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又做噩夢了。
人身在夢中的時候,往往并不知曉這是夢境??善婀值氖牵@一回她卻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就是在夢里。
她似乎是站在靜波樓上,天邊落日似流火一般,腳下闕城街道上空無一人。
檐牙一角的風鈴無聲碰撞著。四周很安靜,連一絲風的聲音都聽不到。
她想轉身離開,卻發現這四方樓臺上卻并沒有出路。石磚砌成的墻上沒有門、也沒有窗,綿延的闌干沒有盡頭,總在拐了四個彎后又回到了原地。
奇怪,哪里都很奇怪。
她遲疑了一下,想要走近那闌干去瞧瞧樓下是什么光景,當方才看到那湖水旁的假山一角,便有人從身后又輕又快地拍了她一下。
肖南回停住,回頭去看。
只見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真是好看。只是不知為何,她雖知那是一張好看的臉,卻看不清對方梳的是什么發髻、畫的是什么眉形、點的是什么唇色。唯有那雙眼睛,明鏡一般安靜透亮,像是那張撲朔迷離的臉上唯一的清晰可見的東西,安撫著她、吸引著她,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旋渦。
那漂亮女子打量了她一會,隨后招了招手,似乎是在叫她近前來。
她猶豫了一下,走近幾步、將頭湊了過去。
女子輕輕俯下身來,在她耳畔說起話來。
什么?
她在說什么?
肖南回皺起眉頭,想再湊近些、想再聽清些,可不論她如何努力,她就是聽不清那短短幾個字。
許久,那女子終于退開來,望著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遺憾,隨后又歪著腦袋想了想,抬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左手的掌心。
這一回,肖南回瞬間懂了,伸出手去。
女子的指尖輕輕落下。
兩橫一豎、一撇一捺。
肖南回瞪大了眼、而那女子正要繼續寫下去時,四周景象突然變幻起來。
火紅的夕陽變得暗黯淡無光、不遠處的闕城街道正在坍塌、而她腳下的靜波樓就好似那宿巖戈壁里的流沙坑一樣開始下沉、動蕩。
她又感受到了那股下墜的力量,進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覺到那女子輕輕攏起她的手指,放在了她的心口上。
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來,然后有什么東西在這黑暗中亮起。
是一盞油燈。
那個夢結束了嗎?她其實已經醒來了嗎?
肖南回想去拿那油燈,走了兩步卻發現這地上的磚石是這樣熟悉。
這是青懷侯府的地磚。她就站在侯府偏院里。她還沒有離開夢境。
為什么是偏院?
即使是同伯勞東斗智斗勇地藏酒,她也不大會來這里,更不要說是在晚上。因為黛姨住在這,她總是怕驚擾到她。
油燈里的燈芯已經矮了下去,那黑暗中唯一的一點光亮也越來越微弱。
肖南回盯著那油燈,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她好像記得這個場景。
那天晚上,她因為私查鄒思防一事去拜訪了姚易,姚易說信被退回來了,然后給了她一串鑰匙。然后她用這些鑰匙去到黛姨的廂房偏院開鎖。再然后,她在一個滿是灰塵的漆盒里,找到了一件血衣和一條帶子。
肖南回低下頭去。
此時此刻,她的右手手心里就握著那條帶子。
一道影子在她身后停住,她一驚、連忙回過頭去看,只見黛姨光著腳站在幾步之外的位置。
她的臉此刻正古怪地扭曲著,眼瞪得仿佛就要脫出眼眶一般,死死盯著肖南回手里的東西。
肖黛的嘴大張著,似乎是在無聲地尖叫。
隨后,她突然快步向她走來,十指大張、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肖南回來不及反應,更想不到要對黛姨出手。
她轉動著眼珠、在夢里奮力掙扎著。
然而即便她的意識已經無比清醒,身體卻虛弱無力,就連想要發出聲音都辦不到。
她仰著頭,頭頂是黑漆漆的、沒有星月的天空。
終于,她聽到了一點聲響。
遙遠的、模模糊糊的聲響。
“醒醒?!彼穆曇艉茌p,呼吸落在她耳畔像是一陣風吹過,“你做噩夢了?!?br/>
一瞬間,身上那股令她喘不過氣的重壓突然卸了勁,肖南回感覺身體再次恢復了控制,五指本能地摸上腰間匕首、猛地將它抽了出來。
隨后她睜開了眼。
她看見自己被汗濕透的袖口中,伸出一只因為用力而爆起青筋的手,手中握著的匕首寒光乍現,而那匕首的刀鋒最險處,就架在男子細白修長的脖子上。ωωω.ΧしεωēN.CoM
她的視線漸漸聚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軟墊上。
“對、對不起......”
