廢人沒什么兩樣。
這是一場還未開始便已經終結的對決,快得讓人心生困惑。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突然擺出一副脆弱的嘴臉、叉腰在原地咳嗽起來。
“上歲數了,不中用了。這天氣一熱,就咳喘得厲害。”
饒是鹿松平這般身段柔軟、見風使舵之人,眼下竟也不知該接上一句什么話。
而那自己便是個千年王八的宗顥,顯然已看透謝黎這只萬年老龜,壓根理都不理,徑直上前提了那燕紫轉身便走。
顏廣見狀,連忙跟上。
鹿松平卻另有事情需要確認,他徑直走到那枯敗老者面前,將那尾踏云箭從對方眉心拔出。如今那具身體已再無半點生氣,一陣混著惡臭氣味的黑色液體自七竅中流出,隨即那尸體便似融了的蠟燭一般,化作一灘爛泥。
不遠處,燕紫瘋癲的叫喊聲斷斷續續傳來。
“不過一具腐敗的容器罷了。神明是不朽的!你們永遠也無法毀滅它、永遠......”
鹿松平原地站了一會,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一般。
他轉而走向地上散落的那柄斷劍。
動爻之劍,從鑄成之日起便是王脈之劍,象征這腳下這片土地的昌盛長久。如今卻......
“可惜了。”
“可惜什么?若無能工巧匠,生鐵一塊罷了。還不如我這撣灰的撣子看著有用些......”
鹿松平瞄一眼謝黎,又不能真的當那劍是一攤廢鐵,只得上前去將劍的碎片撿起。
然而方才撿起一片,他整個人便頓住。
兩截斷劍之間,夾雜著一小片灰白色的東西,堅硬而微涼,摸起來還有一些細微的凹凸不平。
好像是......一片骨頭?
“沒想到啊沒想到。”謝黎本已飄遠的聲音突然便貼近了過來,“此物看起來似乎是這晦氣中的晦氣,應當拿去給一空那奸僧瞧上一瞧。”
鹿松平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
“一空法師此時應當已不在闕城了。”
“不在闕城?”謝黎挑起半截烏黑的眉毛,“那是去了何處?”
“晚城。”
謝黎了然。
“我前腳剛走,他后腳便去。當真是掐的好時候啊。你說是不是啊鹿中尉?”
鹿松平不敢回話,眼前浮現出那和尚一臉真誠、祝他一路順風的樣子,突然便覺得今晚這晦氣勁,原來壓根還沒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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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州西南境外三十里處,一輛馬車在有些荒蕪的鄉間小道上飛馳著。
車是好車,堅實穩妥。馬是好馬,腳下生風。唯獨是那趕車的車夫,似乎有些懶散,嘴里哼著聽不清字的小調,胳膊下夾著已經半癟的酒囊,似乎只要那馬車沒有駛進溝里去,他便連能這么優哉游哉地一直晃悠下去。
身后車簾猛地被掀開,一只手掌不客氣地拍在那搖來搖去的后腦勺上。
酒后微醺和山間野趣瞬間被擊碎,羅合怒而回首。
“無禮小輩!竟敢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肖南回眉毛一豎,臉上連最后一絲體面也不想掛著了,“今日若再到不了,我可就不只是無禮可,我還可以無情、無義、無心、無肺......”
平白無故受人威脅,羅合很是不滿。
“找不準路豈能怪我?!我都二十多年未曾回來了,這樹不是那棵樹,石頭不是那塊石頭,老張家的香火都能續兩代了,誰還記得村頭是朝東還是朝西開的?!”
“少給我扯東扯西!我便是離開宿巖十數年,也還找得到回城的路的。”
羅合上下打量這半瘋的女人,一股不屑伴隨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優越感撲面而來。
“你當終天是什么地方?豈是你嶺西那蠻荒之地可以并論的?”
肖南回生平最討厭輕易瞧不起人的人,因為一個人的祖籍而瞧不起人更是討厭。但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輕易便惱羞成怒的實在姑娘。
如今的她,嘴上可是不好惹的。
“你當你車里坐著的是什么人,豈是你一個茶館跑堂的可以怠慢的?”
對方一招泰山壓頂,羅合果然結巴。
“我、我好歹也是這小子的從舅,你給我、給我放尊重一點!”
過去的幾天里,這人只要一言不順便用這勞什子從舅的身份來壓她。先前她每天憂愁夙未是否要睡死過去、心不在這上面,如今卻覺得是時候掰扯一番了。
“從舅?我管你什么舅舅!這年頭連皇帝的便宜竟也有人敢占。他母家的人早年便被屠盡、一個不剩,你又是哪里冒出來的?”
羅合的臉從脖子開始漲紅,像一只求偶不成、血氣上涌的金蟾,險些將自己憋死,半晌才呱呱吐出幾個字。
“不、不告訴你!”
肖南回氣樂了,她也懶得同這一身酒氣的棒槌多費口舌,從車簾子里鉆出來、一屁股將那尸位素餐的馬夫拱到一旁。
“不想掉下去就坐穩了!”
韁繩在空中抖出一聲脆響,拉車的馬兒加速向著灰蒙蒙的遠方狂奔而去。
離天亮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樣子,雖然還未到秋忙的季節,但晨起的農戶已經在田間忙碌,放牛的牧戶也早已吆喝著畜群出欄去。
大地上終于零零散散的有了幾分煙火氣,肖南回駕車駛過小路,直到那小路到了一處三岔處。
“走哪邊?”
羅合的嘴微張著,環首四顧、一片迷茫。
肖南回抬起腿來,一腳將那還在支吾的草包踹下了車,駕著馬車直奔十數步外的一戶小院。
那院子瞧著樸素簡陋,扎在泥里的籬笆都歪歪斜斜,此處正對著那三岔路口,從家宅風水上來講是大忌,可謂處處能見主人家之粗糙。
她勒馬停車,望向院內。
院子里,一名老婦正彎腰收拾著雞圈,不遠處一年輕的青衣男子背對著她正在幫襯。
肖南回沉吟一番,盡量和善地開口道。
“勞駕,請問此處......”
她話才說到一半,那頭發花白的老嫗突然原地躥了起來,一手揪著那青衣男子的耳朵、一手叉腰怒罵,氣沉丹田、能傳千里。
“昨日便交代過你,和雞食的時候少添些水了,怎么今日還是這么稀?!你是想吃死雞還是想氣死我啊?!”
那青衣男子毫無還手招架之力、節節敗退中還不忘認錯認慫。
“這便少放些、少放些......”
咦?這人的聲音怎么如此耳熟?
肖南回心里嘀咕著,正猶豫著是否還要上前問路,下一瞬那青衣男子轉過身來,她驚得險些從馬車上栽下去。
對方也瞧見了她,神色也是一愣,隨即猛地轉過身去、只留下一個頂著幾根雞毛、情緒十分復雜的背影。
肖南回判斷,那是一種羞憤與尷尬交織而成的復雜情感。
“丁、丁未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