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映在安德臉上，麗卡露有些驚訝，她沒想到，他會到她的公寓樓下接她。
    她一走出大樓就看到他，靠在車上站著，不知等了多久。
    “走吧。”他鉆進車里，給她留著門。
    她進去后，突然覺得局促，幾天沒見安德，他好像變得陌生了。
    上次也是在這里，也是這個時候。吃完烤肉，安德又去陪她喝酒，天南地北的，她也不記得聊了什么，感覺頭暈到剛好想要做些愚蠢的事情時，他們又去那個能震到耳聾的地方跳舞了。
    她記得，一進去，安德就把頭貼在她臉上，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要躲開，他卻把手插進她的頭發里，抓住她的脖子，嘴唇幾乎咬到她的耳朵，“等下機器人飛過來，你就說要一瓶最貴的酒。然后，你就對它笑，聽懂嗎？”
    她點頭照做，他們就得到了一瓶免費的酒。之后。他們屢試不爽，第三瓶酒到手后，安德大笑著把她抱起來轉了一圈，她雙腳落地時，他的臉再次貼得過近，“你為什么這么美？”
    “你喝醉了，安德。”她把他推開。
    他卻搖著頭又湊過來，“我又沒有吐。”
    “那好，看我們誰先吐。”
    安德幾乎一個人喝完了第三瓶和第四瓶酒，可是，先吐的還是麗卡露，之后她就只能靠著他的身體，任他攬著她的腰，抓著她的手，一路回到她的公寓樓下。
    “就到這里吧。”麗卡露下車向公寓樓大門走去。
    “送你上去。“安德追上來。
    “不行。你回去吧。“麗卡露頭暈得走不動。
    她知道，這會兒靠自己是肯定回不了房間了，就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他好像也看得出，陪她在門口坐著。
    她的頭昏昏沉沉，微微搭在他肩上。他們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天邊慢慢溢出了一線曙光，她清醒了一些，拍拍他的腿，站了起來。
    “將軍，你的任務真的不考慮我嗎？”
    “安德，你給我好好活著。”
    到家后，她躺在床上睡不著，這太奇怪了，身體里的酒精濃度足以讓她瞬間入夢，她卻睜著眼睛悔恨自己的決定，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送她最后一程，那么現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安德可能讓她笑著離去。
    車子啟動，他們已經出發奔向這次任務。
    麗卡露看著安德，知道他生氣了，她反復無常，拒絕他后又選擇了他，他肯定認為她是一個不可靠的人。他一路倔強的不說話，硬是撐到了午餐。
    他們兩人面對面坐著，各自低頭吃東西，餐廳里因為來了兩個統治軍，生意格外冷清。
    麗卡露漸漸意識到，不是因為幾天沒見，而是因為沒有酒精。在清醒狀態下，安德就像一個陌生人，他的臉、他的聲音和他的味道，都是陌生的。
    這樣反而簡單，任務還是要執行，她還是要對下屬負責，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你對任務指示有什么問題嗎？”麗卡露找到了公事公辦的狀態。
    “你為什么覺得這個任務有危險？”安德抬頭，總算正眼看了她，“你之前說‘要是能回來，再找機會合作’，還有‘讓我好好活著’，這些都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告訴你。而且，有很多問題，我目前還解釋不清。”
    安德輕笑一聲，“好吧，總比瞎編些故事騙我好。”
    “這次任務，我有兩點要求，請你記好。”麗卡露更加嚴肅了一些，“第一，全程做好交戰準備；第二，如果我死了，任務就結束了，你立刻返回總部匯報。”
    “你在說什么呀？”安德的情緒和表情都明顯波動，他放下餐具，身體前傾，盯著她。
    麗卡露沒有說話，繼續吃著東西，她知道他聽到了，也沒必要進一步解釋。
    “‘黃金時代一百年紀念慶典’，只是出席個活動，這樣的任務會有生命危險嗎？”安德拿出設備，把任務指示攤在麗卡露面前。
