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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招魂(下)

    燕紫抱臂立在那方寸不到的桿尖之上,風吹動他腰間系帶發出的抽打聲同四周經幡拍打的聲音混在一起,和諧地讓現場所有人都忽視了他的存在。
    然而他手中的那把古劍卻散發著不容小覷的氣息。
    這種氣息微弱的變化隱匿在風聲之中,若非親自交過手,便連最上乘的武者也未必能夠察覺。
    肖南回方才聽到的聲響,便是此劍出鞘的聲響。
    數月前,她初次與此人交手時,便險些死于他的劍下。
    他是什么時候上的祭臺?除了她之外,到底有沒有其他人察覺到這個入侵祭典現場的刺客?
    長宓臺四面全是窄而陡峭的石階,拾階而上少說也要花上片刻,待到那時怕是該發生的早已發生。
    最重要的是,如今高臺之上便連一根鐵簪子都沒有,離得最近的禮官們手中只有金玉之器,便是受賜的武將也只得一把短而脆的玉劍。
    只這分神的一瞬間,她再次向那旂頂上望去時,紫衣男子手中那把鋒亮如雪的長劍已高高揚起。
    肖南回覺得那根本不是一把劍,而是對著一片青青麥苗舉起的收割鐮刀。
    早上那禮官苦口婆心地一番禮儀說教如今已成了耳旁風,她一腳踢開擋在前方的供桌香案,同時將手里方才皇帝御賜的玉劍朝著那扶丘天師頭頂上的厘伯鐘反手擲了出去。
    玉劍未開鋒,質地硬而脆,碰上青銅質的古鐘當場碎裂,卻因此發出清脆擊鳴,提早敲響的鐘聲在長宓臺上蕩漾開來,壓過了一切聲響。
    這一聲示警令長宓臺上的所有人都將目光聚集到了扶丘的腦袋頂上。
    扶丘后知后覺,緩緩抬頭望向正上方。
    因著這絕妙的角度,他先是將那紫衣刺客的大袴和腳底板看了個明白,隨后才留意到對方手中那緩緩起勢的劍鋒。
    肖南回這是第一次瞧見那扶丘的眼睛睜開來。
    只見對方平日里似是永遠睜不開的眼睛此刻瞪得是牛大,那臺階都上不得、需得步輦伺候的腿腳此刻瞬間回了春,矯健離地一蹦就是三丈遠,眨眼間已躲到禮官隊伍的最后面,一張嘴那更是聲如洪鐘、堪比燕扶街上吆喝賣大餅的嶺東大漢。
    “有刺客!快來人!快來人!”
    這一記驚叫像是炸進深潭的一塊巨石,將整個長宓臺里里外外的人群全都攪亂了,比方才那聲鐘鳴更加奏效。
    然而聲卻不如影快,那燕紫手中的劍像是一道光一般,從半空俯沖而下、直奔皇帝的后心而去。
    肖南回感覺到自己后背的衣裳一瞬間便濕透了,她拼盡全力向皇帝的背影沖去,卻依舊趕不及那光影之前。
    千鈞一發之刻,另一道影子從那扶丘方才坐過的祭壇下一閃而出,從另一個方向迎向那紫衣刺客的劍。
    雖然早就知道這狗腿子侍衛武功高強,可今日真瞧見對方拿出十分精力對敵,其功力還是令肖南回有些驚嘆。
    那樣的刀法早已登峰造極,若非兵器相克,恐怕世間難逢棋手。
    至此她終于明白,為何皇帝身邊只得丁未翔一人。
    因為一人就已足夠。
    鏘。
    白刃相擊,刀吟劍鳴。
    殺氣止步于帝王后心一尺處。
    刀客與劍客各自退開數丈遠,卻是難分高下,兩人顯然都有些詫異。
    丁未翔占據主場,似乎早有準備,一聲呼哨過后,訓練有素的黑羽營守備便從四面八方向長宓臺包裹而來。他并不急著進攻,只將皇帝小心置于對陣的死角中,小心觀察起對方的路數來。
    燕紫立于厘伯鐘下,調整氣息。他心知一擊不成,對手又旗鼓相當,繼續糾纏只會愈加不利,卻似乎并不打算立刻離開。
    此時驚慌失措、亂作一團的禮官們終于回過神來,舉著各自手里的禮器、拖著長長的禮服衣擺,向著石階下的方向緩慢移動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燕紫突然便向著那行在最后的一名禮官背后襲去。
