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人墨客都喜歡描繪時間流逝的聲音,草枯榮、月盈缺、雁字南去、大江東流。
這些詞句,肖南回以前從未放在心上過。
但此時此刻,她突然覺得那些柔軟細膩的詞句是那樣的生動與貼切。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窗外的月光已從清輝轉(zhuǎn)為余暈,她一直睜著眼、幾乎一動未動。
她側(cè)臥在織有滿地云紋的偌大床榻上,視線的近處是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遠處是邊際模糊的黑暗。耳邊是他清淺的呼吸,夾雜著房間中炭盆燃燒的嗶啵聲,反而將夜襯托得很靜、很長。
如果時間的流逝真的有聲響,那一定便是如此了。
壓在身下的手臂有些酸麻,她也不敢動。她束發(fā)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散了的發(fā)尾同那人散落枕邊的青絲糾纏在一起,有種分也分不開、理也理不清的感覺。
皮膚上傳來的熱度有種令人心安的力量,隨著腿上的疼痛感漸漸退去,從闕城出發(fā)后的疲憊感又涌上來。
但她卻根本睡不著。
她不困。她不想閉上眼睛。她不愿意浪費躺在他身邊的一時一刻。哪怕一個瞬間,也不想錯過。
可惜他睡覺的樣子實在太過端正,常人即便是清醒著也很難維持這個姿勢這么久。
怎么會有人連睡覺都是一副挑不出錯來的樣子?
肖南回瞇起眼又仔細打量了一番,終于在他的額角發(fā)現(xiàn)了一根偷跑出來的發(fā)絲。
悄悄騰出一只手來,她的手指蠢蠢欲動地靠近,方才要碰到那根頭發(fā)的時候,那人卻突然開了口。
“不睡么?”
她嚇了一跳,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將手抽了回來,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將手藏到腦袋下面。
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醒的,甚至不確定方才他是不是睡著了。
忐忑觀察了一會,她還是老實答道。
“睡不著。”
他似乎在黑暗中笑了笑,聲音很輕。
“兩個時辰過后,想睡便沒那么容易了。”
兩個時辰后,天一亮,天子囿開,春獵便要正式開始了。而依照皇家制度,春獵一旦開始,便要持續(xù)兩天一夜,負責圍獵的騶虞會徹夜驅(qū)趕囿中獵物,并于次日太陽下山前清點各方所獲,勝者可得帝王親賞,光是賞金便是實打?qū)嵉慕鹱印?br/>
欸,多好的賺錢機會,她此時本應該好好養(yǎng)精蓄銳、明天多獵幾只獐子,而不是在這里耽于美色、虛耗時光。
她擠出一個笑,笑中有幾分勉強。
“沒事,我不困。”
“是么?”那人語氣似乎有些真實的疑惑,隨即又沉吟一番,“肖卿精力如此旺盛,只是睡覺確實有些可惜。”
嗯?
肖南回的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了奇怪的畫面,她一邊暗罵姚易那色胚從小便給她些春宮□□荼毒她的思想,一邊拼命回想白日里許束那張欠揍的臉和他那匹非常能拉屎的馬。
終于,她狂跳的心平復了下來,就差念上一句佛號來終結(jié)雜念。
那人見她許久沒有回話,又開口問道。
“怎么,不愿同孤秉燭夜談么?”
原來......只是聊天。
肖南回尷尬地往被子里縮了縮。
他撐起一條胳膊、手指輕輕支在額角,半垂下眼簾看著她。
“還是......你是想做點別的?”
不!當然不是!
她瞬間陷入一種慌不擇路的狀態(tài),眼神瞥過落在那人手腕上的東西,終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飛快開口道。
“那個、陛下手上的佛珠是何來歷?”
她太著急了,以至于語氣急促而奔放,哪里像是在同皇帝講話?
她還叫他陛下,但他們之間的君臣之禮早就被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空氣中安靜了一會,他的聲音才響起。
“你可知一空師承何人?”
肖南回搖搖頭,面露疑惑。
“他還有師父?不是傳聞他是從泊玉海中踏水而來的奇人么?”
