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點聲。”梔子說了一句,卻沒有用,她身邊那吱吱扭扭的摩擦聲仍在繼續(xù),她有些不耐煩,“車子跑在這么顛簸的山路上,已經(jīng)夠鬧心了。”
她一把搶走了那只武器,它是那些聲響的來源,“老大睡著了。”
“姐姐……”杰凱的手上突然空了,他慌張地叫了一聲,也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
“嘴巴很甜嘛。”梔子把武器放在腳邊,看著坐在她身旁的這位青澀少年,“多大了?”
“二十。”杰凱小聲回答,不自覺地開始抖動雙腿,他本來用衣袖奮力擦著武器上的血跡,這樣可以緩解緊張的情緒,現(xiàn)在武器被梔子搶去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腎上腺素的分泌,畢竟,他剛剛死里逃生,衣服上還沾著敵人的鮮血。
“剛畢業(yè)的?”梔子狀態(tài)輕松,好像只是參加了一場格外逼真的演習。
“去年畢業(yè)的。”杰凱兩只腿抖得更加厲害,腳跟噼噼叭叭敲著地板,比剛才的摩擦聲還要刺耳。
“喂,我說小點聲。”梔子嚴厲起來,毫不客氣地抓住杰凱的膝蓋,“老大三天沒合眼了,讓她睡會兒。”
杰凱點點頭,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很快就會被彌漫在車中的血腥味逼到嘔吐。他攥緊雙拳,摒住呼吸,撐了幾秒鐘,又氣餒地放棄,混亂地喘起來。
“你很厲害呀。”梔子壓低音量,湊到杰凱耳邊說。
“啊?”杰凱不確定她是不是在挖苦自己,他確實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殘酷的場面,魂都嚇飛了,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什么。
“一個新人能加入麗卡露的團隊,不得了呀。”梔子擺出一個崇拜的眼神,“你知道,老大可是出了名的慧眼識英才。”
“是嗎?”杰凱偷笑一聲,轉頭看看坐在車尾的麗卡露,憶起她親自出面,邀請自己加入團隊,那個場面,真是終生難忘。
“這就叫坐上了火箭,懂嗎?”
杰凱搖頭。
“不懂?”梔子用肘尖捅了他一下,“老大拿到的任務都是最好的,你會成長得非常快。”
杰凱咽下一口空氣,“最好的?你指的是最困難的,還有最危險的吧?”
梔子笑起來,又馬上收住,也回頭看了一眼麗卡露,“我說你厲害吧。你說得對,都一樣,沒有挑戰(zhàn)怎么鍛煉人呢?”
杰凱更加惡心了,想到像今天這么可怕的任務,以后還不知道有多少在等著他,他就覺得頭暈目眩,閉緊起雙眼,牙齒用力咬著嘴唇。
“不舒服了?”梔子側身望著他,“睡會兒吧。”
“睡不著。”杰凱本來想說的是“這怎么可能睡得著”,卻發(fā)現(xiàn),除了麗卡露,這車上絕大多數(shù)人也都東倒西歪的睡著。他不明白,這些人怎么可以這么快就平靜下來,十幾分鐘前,他們還在和敵人激烈交戰(zhàn),他實在到找不到詞來形容那種情境,什么槍林彈雨、刀光劍影,都太薄弱了。看到不斷有人倒下,鮮血四濺,學院教過的東西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他就只剩求生的本能。好在,敵人火力太強,不到二十分鐘,麗卡露就判定任務失敗,下令撤退。他一路奔跑,跳上了這臺撤離的車子,也顧不上全身肌肉酸痛得像是注了水,他就只想平息那急促而不均勻的呼吸,可是,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做到。
“要練習。”梔子拉松安全帶,把身體轉向杰凱的方向,一側的肩膀靠著椅背,“這可是我們的基本技能。你以為只要會殺人就能打仗?能在各種交通工具上睡覺才是本事。你想想,我們經(jīng)常要坐上大半天的飛行器,落地后立刻開戰(zhàn),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不在上面休息,哪來的精力?”
杰凱覺得新奇,他認為,這項技能絕對應該列入學院的課程里。
“而且,那些飛行器時不時要翻滾個三百六十度,你也要踏實睡著,那才是真本事。”
梔子這一補充,讓杰凱的胃又狠狠攪動一下。他覺得學院根本是騙人的,他完全沒有能力應付實戰(zhàn),簡直是直接送死。
“那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不坐飛行器?”杰凱想要“死”得明白,他知道身邊這位老練的姐姐是在幫他,“是不是因為我們打了敗仗,才坐車撤退?”
“怎么會?”梔子輕輕一笑,“哪有人能常勝不敗?我們這么頻繁的交戰(zhàn),一個任務接著一個任務的,輸了就要受罰,誰還打得下去?”
“可是,坐車要比飛行器慢太多了。”杰凱想到,如果是飛行器,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洗上了熱水澡,更加痛恨這車上摧殘尾骨的顛簸。
“資源確實有限呀。”梔子拿出設備,“你看,和我們同時開戰(zhàn)的有十幾個戰(zhàn)場,840728號反抗軍已經(jīng)被我們拿下,850506號和840903號還在交戰(zhàn),850204號好像比較厲害,我們的隊伍已經(jīng)撤退了,他們還在乘勝追擊,還有……唉,太多了,就不一個一個說了,總之,這么多團隊都需要資源,飛行器再多也不夠用,剛才的兩臺飛行器已經(jīng)把傷員都接走了,我們這些沒掛彩的就坐車嘍,反正只是返回基地,不算太遠。”
“其他反抗軍都用編號,為什么我們剛才的對手叫闊山反抗軍呢?”