    在場的丁未翔、肖南回都未料到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只見白光閃過,那禮官腰封化作兩截跌落在地,手中捧著的玉匣已不見蹤影。
    好一招調虎離山之計。
    肖南回終于明白這燕紫真正欲意何為。對方看似行刺殺之舉,實為搶奪一年才會出宮一次的秘璽。
    東西方一到手,紫衣劍客便不再耽擱,飛身點過祭臺周臨時設立的臺柱,借力向著長宓臺外圍而去。M.XζéwéN.℃ōΜ
    然而這一起落之間,黑羽營守備已將弓箭就位,隨著丁未翔一聲令下、黑壓壓的箭羽便向著那道影子而去。
    卻瞧那燕紫竟能于半空中翻身躲避,在沒有任何著力點的情況下迸發出驚人的力量,手中白刃舞做一片水潑不進的亮光,眨眼間便將兩石弓射出的黑羽箭斬落在地。
    就在此時,一陣微弱的鈴鐺聲自西南方位響起。
    紫衣劍客聽音辯位,轉瞬間已找到黑羽守衛薄弱之處,一個起落以沖出十丈開外。尋常侍衛不是他的對手,還未來得及收緊的包圍圈轉瞬便被撕開一個口子,那燕紫提劍而去,仿若出入無人之境。
    這等放肆的行徑需得有著上乘功夫傍身才有底氣,然而肖南回此刻更為在意的,是方才那夾雜在吵鬧人群聲中的鈴鐺聲。
    這鈴鐺聲是從觀禮的人群中而來,及其細微暗啞,但也并非無跡可尋。聽起來仿佛尋常驛鈴或是誰家女眷的飾物,可細細分辨便可知當中有所分別。
    最重要的是,她曾在色丘與那些仆呼那交手時聽到過那種聲音。
    那廂丁未翔已然追著燕紫而去,肖南回顧不上那么多,迎著聞聲趕來的侍衛隊狂奔下長宓臺,順手抽了一名侍衛的佩刀,轉頭向著人群中發出鈴鐺聲響的方位追去。
    外圍的人群還不知前方發生了何時,不少人仍沉浸在慶典的喧鬧中,目光向著高臺之上、言語間都是熱烈,只有她一人逆流而行,在擁擠中艱難前行。
    方走出平地、進入樓臺坊間,肖南回便翻身上了屋瓦之上,尋著同她一般、移動軌跡可疑的身影。
    果不其然,不遠處的民居深巷中,一道身影急匆匆地一閃而過。
    此時看熱鬧的人群都擠上了街道,巷子中本空無一人,這種時候簡直是追擊的絕佳時刻。
    肖南回翻身而下,尋著那身影一路向巷子深處追去。
    追了一會,她便覺察出吃力來。
    焦松是個小地方,坊間的墻瓦修得比闕城低矮許多,人行其中尚且擁擠,更莫提有些巷子深處堆著冬日燒火用的木柴瓦棚,不僅無法全速奔跑,就連快走起來也甚是費勁。
    轉過一道窄巷,她與一舉著破招牌的算命卦師迎面相撞,兩人雙雙踉蹌了兩步。
    雖只一瞬間的耽擱,可待她匆匆賠禮再抬頭望去時,整個巷口已再無半點那人的只衣片影,空巷之中仿佛從來都沒有過什么可疑之人。
    氣悶之余,肖南回很快反應過來什么,一把將那算命的抓住。
    “你方才可瞧見有人過去了嗎?往何處去了?”
    那算命的方才被撞了一下,正有些不舒爽,瞧見肖南回這有事求人的樣子,便耍起賴來。
    “未曾未曾?!?br/>     肖南回心急那人去向,不肯死心,又追問道。
    “在下也是有急事,瞧見那人從這巷中過去,方才走得快了些。先生當真沒瞧見有人經過?也沒瞧見那人模樣?”
    “小老兒腿瘸眼瞎的,能瞧見什么呀?”
    這一回對方語氣中透出的信息便有些耐人尋味。
    他分明不是個瞎子,卻自稱瞎眼,這便是有些自我貶損、引人追問的意思了。
    正在這僵持不下的檔口,一道人影自另一邊翻身而下,卻是丁未翔。
    丁未翔瞧肖南回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那算命的,便已將他自動忽略。
    “人呢?”