夙未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
腦海中閃過那和尚要香火錢時賣力的樣子,再看看眼前女子認真中透出幾分單純的臉,他還是決定將那和尚為自己“樹碑立傳、貼金塑身”的惡劣行徑先放一放。
“一空師承無皿,而無皿曾是孤的老師。真要論起來,一空與孤算是佛門中的師兄弟。無皿大師圓寂前贈與孤十八顆舍利子,分別來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圓寂后的三枚,總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
她沒想到他會答她,更沒想過會答得如此之細。
那串舍利子一看便珍貴非常,來歷必然不同凡響。而先前在別夢窟的遭遇也使得她隱隱猜測,那佛珠對于他而言的意義。
只是......
“為何......要送舍利子呢?”
他停頓了片刻,不答反問。
“依你推斷,這佛珠有何用意?”
咽了咽口水,她老老實實回道:“其實,我先前一直以為、以為陛下是活佛轉(zhuǎn)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整張臉深深埋了下去,只露出個頭頂。
他盯著那新長出幾簇雜毛的頭頂瞧了一會,突然笑出了聲。
他很少笑,笑出聲更是少之又少。
她被他笑毛了,有些忐忑又有些惱怒。
“有、有甚好笑?”
他終于收了笑,但尾音仍帶一點笑意。
“經(jīng)歷過別夢窟里的事,是佛是魔,孤以為你應該早有定論了。”
見到他那般模樣仍沒有逃開的人,除了無皿,她便是唯一一個了。
“當時的陛下不是陛下。”
她語氣還帶了幾分自說自話的固執(zhí),神情卻是認真的。
她總是這樣,認定的事便很難回頭。
可他偏偏忍不住要去試探。
試探她的心是否堅固。
“你怎知,那時的孤不是孤本來的樣子呢?”他的聲音恢復了冷靜自持,像是言語中所提及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無皿是云游僧,入滅前行走天下,除一只銅碗外,身邊再無他物。他本已身在世外,竟能費盡心思、苦苦求索、最終湊出這一串佛珠,你以為僅僅只是為了成全與孤的師徒情誼嗎?”
肖南回啞然。
所以,是為了什么呢?
她不是沒有猜測過那串佛珠的真實用意。大抵是因為那佛珠中蘊含的某種佛法與他血脈中的力量相制衡,才能在他失控時起到壓制的作用。如果那日在別夢窟中,她最終沒能將這佛珠戴回他的手上,后果又會是如何?
那一顆顆舍利子已磨得圓潤,是經(jīng)年累積歲月留下的痕跡,暗藏著不可分割、出生入死的契約。
可如果,它的主人戴上它時并非出于己愿呢?
舔了舔嘴唇,她湊近那佛珠仔細瞧了瞧。
“這玩意戴在身上,會痛嗎?”
她問出這句話后便有些后悔了。因為這問題聽起來十足的愚蠢。
怎會有人因為佩戴一串佛珠而感到疼痛呢?
空氣中有長久的靜默。
許久,他才緩緩吐出兩個字。
“不會。”
她松口氣,不知是為答案本身還是什么別的。
“佛法壓制的是心性,如若心中平靜、無悲無喜,自然安好,如若因外界相激而心緒起伏,則有兇險。”
他說這話的時候,她就湊在他眼前、盯著他手上的佛珠專注看著,毛茸茸的頭頂在他下頜蹭來蹭去,絲毫沒有身為“兇險”的自覺。
看了一會,她終于退開來。
她忽然想起更早些時候,丁未翔前往天沐河北岸執(zhí)行任務前,對自己那頓婆婆媽媽的叮囑。她彼時仍在疑惑,為何他成長于帝王之家,卻連基本的騎射都未曾學過。
如今來看,答案已經(jīng)很是明顯了。
丁未翔不是怕他因練武而受傷,而是怕他失控帶來兇險。
于他來說是兇險,于他身邊的人來說也是一樣。
可是行走世間,即便□□上不曾受到過傷害,但靈魂卻很難平靜始終。
“人生而有情,如何能做到無悲無喜?”
