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自己不太對勁的燕半雪控制住了表情和動作,神情自然的平躺到床上。
“吃下去。”楚南冠先是給燕半雪遞了丸藥,然后開始鼓搗膏藥。
藥杵聲聲,服下的丸藥開始發揮作用,在經脈中流竄的疼痛被抑制,熟悉的困倦泛上來,燕半雪看著楚南冠側對自己的身影:“就沒有不會讓人犯困的藥么?”
“有,但會很疼。”膏藥磨好,楚南冠示意燕半雪脫衣服,“你不缺這樣的藥。”
燕半雪笑了下,脫去上衣。西域域主身上有幾道新傷,皆是皮下淤血,發青紅腫,是靈力沖撞導致的,燕半雪動手,沒讓任何人近身。
楚南冠照例化出鮫尾,盤坐在床沿,給燕半雪上藥。
燕半雪的視線避開了楚南冠,虛睨著空中的某一點:“你能解蠱,是不是也能制蠱。”
楚南冠回答“是”。
“幫我制蠱,”燕半雪轉過視線看他,“針對南域的蠱毒。”
楚南冠沒有驚訝或反對的表示,平平的問:“你確定是南域對你下手?”
“南域陰濕,善制蠱。北域尚且能算是同盟,東域鬼修一直都沒出現過,沒道理突然對西域出手。雖然沒有證據,但九成是南域動的手。”燕半雪語氣同樣沒有太大的起伏,“就算這件事真的和南域沒關系,我就不能這么對付他們了嗎?”
“要制蠱,先要解蠱,”楚南冠的手按在燕半雪的淤血上,用靈力把膏藥化進傷痕,“需要時間。”
燕半雪瞇起眼睛,寢殿中的燭火在他眼中搖曳:“不急。”
酆都沒有日夜更替,但有更漏聲聲,夜色之下,時間流逝仍是鮮明,楚南冠將每日的時間分作兩半,一半放在蠱蟲小院中,一半留在域主寢殿。
對蠱蟲的治療有了進展,楚南冠在紫蘇身上試藥,紫蘇身上的蠱毒的確也有了緩解,但不同藥物各式各樣的作用也折騰得他苦不言堪。
楚南冠也無意特地為難他,隨手抓了院中別的鬼修試藥。
是真的抓,院中鬼修見了紫蘇慘狀沒一個想落到楚南冠手里,但他們的修為沒一個比得過楚南冠,楚南冠想抓便抓,很快半個院子的鬼修都是癱倒在地,沒法動彈的狀態了。
有鬼修哀嘆:“這藥師,不是鬼修,卻比鬼修更心狠手辣。”
有鬼修猜測:“莫、莫非,藥師谷的藥師都是這種風格?”
于是便有鬼修瑟瑟發抖:“那我寧愿呆在酆都不出去了。”
有時候楚南冠的時間分得不那么平均,原因總是因為燕半雪,有時候是燕半雪出去忙活,楚南冠便在小院中多停留一段時間;有時候是燕半雪動手后傷勢復發嚴重,楚南冠給他治療后,自己也不得不花時間休整。
燕半雪在藥效的半夢半醒間迷糊著碰到了楚南冠的尾巴:“你身上有楚川的味道。”
鮫人在岸上行動不便,燕半雪在藥效的作用下總是不清醒。
兩人在長久的相處中都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寢殿門一關,就放松下來,意外的接觸在所難免。
就像燕半雪習慣了楚南冠的靈力在自己身體里流淌,楚南冠也已經不會因為尾巴被觸碰而不自在。
他聽見燕半雪的話只是“嗯?”了一聲詢問。
燕半雪就笑:“在池子里泡太久了,腌入味了嗎?”
燕半雪開始教授阿末修行,把小鮫人提溜到了另一個池子里,讓他泡在齊腰深的弱水之中,化出雙腿做蓮花座鍛煉靈力。
源自楚川的活水池只剩楚南冠一人在用。
酆都西域雖不如焚沙海那般極端,能渴死曬死五品以下的修士,但也的確是干燥的風沙之地,也唯有域主府中多有綠色。
楚南冠畢竟是鮫人喜水,疲乏的時候還是喜歡沉入水中。
楚南冠沒有理會燕半雪的調侃,治療已經結束,他舒展了尾巴也躺平在床上,落下的帷帳上燭影搖曳,比初見時少了幾盞。
“你寢殿里的那些蠟燭,到底是什么?”