    肖南回懶得敷衍,對這人突然出現在自己跟前也沒太多想。
    “丟了?!?br/>     說完她看一眼對方臉上那難看的神色,便知他也追丟了那燕紫,當下主動言和。
    “我且嘴上饒你一回,你便不要再來數落我了。再者說祭臺上我可又救了你主子一回。我們之間算是扯平了?!?br/>     丁未翔冷哼一聲,倒也沒再提以前的破事,只冷冷打量了一下那算命的。
    那算命先生瞧不出丁未翔是個什么來頭,正拈著自己的兩根鼠須,想要繼續同肖南回討價還價。
    “這位仁兄也可來評評理。并非小老兒不愿幫忙,只是因這祭典,整個焦松縣城內人都空了一大半。小老兒開不了張、幾日未曾有米下肚,這如今頭昏眼花、腦漿子都混成一團,實在是沒留意到那什么可疑之人。”
    肖南回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后的伍小六。
    只可惜對方不是個胖子,耍起小聰明時少了那份憨厚加持,看著就特別的討人嫌。
    她正準備故技重施,還未來得及拔出兵器,身后一直沉默旁觀的丁未翔已經瞧明白了這局棋,先她一步猛地抽出刀來。
    “唰”地一下,那算命的背后背著的竹竿招牌從中一分為二,連帶他頭頂上的那黃皮子氈帽也開了天窗。
    不過力道那控制得是相當的好,對方只覺得頭皮一涼,隨即飄下兩根碎發來。
    丁未翔面無表情開口道:“雁翅營當差,瞧見你這過了個賊。你若不配合,我便只好將你押回去細細問起。”
    肖南回還沒說出口的狠話就這么咽了回去,隨后覺得做人也不能如此做絕,又往回找補了兩句:“你若配合,少不了你的銀子,只是休要太過貪心。”
    最終果然還是銀子二字起了作用,那算命的瞬間眉開眼笑,整個人看起來都乖順了不少。
    “能為官爺排憂解難是小老兒的榮幸,方才那人也算是同我迎面而過,瞧了個是真真切切?!?br/>     “既然如此,現下便隨我回去走個流程。”
    丁未翔不知為何似乎要趕著回去他主子身邊復命,非要將人帶回黑羽營審問,肖南回卻不肯退讓。
    “現下就畫。那人出現沒多久,他記得還算清楚,若是隔了夜能回憶起來的細節就更少了。到時候再耍幾個花招,我們豈非要白付他那些銀子?”
    丁未翔皺眉:“此處又無畫師,你教何人來畫?難不成你來畫?”
    肖南回畫過畫嗎?當然畫過,畫完之后還沒來得及向肖準顯擺,便被杜鵑當成來歷不明的符紙給丟出去了。
    “這個......”她故作沉吟,還沒想好如何接下這話茬,一旁那算命的卻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老小兒早年在外討生活,給人畫過肖像,倒還是有些手藝。”
    他邊說邊拿起別在帽檐上的毛筆,放在舌頭上舔了舔、潤出些墨色來,又從懷里掏出張寫符用的黃紙來,思索一番便落筆畫了起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算命的便放下筆,將紙呈到兩人面前。
    “官爺請看?!?br/>     丁未翔只瞥了一眼,似乎嫌有些潦草,便將頭扭到一旁。
    肖南回卻看得仔細些,心下當時便道:這算命的筆下還有些功夫,寥寥幾筆甚是傳神,就連唇下的痣都點的頗像那么回事。
    她指著那顆痣,語氣中有些懷疑:“他與你迎面而過,也只一瞬間的事情,你竟然連他臉上的一顆痣都記得清楚?”
    算命的又是嘿嘿一笑:“這各行各業總要有些吃飯的本事,我是給人瞧面向算大運的,最愛留意這些個眉眼高低、皺紋走向、痣在何方......”
    算命的開始滔滔不絕起來,肖南回卻有些聽不進去,眼睛盯著手中那張畫像有些出神。
    “你覺不覺得,這畫的有點像一個人?”
    丁未翔起先閉目立在一旁,聽她言語這才又瞧了瞧那符紙上畫的東西。
    畫像上的人兩頰瘦削,生了一雙三角眼,瞧著不像是個有福氣的人,偏生額頭生的很高,似乎又有些威勢。這威勢又被他嘴下的那顆痣壞了不少,整個人多了一絲陰柔的氣息。
    畫像上的人同腦海中影像漸漸重合,丁未翔漸漸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怎會是他?”
    “可是......”肖南回的聲音也變得有些艱難。
    那廂丁未翔已經知曉她要說什么:“可是鄒思防已經死了?!?br/>     距離霍州之行已過去大半年的時間,如果不是眼前這張畫像,再過上一年半載,或許鄒思防這個名字連同那張沒什么特色的臉,也就會慢慢消失在他們的記憶當中。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此時此地,這個名字突然便又跳了出來。
    當初因秘璽一事在鄒府大費周折的往事還歷歷在目,肖南回親眼瞧見鄒思防同那方假玉璽一起沉入了白耀關的沼澤之中,怎會有假?
    人死不能復生。難道,是這長宓臺上的祭典當真通了鬼神、招來了那鄒思防的魂魄?還是什么人借此機會故意大行鬼神之道?
    可為何偏偏是鄒思防呢?
    那在人群中秉鐸搖鈴、為燕紫指明出路的神秘客,究竟只是一個長得像鄒思防的陌生人,還是鄒思防......其實根本沒有死?
    他同整件事有何關聯?安律口中的主人是否就是他?他操縱仆呼那三番五次行刺殺盜璽之事目的究竟是什么?
    肖南回望著手中的畫像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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