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只需反復練習,日久便可熟能生巧。”
她不信,又追問。
“如何練習?”
他不語,突然輕輕扯過一旁的薄毯蓋在她臉上。
“便是眼下這般。”
肖南回眼前一黑,連忙將毯子胡亂抓扯下來,有些氣哼哼。
“不愿說便算了,何必戲耍于我?”
他嘴角還停著一點淺笑,聞言又轉(zhuǎn)瞬消散,只伸出手指理了理她凌亂的發(fā)頂。
“一空每月會為孤誦經(jīng)。此經(jīng)文名喚藏棺經(jīng)卷,是南海蓮印一派的產(chǎn)物,取自佛陀講經(jīng)時藏身與金棺之中三日三夜之典故,以閉六識而著,傳聞若從孩童時期便開始誦讀,可自成長為無情無欲之人,專供培育修習佛法之人。只是這種后天打磨的方式太過殘忍,與佛法本愿相悖,之后便很少有僧人傳頌了。”
她聽得認真,轉(zhuǎn)念又想起什么。
“所以那日在嶺西的小帳中,陛下其實是在誦經(jīng)?”
他勾起手指,她的發(fā)絲便在他指間纏繞游走,語氣是毫不掩飾地打趣。
“偶爾遇到些狀況,做些補救的措施罷了。”
“啊......”想起那日所作所為,她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原來如此。”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又過了一會,她有些忐忑地開口問道。
“這些事,陛下可曾對旁人說過?”
“未曾提起過,但知情者也有二三。”
那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這問題她問不出口。她對那個答案沒有信心。
暗暗嘆氣,她將問題化作別話。
“宗先生也知道這些嗎?他似乎......有些懼怕陛下。”
“宗顥其人,不信天命,卻信因果,自甘為一切因果輪回付出代價。他幼時被人棄在山野之間,是一只牡鹿將他養(yǎng)大,此后走到何處便都飼鹿償還。后來,他在我母妃一族間造下業(yè)障,是以如今對孤從來避讓三分。”
好一個因果報應。
可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因果報應,那殺害肖家滿門的罪魁禍首,為何仍舊沒有現(xiàn)身伏誅?
她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一種惶恐。
那日在烜遠王府后院中未能參透的疑團如今又浮上心頭,反復折磨著她。
話就糾纏在她的舌尖,半晌才艱難吐出。
“陛下對宗先生的事很了解嗎?”
“你以為,孤知道些什么?”
她自以為已經(jīng)把試探藏得很好,但在他面前卻幾乎無所遁形。
她低下頭去。
“陛下心里都有些什么,我怎么會知道。”
這一回,靜默才真的降臨。
他不再說話,她也執(zhí)拗地保持著沉默。
翻了個身,她面向與他相反的另一邊,盯著眼前一段繡得精美的銀絲線,直到晨起的微光將它照亮。
篤篤篤。
三聲敲門聲。
肖南回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全身不自覺地繃緊了。
過了一會,單將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陛下,時辰到了。”
肖南回依舊沒有動作,大氣也不敢出。
她聽到背后傳來布料摩擦離開床榻的聲響,然后是他的聲音。
“知道了。”
她立著耳朵,直到門外單將飛的腳步聲遠去,才松了一口氣。
“孤的床,這么舒服嗎?”
她幾乎是一個鯉魚打挺便從床上蹦了下來,腿還沒邁開,便被人從身后一把拉住了。
“衣裳不要了?”
她動作一僵,隨即飛快轉(zhuǎn)過身來、搗頭如蒜。
“要的要的要的......”
一雙眼四處亂瞄,肖南回卻沒發(fā)現(xiàn)昨晚脫掉的那件外裳。
欸?她的衣服呢?