    “那要看對手夠不夠強大。”
    “好呀，越來越有意思了，我很期待。”安德身體又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我沒有開玩笑。”麗卡露本以為安德多少會有些恐懼，但他卻連一點緊張都沒流露。
    “我知道你是認真的。”安德把設備收起來，“我還知道，你不會死。”
    麗卡露愣了一下，她好像聽到安德說“我會保護你”，但是他沒說，是她自作多情了，她一時無語，臉頰微燙。
    “你不能死，你還要保護我。”安德說完，就大笑起來，好像又回到了酒醉的狀態。
    “我已經‘死’過很多次了。”麗卡露有些生氣，還從來沒有哪個跟著她執行任務的下屬膽敢戲弄她。
    “是這個嗎？”安德指著自己的左腕，“修復不了的話，一定是要命的傷，什么故事，說來聽聽吧。”
    “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麗卡露摸著自己的左臂，她已經習慣了那種隱隱的痛。
    “怎么會？黃金時代的故事不都像科幻電影一樣嗎？”安德瞇著眼睛，樣子越來越像喝醉了。
    “就是在太空中被一種不明物質在超高溫的狀態下擊穿了手臂。”
    安德的眼神在清醒和酒醉中來回轉換了好幾次，仍說不出一句話。
    “太空，你知道是什么嗎？”麗卡露伸出手指，向上一點，“就是外面。”
    “我當然知道。”安德好像又在點頭又在搖頭，“可是，你是怎么上去的？”
    “宇宙飛船。”麗卡露停頓一下，感覺不好解釋，“你肯定沒聽說過。沒關系。現在連飛行器都沒有了，又回到了飛機時代，而且飛機也都禁飛了。你就想象是可以飛到太空的飛機。”
    安德顯然沒聽懂她的嘟囔，卻用力點著頭，眼神熱切，懇求她繼續講下去。
    “那是我在黃金時代的最后一個任務。”
    “等一下！”安德把最后一點食物塞進嘴里，“你吃完了嗎？”
    麗卡露點頭。
    “先上車，還有幾個小時才到，你慢慢講。”
    麗卡露站起來時，安德殷切地幫她拉了椅子，之后又幫她打開車門，坐的位置也比之前靠近很多。她覺得怪怪的，但又好像很正常，她已經難以測量安德在陌生到熟悉這把尺上的位置。
    出發后，安德坐得更近了，他眼睛閃亮，一眨不眨的看著她，嘴角也揚起了溫暖的笑容。
    “840611號反抗軍，他們的打法很奇怪，當時反抗軍太多了，一開始我們并沒有重視他們。之后才發現，他們企圖劫持我們的飛行器，用來發動高空戰，這種作戰方式早就絕跡了。當然，他們沒有成功。可是后來，他們找到了能飛得更高的東西。那是一架廢棄的宇宙飛船，他們很厲害，不僅修好了它，還掌握了駕駛技術。統帥圓桌非常緊張，因為一直有傳言，太空中還遺留著很多殺傷力極強的大規模武器。我們截獲情報，趕在他們發射前沖進了飛船，但在混戰中，飛船還是起飛了。我們收到命令，任務從消滅反抗軍變成了銷毀飛船，所以我們點燃了飛船的燃料庫，在爆炸前鉆進了逃生艙。只不過，因為有一小段時間，飛船的重力設施失靈，失重狀態下，混戰一度失控，導致在自毀前已經有些局部爆炸，我一不小心，手就報廢了，據星星醫生說，冬眠計劃的幾代醫生都沒治好。”
    安德目瞪口呆，“這個比科幻電影還要科幻。”
    其實，麗卡露還有很多細節沒有講，比如，她不僅報廢了手臂，還毀掉了半張臉，若不是艾莉醫生幾十年耗盡雙眼的修復，安德恐怕不敢坐得這么近。
    還有，這支反抗軍從沒想過去太空找那些傳說中的大規模武器，他們只想逃，逃離這個不再熟悉的世界，所以他們攜家帶口，飛船上不僅有小孩，還有嬰兒。
    她更沒有說，她受了這么多傷，不是因為不小心，而是為了保護那個嬰兒。
    可是，也許是那個嬰兒保護了她。當時的她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但她不能去冬眠，她不能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冰冷的冬眠實驗室里，她只想死在戰場上，這是戰士應得的尊嚴，而這艘飛船是她最后的機會。然而，她失敗了，她別無選擇，抱著那個嬰兒，跳進了逃生艙。
    “說到星星醫生，唉！”麗卡露的設備已經震動了好幾次，星星醫生的來電，她一直不敢接通，她盯著設備，希望震動自行停止。
