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卡露在椅子上坐不住,身體左右搖晃幾下,就摔倒在地上。
她本來已經快要失去意識,這一摔,頭腦猝然清醒過來。
幾步遠的地方,天峰的尸體沒有合眼,這個角度,正好空洞的怒視著她。
她慢慢站起來,扶著椅子,緩了幾秒,就把椅子調轉方向,跨坐在上面,雙手抓著椅背。
“來吧。”她側頭對身后的醫生說。
那位醫生看上去不像新手,卻雙手顫抖,遲遲不敢下手。
“快點!”麗卡露吃力地轉身,眉間帶著一絲怒意。
“長官,真的不用麻醉嗎?”醫生卻生生地問,“我可以控制劑量。”
“一滴都不用!”麗卡露把椅背抓得更緊,“現在開始,我可以堅持六十秒,再耽擱,我就不確定了。”
醫生動了手,動作還算利索。麗卡露剛把喉嚨中的叫喊聲咽進肚里,背上的子彈就被從肉里夾出了來,她胸口壓在椅背上,額頭冒出汗珠。
“這又是何苦呢?”文娜的臉上生出幾道不自然的笑紋,“麻醉劑又不是迷/幻/藥,你擔心在統帥圓桌面前失言嗎?”
麗卡露沒理她,調整一下呼吸,站起來,把椅子調轉回正常的方向,坐好后,直視著坐在對面的文娜,“抓緊時間,神行海克將軍還等我的匯報。”
“好呀。”文娜雙腿交換位置,還是翹腿的姿勢,她揚起下巴,伸出手掌,“就從那只‘怪獸’說起吧。”
“攻入反抗軍的地下實驗基地時,目標已經完工了——疑似的大規模武器是一只人面獸身的金屬怪物,我讓梔子……”麗卡露閉上眼睛,深深一呼一吸,“我讓梔子對它進行了全息掃描。但是,敵人啟動了全暗狀態,所以,掃描結果沒辦法傳回總部。”
文娜提起一側的嘴角,同側的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用鼻息笑著,她的眼神毫不掩飾的透露著懷疑,嘴唇卻繃得很緊,沒有打斷麗卡露。
“按照事先的部署,我的團隊分為三組,第一組突破敵人防線后,第二組進入大規模武器內部安裝銷毀裝置,第三組包圍并全殲敵人。過程中,巨獸提前引爆,所以……”
麗卡露說不下去了,她終于明白,文娜把她扣在這間安全屋里,留著那幾具反抗軍殘部的尸體,橫在地上,沒有清理,就是為了勾起她對闊山一戰的記憶。
文娜上身向前探出,“這么慘烈的一戰,怎么能說得像課本一樣沉悶呢?”
沉悶?麗卡露回想起最后的那一聲巨響。她帶著親自挑選的第一組,作為先鋒沖進地下實驗室,看到巨獸扭動脖子,用一雙鋒利的眼睛直視她,嘴里發出狂躁的咆哮,當時,她就沒打算活著出來。或者,更確切一點,出發之前,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她給自己留了十分鐘,躲在基地的辦公室里,給小勇打了電話。以前,她從來不會這么做,因為,聽到小勇的聲音,看到他的臉,她就會貪戀當下,錯覺周遭的世界已經足夠美好,不需要她舍身去改變什么。小勇一直都是她勝利之后的獎勵,和失敗之后的慰藉。第一次在戰前接到她的電話,小勇也顯得意外,可他太高興了,也就沒顧得上起疑,興沖沖地把那幾天工作中遇到新鮮事全都講給她了。她微笑著,聽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生怕錯過一個表情,那是最好的再見或者永別,十分鐘變成了十五分鐘,又變成了二十分鐘,直到正坦來敲她的門,通話才被迫結束,最后,小勇還揚言要把整個動物園包下來,帶她去玩。
“繼續吧,不是在趕時間嗎?”文娜又把雙腿交換了一次位置,“不過,讓我提醒你一下,統帥圓桌想要聽的可不是流水賬,他們的時間要比我們的寶貴多了,不是嗎?”
“流水賬?”麗卡露輕聲重復,低頭苦笑一聲,“第一組先鋒,其實就是敢死隊,敵人的火力是我們的十倍左右,我們用時十五分鐘,開出一條通路后,我下令第二組進入。第二組由梔子指揮,他們打進巨獸內部后,敵人就啟動了全暗狀態,我和第二組、第三組,還有總部,都失去了聯系,只能按計劃推進任務……”
“還是流水賬!”文娜高聲打斷麗卡露,“關鍵的信息一個都沒有。”
“你要什么信息?”麗卡露咬著牙齒,“我只能說事實,第二組的人全沒了,我不可能知道巨獸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不是我要什么,是統帥圓桌要什么。”文娜用一側的臉笑著,“第二組的行動是整個任務的關鍵,你不知道也沒關系,就憑經驗,告訴我,如果是你帶領第二組,會怎么執行這個任務?”
“這個假設根本不成立。”麗卡露壓著胸中一絲莫名的憤怒。
“不成立也得成立。”文娜瞬間收斂了笑意,眼睛兇狠瞪開,“整個地下實驗基地炸得片甲不留,第二組的行動怎么能是空白?”