梔子怔了一下,環(huán)顧四周,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別亂說,我們的也有編號,是841213號。你剛才說的那個詞,不要再提了,老大忌諱。”
“這么說,老大真是那里的公主?”杰凱湊近梔子,聲音小到幾乎只有噓聲。
“當然不是。”梔子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你想想看,老大要是公主的話,那神行海克將軍不就是她的殺父仇人?她能跟著他出生入死這么多年?那些都只是為了征兵編出來的故事,你也信?”
杰凱覺得有道理,可是,心中還是暗暗希望麗卡露就是公主,這是極少數(shù)能讓戰(zhàn)爭感覺美好一些的故事,他決定繼續(xù)相信,“要是你說的這樣,那還忌諱什么?”
“你這個腦子怎么突然不靈光了?”梔子又給了他一下。
杰凱無辜地眨眨眼睛。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這畢竟不是能拿上臺面討論的事情。”梔子嘆了口氣,“你知道‘闊山’是什么意思嗎?”
“是一個地名。”杰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
“對。算你還讀過書。”梔子點著頭,“那你再說一個別的地名來聽聽。”
“別的地名?”杰凱被這個要求搞暈了,“沒有了呀。哪還有別的地名?”
“那你明白了嗎?”梔子朝他一挑眼皮。
“明白什么?”杰凱完全找不到頭緒。
“還不明白?非要直說?”梔子有些著急,“世界上,除了闊山,還有什么別的地方?”
“有城市、鄉(xiāng)村、還有無人區(qū),當然,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一般沒有明顯的分界,中間由郊區(qū)慢慢過渡。”杰凱回憶著課堂上學到的知識。
“這不是很清楚了。”梔子雙手一攤,“我們這個世界一分為三——城市、鄉(xiāng)村、無人區(qū)。你的城市和我的城市也許相隔萬里,你也不會覺得和我來自不同的地方,因為我們都來自城市,就算你的城市大而繁榮,我的城市小而破敗,也沒關系,都是城市,也都叫城市。”
杰凱回味著梔子的話,明明都是他知道的東西,角度卻十分新穎,他順著想下去,確實是這樣,不管是盛產糧食的田野,還是飼養(yǎng)家畜的農場,都同樣是鄉(xiāng)村;至于無人區(qū),荒蕪生命的沙漠和物種豐富的雨林雖然有著天壤之別,但也都叫無人區(qū)。這似乎再正常不過了,可仔細想想,又好像缺少了什么。
“缺了點東西,對不對?”梔子好像讀懂了他的心思,“我告訴你,少的是名字。”
杰凱又不明白了,一直也沒提到任何人,她指的是誰的名字?
“以前啊,我是說,很久很久以前,每一座城市都有名字。”梔子解釋著,聲音帶著幾分得意,“每一個鄉(xiāng)村都也有自己的名字,就連熱帶雨林和沙漠,也有。有時候,那些名字背后還有故事呢。”
杰凱驚訝得長大嘴巴,他覺得這太有意思了,忍不住猜想,會不會有座城市也叫杰凱呢,“都是些什么樣的名字?”
“唉,沒人記得了。我也想知道一些名字,哪怕一個也好。我們現(xiàn)在就只有街道的編號,每一個地址都只是一串數(shù)字。”
“為什么要這樣呢?”杰凱有些生氣,世界本來可以更加有趣的。
“是為了摒除人們的歸屬感。”梔子把身體轉回前方,“當城市有了不同的名字,人們就會給自己貼上標簽,我來自這座城市,而你來自那座城市,我們不同,因為我們各有歸宿。這樣的歸屬感會促使人們維護自己的獨特性,進而產生不同的群體,很快就會形成城邦,最終建立起國家。這太危險了,絕對統(tǒng)治好不容易一統(tǒng)了全人類,離世界和平只差半步之遙,當然不能給地域命名。”
杰凱點著頭,他大概理解了為什么闊山一詞是個忌諱,剩下的問題就是:“那為什么我們還要不斷提到‘闊山’呢?這不是提醒人們有地名這個東西嗎?”
“這就是個疑難問題了。”梔子抓著頭發(fā),“闊山王國的滅亡,是人類歷史上最重大的轉折點,對于樹立人們對和平的信念來說,這個名字有著非凡的意義,所以很多時候,還是免不了提到,而且不提的話,歷史就串不上了。”
杰凱繼續(xù)點頭,連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他居然都聽懂了。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梔子繼續(xù)說,“其實我們早就開始用‘最后一個國家’和‘最后一戰(zhàn)’這樣的詞來弱化‘闊山’,最近幾年,麗卡露的征兵廣告也都不叫‘闊山公主’,而是改用‘最后一位公主’,可能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把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個地名忘了。我們能到這里來執(zhí)行一次任務,看看這個有名字的地方,算是幸運。”
杰凱心生一絲傷感,他望向窗外,不希望人們如此健忘。雖然太陽的光已經(jīng)不夠反射所有景物,他還是盡力看著,強迫眼睛記住這個地方,它有一個名字,叫做闊山,而它的公主就坐在距他幾步之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