    “你先別接。還有呢？”安德伸手按住她的設備，“繼續講。”
    “沒有了，結束了。”
    “不對，感覺故事才剛剛開始。”
    “真的沒有了。”麗卡露想要抽回自己的設備。
    “肯定還有。”安德按著不放，“你看外面。”
    外面天空暗沉，云層似乎壓到了伸手就能摸到的高度，陽光無力穿透那樣的厚度，害得萬物都失去了色彩。車子好像行駛在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之中，麗卡露一時看不清外面發生了什么。然而，一陣憤怒的狂風呼嘯而來，沒能卷走灰暗，卻掀起了無數沙礫般的碎片，它們用晶瑩的身體撞擊車窗，發出生命最后的聲響，小小的、柔軟的、幾乎透明的碎片，卻把車窗打得發抖。
    “下雪了！”麗卡露把手掌貼在車窗上，感受到了冰雪的溫度，卻仍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你見過秋天下雪嗎？當你說到‘鉆進逃生艙’時，就開始了。”安德又湊近了一點，“所有故事里，只要下雪，就代表轉折點要來了，所以，‘逃生艙’后面肯定還有故事。”
    麗卡露笑了，“那不是科幻電影，是文藝電影。”
    安德就是不放棄，盯得麗卡露心虛。后面確實有故事，而且就是在那里出現了轉折，她自殺未遂，活了下來，從高級指揮官麗卡露變成了麗卡露將軍，然后她閉上眼睛，又醒來，世界并沒有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非，她成了把心遺忘在過去的一具軀殼，只有安德讓她覺得自己活著。
    “星星醫生。”麗卡露接通了來電，她還沒有準備好把內心的黑暗角落告訴安德。
    “你在哪里？！”星星醫生的聲音透過屏幕都能把麗卡露和安德嚇到顫抖。
    “我快到了。”麗卡露總覺得在星星醫生面前找不到底氣。
    “快到了？！”星星醫生聽起來真是生氣了，“約好出發前要到我這里做身體檢查，說不來就不來了，怎么這么不負責任？！”
    她本來想去的，可是一大早看到安德，就把這事忘干凈了。
    “你的身體承受得了長途旅行嗎？”星星醫生不給她辯解的機會，“你給我回來！”
    “這是任務，我有命令，不能回去。”麗卡露慌張地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我感覺很好。”
    “你感覺很好？是像前天訓練時昏倒那么好嗎？還是像上周開會時心悸到不能講話那么好？”星星醫生的臉色陰沉下來，“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跟你說不通，你把設備給雨者。”
    “雨者……”麗卡露只能硬著頭皮說實話，“他沒有來。我選了別人做搭檔，”
    “你！”星星醫生一陣捶胸頓足，“我特意安排雨者保護你，你們這些任務誰知道會出什么狀況！”
    這句話讓麗卡露全身都不舒服，“我不需要保護！”
    “跟你實在說不通，我去找正坦統帥。”星星醫生前一秒還氣呼呼的瞪著麗卡露，這一下眼神又突然溫柔起來，“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下雪了，多穿衣服，不要著涼了。”
    麗卡露一直默念著“好煩呀，不要說了”。可是掛斷后，那些嘮叨卻讓她心里莫名踏實。她看著窗外飄搖的雪花，想著自己未知的命運，如果她死了，星星醫生一定會非常傷心，安德可能也會難過，她開始希望等著她的對手不要那么強大，她還有一點活著的意義。
    “到了。”安德一直沒有打擾麗卡露欣賞窗外的雪景，“龐氏莊園，應該就是這里。”
    麗卡露走下車子，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先是輕柔，又變成冰冷，最后融成濕潤。
    “還是會有一些事，我沒辦法保護你。”安德在她耳邊說。
    麗卡露轉身看著他，覺得保護這個詞聽起來不那么刺耳了。
    “你要做好準備，黃金時代的紀念活動，一定會提到神行海克，甚至有可能看到影像資料，你不要太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