蠱蟲小院禁鬼修出入,但不禁消息流傳。如今小院中的鬼修們對楚南冠十分畏懼,又在畏懼下相處了挺長時間,漸漸把他當做自己人了,再沒有一開始的敵意。于是鬼修們說話時也不避著楚南冠,楚南冠因此知道,燕半雪到底在忙些什么。
說起來是個不短的故事。
酆都有三處險地,一處鬼王城,據說城內危機重重,去點燈的域主們均是九死一生;二是弱水所歸的東域,一片澤國萬物皆沉,深不可測,三是十惡之境,那是封印上古惡鬼之處,亦是酆都陰氣的發源之地,是酆都鬼修共同守衛之處,一如一線關之于人修,是最重要的一處關卡。
燕半雪重傷,便是在守衛十惡之境時,被南域與西域叛徒里應外合的夾擊。
在燕半雪于凡間養傷時,巫騰在西域大開殺戒,將西域叛徒一一殺盡。但他殺的只是表面上的,被發現了的。酆都各域之間滲透已久,巫騰以為殺盡了,燕半雪回來,卻又出了蠱蟲一事,蠱蟲雖未解,但順通摸瓜抽絲剝繭,又揪出了一串來。
這回燕半雪親自動手。
在楚南冠看不見的地方,西域血流成河,而燕半雪寢殿中的燭火,熄滅了一盞又一盞。
“是魂燈。”燕半雪看著快要睡著了,說起話來倒是清清楚楚,“鬼修很喜歡點燈。”
“為什么?”
“在黑暗里呆久了,任誰都會向往光明。”
楚南冠側頭看他,燕半雪閉著眼睛躺著,眉宇間帶一點淺淺的倦色,在緊閉殿門的寢殿中,在帷帳的遮掩下,西域域主難得能放下滿身的防備。
這是初見時根本無法想象的模樣,是在藥師谷時,才剛剛窺得一見的真實。
楚南冠轉回頭,也閉上了眼睛。
稀疏的燭影搖曳,透過帷帳,在楚南冠臉上落下淺淡的跳動的光斑。
燕半雪翻了個身,撐開眼皮看了看楚南冠,這才真正沉入夢鄉。
兩旬之后,在楚南冠經過無數次試藥之后,終于給蠱毒配出了合適的解藥,而燕半雪想要的東西,也在同一時間送到了他手上。
“紫蘇已無大礙,姚郡的傷要靜養一段時間。”一院子鬼修里燕半雪知道名字的,也就這兩個人。
燕半雪握著裝著蠱蟲的小罐子,對兩人的現狀并不多么關心,一來他信任楚南冠,二來,這兩人也的確沒到會讓他傷筋動骨的地步。
“如果我要以七品上的修為與人動手,能堅持多久?”傷勢未愈的病患問他的藥師。
靈脈的寬度,靈力的流動速度,都能從側面反映一個人的修為,燕半雪的真實修為應當在八品中境左右。
楚南冠也在看燕半雪手里的罐子:“杜松的修為不止七品上。”
“杜松的修為應當在七品巔峰到八品之間,但他修藝不精,盡喜歡搞些歪門邪道,真動起手來,七品上的修為足夠了。”就算杜松是八品,他也無法全憑靈力差距壓制住以七品上修為出刀的燕半雪。
楚南冠沉默了下:“你想要多久?”
燕半雪真的驚訝了:“這還能由我自己決定?”
“代價不同。”
燕半雪仔細端詳楚南冠的表情,心里念頭百轉,最后到底只是給出了一個底線:“至少一盞茶的時間,但你必須保證在離開南域前,別人看不出我的破綻。”
“可以。”楚南冠一口答應下來,“我跟著你一起去。”
燕半雪給楚南冠的同行想了個理由:“之前杜松送的不是藥材么,那我們回禮送他成藥唄。”反正都是面上功夫,這個回禮不至于出錯,但也的確是相當的敷衍了,“西域最好的鬼醫被你殺了,回禮的成藥當然只能由你制作。”
“我不耐煩記那些藥丸到底有什么用,也不放心其他不懂藥理的人死記硬背,當然只能由你同行。”這個同行理由多少顯得牽強,但耐不住在此之外,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事實——
西域域主燕半雪,很寵愛他從人間帶回來的藥師。
于是再牽強的理由,都顯得理所當然了。
燕半雪到南域回禮,同樣沒有提前通知,而杜松也像之前的燕半雪一樣,明知對方來者不善,卻也必須接待。
杜松將兩人請到了大殿上。
南域陰濕,域主大殿里燒著不知名的香料,煙熏霧繞,甜膩的氣味中又帶一絲腥辣,刺激著鼻端。
大殿梁上掛滿頭骨,空洞的眼眶注視著殿中人。杜松在大殿最深處的臺階上,巨大的身軀小山似的壓在白骨堆成的域主座上。
大殿兩邊鬼修侍立,沉默得如同一個個影子。
所有人的身影都在裊裊的熏香中扭曲了。世人想象中的鬼蜮,大抵便是如此。
燕半雪入殿,杜松朗笑著從白骨寶座上起身,走下來迎接:“燕域主,稀客啊。”
燕半雪扯起熱絡的、浮于表面的假笑:“前段時間杜域主親自來探望,燕某不勝感激,特地備了一份薄禮,前來感謝。”
燕半雪翻手遞出一個精致的瓷瓶。
“哦?燕域主費心了。”杜松看了燕半雪一眼,又看了瓷瓶一眼,伸手接過,“這是?”
燕半雪笑著道:“蠱毒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