他沒說話,只握住她有些顫抖的手將她拉近些,然后拍了拍她的背。
他的動作很輕,落下時帶著些不確定的猶疑,不像杜鵑的手,總是那樣篤定潑辣。
但即便如此,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窗外。
微弱的晨光剛剛透出亮來,天色霧蒙蒙的。
院子里晨起的鳥在聒噪地叫著,丁未翔青色的身影在窗口一晃而過,不知是從哪里剛探查完回來。
顫抖漸漸平復,她終于完全擺脫了那夢境的陰霾,回到了現實之中。
她此刻在霍州黑木郡沈家的地盤上。昨夜剛到,才剛過了一晚。
可是隱隱約約地,她卻覺得方才那樣的夢,她似乎先前便經歷過一回。只是那一次夢境的內容,她已記不清、只留下一點模糊的影子。
她有些恍惚地看向眼前的男子,正要提起那座夢里出現的靜波樓時,丁未翔已快步走進屋來。
“主子,人來了?!?br/>
他隨即站起身來,擋住了丁未翔的視線。
“走吧。”
肖南回連忙將軟墊上的匕首收起,將將跟著到了院子里,便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
“三位歇息的可還好?”
原本打算徹夜不眠、警惕守夜,最后卻連做兩個噩夢,這算好還是不好呢?
肖南回勉強笑了笑。
“還好?!?br/>
老婦點點頭,對身后跟著的三名灰衣護衛示意,那三人便一一上前、手中還各拿著一條蒙眼巾。
“要進內院,需得蒙著眼。三位應當不會介意吧?”
肖南回沒說話,不動聲色地給身旁的丁未翔遞了個眼神。
丁未翔顯然明白她的意思,但卻沒有太多回應,只率先上前一步接過了那蒙眼巾。
她了然,知曉對方同他那主子應當已經有了些對策,便也從善如流。
“無妨。煩請老夫人引路了。”
起先戴上那蒙眼巾,她還會在心底默默記下步數與方向變化,可時間久了,腦子便開始昏沉起來。
她終于理解了望塵樓后院養的那只拉磨盤的驢。黑暗令人困乏,而不見前路的空虛更會令人失去斗志。
然而就像快要入睡的人常常驚醒一般,她突然警惕起來,強迫自己調動起思緒,開始細細回想踏上黑木郡以后所見的種種。
來時她所坐的船是順流而下的,可到達那灘涂之后,卻見到不少暗中運煤的小船選擇帶貨逆流而上、空船而下。這在其它碼頭是很少見的,但也不排除一種可能:那便是昏河對于沈家來說是一條絕對安全的運送通道。尋常貨船在河道中遇匪是常有的事,即便是煤船也不可避免。可如果整條昏河水路都是沈家把持,那便大大降低了出岔子的可能,算得上是絕對穩妥的運送路線,即便多花些時間也是值得。
沈氏曾經掌有軍隊,即便一朝改朝換代,但樹大根深、不可能一日盡除??沙四切┗乙伦o衛,她并沒有在附近見到其他有規模的隊伍,但或許這支看不見的“軍隊”就藏在那些穿行昏河之上的小船里,只有到了必要時候才會顯現出來。
她初來霍州、取得秘璽返回時,郝白走的是更快捷的水路,但皇帝卻選擇了更為險峻的山路,或許背后也有同樣的原因。
想到這里,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從灰衣護衛到船夫纖夫、再到內院仆從,除了那瞎眼的老婦外,她還從未見過任何年長之人。
莫說是年長者,便是中年男女也一個未見。即便是類似門房、護院亦或是管事嬤嬤這類常常需要經驗之談的位子,也通通只見年輕男女。