“我不能編造故事。”麗卡露這句話并不是對文娜所說,她明知道不可能找到統帥圓桌用來監視他們的設備,卻還是抬起頭,緩緩掃視四周。
“麗卡露呀麗卡露。”文娜自如的切換回笑臉,“已經是高級指揮官了,這點事情都想不通透,非要我說得這么露骨嗎?——這是在給你機會辯白。”
“我的團隊全軍覆沒,只有我和正坦兩個人幸存,全部責任都在我,我沒有什么好辯解的。”
“不識大局!”文娜的臉已經撐不起笑容,“事實就擺在眼前——第二組負責人梔子指揮失誤,導致銷毀裝置提前引爆,造成嚴重后果……”
“你沒有任何證據這樣說!”
“當然沒有,我都說了,片甲不留,這個任務除了你和正坦,連顆渣都沒剩下來,你們怎么說就是怎么樣,你們不說,就只有我來說,我必須找到最合理的解釋。”
“把自己和隊友都炸死——這個解釋合理嗎?”
“別著急,我還沒說完。”文娜站來起來,雙手抱肩,向前走了兩步,俯視著依舊坐在椅子上的麗卡露,“如果不是梔子的失誤,就只能是陰謀了。”
“你什么意思?”麗卡露也站了起來,雙眼怒視著文娜,胸口灼熱,像是著了火。
“敵人已經知道了你們的行動細節,等你們全部進入地下實驗室后,就和你們同歸于盡。”文娜踱著步,高跟鞋抓著地板,踢踏作響,她拿出設備,讀起來,“‘我帶領第三組,按照計劃時間,進入地下實驗室時,第二組已經順利攻進大規模武器內部,但是,第一組傷亡慘重,戰力殆盡。和現場最高指揮官麗卡露會合后,她命令第三組開始圍剿敵人,并把第一組的剩余戰力納入第三組。我發現代號為天峰的反抗軍頭目帶衛隊逃離,便與麗卡露長官一同上前追堵,過程中,我聽到天峰下令引爆自毀裝置,當時的時間點,距預定的摧毀裝置引爆還有十三分鐘,自毀隨即發生,我和麗卡露長官被爆炸沖擊,但由于我們的位置已經接近出口,身體沒有受到致命損傷。’”
文娜放下設備,抽起一側臉上的肌肉,“正坦的報告,怎么樣?有意思吧?”
麗卡露已經猜到了文娜接下來要說什么,她坐下來,盡量保持平靜。
文娜把自己的椅子向前推了推,坐好后,就把身體前傾,和麗卡露的距離近到了不舒適的程度,“你當時就在附近,聽到什么自毀裝置了嗎?”
麗卡露沒有回應。
“隊里出了內奸,都不知道?”
麗卡露也探出身體,停在幾乎要碰到文娜鼻尖的位置,“正坦不是內奸。他才二十六歲,已經戰功累累,以后前途無量。你要找替罪羊,來頂下我的個人失誤,還是換個人吧。”
“你有什么失誤?”文娜不自然地笑起來,“傳奇戰士只能是傳奇。你沒看新聞嗎?因為你的神勇表現,全世界都沸騰了。你的任務只能成功,死了那么人,只能是別人的過失,要不是梔子或正坦,就只能是神行海克了。”
“閉嘴!”麗卡露攥起拳頭,捶向自己的大腿,接觸的瞬間,背后突然一片濕熱,接著,文娜在她眼中左右搖擺起來,不對,是她的身體在晃動,不對,是房子在震蕩,不對,她分不清,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傾斜。
短暫的黑暗后,她抬起眼皮,眼前是文娜的高跟鞋,不耐煩地敲著地板,背后有雙冰涼的手正在處理她的傷口,卻沒有一點痛感,她知道,是醫生違背她的意愿,打了止痛藥,所以,雖然趴在地上,身體卻輕飄飄的。
“我真是不明白,一個砍了你父親的頭、又把你母親推下高樓的人,怎么會讓你這么在乎?”
文娜不慌不忙地說著。同時,麗卡露被醫生從背后撐起來,放回到椅子上,她強迫自己不要再講一句話,因為止痛藥的劑量不少,她的神智已經飄忽不定,連坐姿也無法保持體面,她只能咬緊牙關,看著文娜。
“感情真會蒙蔽頭腦。”文娜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神行海克把你放在第一組——讓高級指揮官去‘敢死’,如果不是他的戰略思考有問題,那就是他真想讓你死嘍?”
麗卡露手扶膝蓋,強撐脊椎,嘴角一絲冷笑,還是沒有說話。
文娜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力壓了一下,“人生還是要看時機,要不要做將軍,你好好考慮一下,我等著你的報告。”
麗卡露撥開她的手,“說完了嗎?”
文娜后退一步,露出標志性的笑容。
麗卡露站起來,雖然雙腿軟得發抖,她還是挺直身體,向門口走去。
“別急著走呀。”
文娜的話音剛落,麗卡露的設備就發出一串震動——新的任務指示已經發來了,上面有神行海克將軍的簽名,又有一支反抗將軍在等著她了。
她正讀著,文娜走到門口,推開門,伸手指著門外巨大的飛行器,“這個歸你的,你的新團隊就在里面。”
飛行器的引擎轟然啟動,卷起一陣狂風,麗卡露沒有抬頭,她看到小勇發來一段信息,突然喉嚨發緊,眼眶干澀——
“動物園不讓包場,不過,我把你喜歡的那間餐廳包下來了,就在今晚,回來后打給我,我去接你。”
飛行器大門拉開,降下一段階梯,綠燈在風中閃爍,麗卡露站在原地沒動,手指莫名其妙地打出了“我累了,好想你”,又迅速刪除掉只剩空白,之后還是寫下了“對不起,可能趕回不去,還有任務。”
發出后,她收起設備,沿著階梯,走進了飛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