答案還沒有頭緒,他的身影已經(jīng)從背后靠了過來。
他輕輕托起她一邊手臂,指尖滑過,半只小菱紋錦作緣的衣袖便已經(jīng)穿進她的胳膊。再一個晃神的功夫,他已繞到身前幫她系好領(lǐng)口的扣結(jié)、又開始擺弄那腰間的帶子。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動作自然而流暢,絲毫沒有半點生疏與滯緩。
天成的皇帝,都是會伺候別人穿衣服的么?
肖南回盯著腰間那個死結(jié)看了看,顫抖著說出了那個方才就憋在心里的結(jié)論。
“這不是我的衣裳。”
“嗯。”他點點頭,輕描淡寫道,“是孤的衣裳。”
言畢,他又退開來幾步打量了一番,總結(jié)道。
“差的不多,算是合身。”
合身?哪里合身?!
肖南回揪著領(lǐng)口那絲線鉤成的盤龍扣左盯右瞧,一時既弄不明白那扣子是如何扣上去的、也弄不明白要如何解開。
“這是內(nèi)務贅衣前陣子新制的緇衣,弄壞了便去內(nèi)務督管處賠銀子吧。”
她正在較勁的手指一抖,瞬間蔫吧下來,臉上一片苦澀。
“陛下,參乘免不了騎乘跋涉,若是不小心弄污弄壞......”
“那便多小心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沉如水,似是警告又似是叮囑,末了移開視線、從那晨光照不見的黑暗中取出一樣東西。
“對了,有樣東西要交給你。”
瞧清楚他手里托著的東西,肖南回整個人一愣,連夜的混沌瞬間便清醒了。
沉甸甸的,掌心般大小,金色鏤空花飾,當中有一抹翠色隨著重心而搖擺流轉(zhuǎn)。
是玲瓏龕。
她便是再健忘也不會不記得,這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陛下為何要......為何要給我這個?”
他故作不解,竟還有心調(diào)侃。
“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要?聽聞被孤擺了一道后,還在丞相府門前蹲了一夜。”
肖南回笑不出來。
“陛下是在同我開玩笑么?”
他收斂了神色,聲音卻依舊很輕。
“先前在碧疆的時候,孤見你英勇的很。如今怎么慫了?”
這不是慫不慫的問題啊。
碧疆一事,即便失手也不過落得她一人身死、嶺西多個孤魂野鬼罷了。可若是秘璽有何閃失,她便是死上千百回也還不上這筆債。
她實在不明所以,更不敢就此接下。
“陛下身邊有黑羽營、還有丁中尉,才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嗎?”
“你說的不錯,但孤暫時不能將它帶在身邊。”他語氣平緩,一字一句都念得,“盡管如此,它卻如孤的性命一般重要,需得托付全心全意信任之人才行。肖南回,你愿意做這個人嗎?”
玲瓏龕在晨光中反射出一層金光,將周遭那還未燃盡的燈火都蓋了過去。
她又想起昨天那個美妙的夜晚,其中令她回味良久的那種溫存突然就涼了很多。
他是為了讓她做這件事,所以先前才對她那么好的嗎?
他沒有主動說起這樣做的緣由,那她不問便是。
“臣愿意。”
說罷,她伸手就要接過那玲瓏龕。
誰知那人的手卻往回縮了一寸,目光審視般望向她的眼睛。樂文小說網(wǎng)
“帶著它,可能會有難以預料的危險。你可想好了?”
肖南回的手只頓了一瞬,隨即上前一把拿過那東西,胡亂塞進腰間的袋子里。
“陛下又不是第一次派我這樣棘手的任務,碧疆何其兇險,我不照樣活著回來了?”她一副不大在意的樣子,低頭摸了摸鼻子,“下次再有這種事,陛下還是直接托付我便好,用不著繞這么大一個圈子,還搭進一個晚上的時間。其實就算......”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算你不是皇帝。只要你開口,我也是愿意的。
她說不出口。
他是這天下棋盤的主人,殺伐落子的那雙手。
她以為,她這樣的棋子,他未必看得上的。
“營里還有事,臣先告退了。”
她頭發(fā)還半散著,一腳踏進昨晚那雙鞋子,顧不得那鞋底還有些許濕冷,拖拉著便向外疾走而去,匆忙地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