她想起很早很早之前,姚易曾同她說起的關于瞿家的傳聞。瞿氏一族最興旺之時也不過十數人,便是因為族中人多難活過二十歲。想來一個氏族大家,即便不是四世同堂,也定有長老坐鎮,如若只見年輕人,那定是有什么難以言說的緣由。
想著想著,前方那老婦的腳步聲終于停住。
隨后,眼睛上的蒙眼巾被摘下,肖南回眨眨眼適應了四周光線,望向前方。
這處院子不大,燭火卻點的通明。院子里假山眾多、花草卻寥寥無幾,反而鋪著許多柔軟纖細的干草,幾只圓滾滾的兔子在其上走走停停,院子正中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松,老松間掛著幾個巨大的鳥籠,鳥籠中都是些顏色鮮艷的小鳥。
那些鳥籠的正下方站著一個女娃娃,她穿得很是莊重,梳著雙髻的腦袋上頂著三四根異常華美貴重的釵子,手中拿著一根葦草逗弄著籠子里的鳥。
她正定定望著肖南回等人,圓溜溜、黑乎乎的瞳仁里,映出的是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老身拜見家主?!?br/>
年近百歲的老婦緩緩俯身行禮,肖南回難掩震驚。
北地沈氏,天成唯一擁有自己軍隊的地方氏族,其家主竟是個不過七八歲的女娃娃?
那老婦行過禮后,便上前輕聲說了些什么,隨后退至門口處、不再言語。
“鐘離公子,我們終于見面了?!迸尥挢撌肿酝ピ褐芯従徸邅?,腳下步伐很是閑散,“先前出過幾樁不大愉快的案子,因此外人進府便多了些周折。禮數不周處,還請三位多多包涵。”
這話很是周到,但從這樣一個孩子口中說出來,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女童在庭院正中站定,示意他們三人落座。
肖南回注意到,那里的石桌旁有一張石椅高處一塊,是以那孩子即便落座,視線也不會在他們之下。
肖南回和丁未翔面面相覷,唯有夙未面色平靜。
“家主可是得罪過什么人?亦或是,做過什么得罪人的事?”
女娃娃嘆息,在石桌前斟上三杯茶。
“我有個仇家,我知道了它太多秘密,它便想來殺我。我與我的族人同它斗爭了許多年,仍未能完全擺脫。只是這些年它有了新的目標,暫且將我放在腦后罷了?!睂Ψ窖哉Z一頓,手下動作卻未停,“公子此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家主擺陣躍原,又是所為何事?”
女娃娃終于放下手中那道具般的茶壺,面上最后一點孩子氣的笑容也褪去,只剩下嘴角一絲略帶算計的冷意。
“你我早在一年前便曾暗中相爭過一回,如今便不必這般拐彎抹角了吧?”
“家主如果愿意一開始就開門見山,自然能省下不少周折?!?br/>
“上次算我棋輸一著,這次卻不一定了。沈家對送上門來的肥羊向來不會手軟?!?br/>
“聽聞霍州沈氏家大業大,家主沈石安有駕風逐浪之氣,如今一瞧卻是有失偏頗,對請上門來的客人竟以牲畜相稱?!?br/>
那沈石安并不著惱,兩只小巧的肉手墊在下巴下面,歪著頭看向面前的男子。
“如今是你有求于我,便是嘴上討得些便宜,結果又有什么分別?”
男子不答,調轉話頭。
“家主可知,曾有織錦,名為天綬?”
“不過傳說中的東西,即便曾經有過,又能怎樣?”
夙未沒有立刻接話,他從袖中隨意取出了那樣東西,輕輕托在手上。
陳舊的素色帶子盤踞在男子掌心,仿佛一條冬眠初醒、隨時就要吐出信子來的毒蛇。
“如若這次我前來,便是要同家主談談這天綬的價錢,家主以為如何?”
那沈石安的神情終于變了。但他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一條帶子而已,值不了一塊銅板?!?br/>
男子將那帶子繞在指尖,似乎是在細細端詳。
“或許值錢的不是這帶子本身,而是織帶子的人留下的信息?!?br/>
沈石安神色更冷。
“那也要能讀懂其中信息,才算得上有價值?!?br/>
“帶子在我手中,我若想去探究便花些時間,不想探究便拿來捆柴燒了也不是不可?!?br/>
“你......”沈石安猛地從那石椅上站了起來,但惱怒只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是比先前更甚幾倍的冷硬,“凡事都有代價。要想得到些東西,便要付出些什么。不知為了這織錦中的預言,公子愿意付出怎樣的代價?”
“所謂預言,有幾分真、幾分假?我怎知家主所言,值得我付出怎樣的代價?”
沈石安無聲地笑了。
她隨意招了招手,那些兔子便三三兩兩向她聚攏過去。她隨意拎起一只放在膝上,輕輕撫弄那兔子的毛皮。
“息慎一族買賣皮毛貨品的時候,喜歡先帶客人看貨??簇洉r用油布遮住整張皮毛,只留巴掌大小的洞供客人品鑒。如若喜歡,則重金買下,如若不喜,也不會知曉整張皮毛的樣貌、生出些什么別的心思,對買家賣家來說都算公平。公子如若不嫌,可花上一盞茶的功夫,聽我講一個故事?!?br/>
夙未不語,那沈石安便兀自開口講了起來。
“遠古時候,神明祭祀和巫術占卜在赤州都十分盛行。其中有一種較為罕見特殊的卜問手法,是君王在逢極險極難之事或國運顛仆之時才會用到的手段。他們會舉國之力搜尋兩名最有聲望的卜筮貞人前來,請他們分坐在兩個房間中,同時占卜一件事情。如若卜辭大致相同,便合案而錄,如若大有出入,便要將這件事的卦象預言各自記錄下來、分別保存。此法叫做異史同貞。”
“相傳一百年前,涅泫王朝風雨飄搖、即將覆滅之時,曾秘密請瞿家人出山,于山水窮盡之地開壇,舉行過最后一次異史同貞。當時應召前去的分別有兩個家族,他們都以夢境作為預言之本,一族經緯為畫、織就讖書、非其族中人不能解讀,一族燒骨成文、封于器中、非機緣到時不得開啟。隨后,這兩份預言便被當時的天家小心保管起來,避于世人視線之外。”
“然而自那次預言之后不久,兩個卜官出身的家族先后都遭遇了不測。夙氏兵變,維系已久的某種平衡被打破,祭祀巫術與供奉神明的傳統隨著涅泫古國的覆滅而隕落。燒骨的家族被神明力量蒙蔽了雙眼,成為了祭壇上輪回不變的犧牲品,漸漸人丁凋敝、度日艱難。織錦的家族則因為改朝換代遭受牽連,有人密報涅泫的亡國公主曾將遺孤寄托給其族人,導致其全族上下一夜覆滅......”
肖南回的心隨著對方最后的講述而狂跳起來,她想起在來霍州的途中,夙未曾向她講起的那場關于前朝遺患的舊案,幾乎是脫口而出地追問道。
“你是說裘非羽當初逃往北地的時候,身邊還帶著一個孩子?”
沈石安手一松,膝蓋上的兔子便蹦遠了。
“姑娘,油布上的洞就那么大,手若想伸到其他地方,還是等著錢貨兩清再說吧?!?br/>
肖南回被噎住,她望著那半大女童,突然有些汗毛倒立?;蛟S眼前這個人絕非外表看起來的這般年幼。
代價,她說的代價到底是什么?
而就在此刻,那沈石安的目光已然落在夙未手腕之間。
“聽聞高僧舍利可解百毒,是味不可多得的藥引。不知公子可愿意割愛,將手上這串佛珠讓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