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冠的夸贊來得突然,燕半雪反應不慢,想了想就明白過來。他帶著點笑意問:“你是說巫騰?”
“是。”
燕半雪笑了一聲:“那就,承蒙夸獎了。”
楚南冠已至床前,想到紫蘇帶著姚郡求到寢殿外時燕半雪的猶豫,本想問問燕半雪,該如何對待紫蘇。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沒必要如此在意燕半雪的看法。
他以鬼醫立威,是殺雞儆猴,更是為了方便自己之后行事,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的因燕半雪的意見而束手束腳?
西域是燕半雪的地盤不錯,但這個院子,是他藥師楚南冠的地盤。
姚郡的狀態比初見時糟糕許多,鬼修醫術不差,但也只能堪堪為他吊著命。
蠱蟲在他身上寄宿已久,將他的身體蝕得千瘡百孔,接連幾次重傷徹底摧毀了他的底子,姚郡想要恢復如初幾乎沒了可能,想要從這瀕死的狀態中緩過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藥師谷終究是修醫術的,修蠱的很少,楚南冠雖有涉獵,但稱不上精通,對沒見過的蠱蟲一時也想不出破解的方法——得試。
姚郡身上的,正是他沒見過的類型。
這種蠱蟲專門針對鬼修,活人遇見了頃刻便皮焦肉綻,很容易發現解決,但在鬼修身上,卻能無聲的蠶食本源。剛染上時鬼修不會察覺,漸漸的會覺得乏力,氣力不濟,等真發現問題的時候,蠱蟲已經將他們的靈力運轉途徑蛀穿。
楚南冠看著昏迷不醒的姚郡,思考著對策。紫蘇站在一邊,緊張的盯著楚南冠,怕他對姚郡做什么,又不敢像之前那樣出言不遜的阻止。
紫蘇的手仍在滴血,但因為緊張,也因為感覺不到疼,他索性也不管了。
楚南冠猶豫了會兒,到底是沒在姚郡身上直接試手,側頭對紫蘇道:“過來。”
楚南冠和紫蘇之前其實也就兩步的距離,紫蘇嘴角往下撇,不情不愿的走了過去。
楚南冠抬手,繃帶靈蛇般從他掌心游出,將紫蘇受傷的手粗粗包扎:“自己的手,自己管好。”
楚南冠沒有給紫蘇接上筋脈靈脈,但包扎的動作算是一個緩和關系的表示,紫蘇接過楚南冠遞來的臺階:“楚藥師,姚郡他……”
楚南冠看他一眼:“你身上也有蠱。”
蠱蟲細小難以察覺,但逃過不藥師的眼睛,何況這種針對鬼修的蠱蟲會給活人帶來灼燒感,楚南冠想不注意到都難。
紫蘇聞言只是苦笑了一下:“我猜到了。”他對藥理蠱術一竅不通,但他和姚郡走得近,是最有可能染上的那個。
楚南冠很直白:“解蠱需要試藥,他承受不起,你可以。”
紫蘇的視線在巫騰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回答楚南冠:“好。”
紫蘇答應后,楚南冠就開始干活。人多麻煩,他查探了院子里所有的鬼修,沒中蠱的離開,中蠱的留下,只要不挑事,隨便做什么。
在楚南冠給眾人把脈的時候,巫騰和紫蘇把屋子被撞破的墻補了補。修士補墻很快,他們干完活楚南冠還在把脈,巫騰于是又給紫蘇重新包扎了下手掌,一邊包扎一邊不知和紫蘇說了些什么,總之等楚南冠忙完,轉回頭來時,紫蘇的表情好看了不少。
“來吧。”
楚南冠回到屋子里,在桌邊停穩輪椅,紫蘇把沒受傷的手遞了過去。
藥師調動靈力探脈,但并沒有深入,只是在淺表徘徊,這無疑讓紫蘇松了口氣,想著楚南冠還算有點人修藥師的規矩。
但不等他這口氣吐完,楚南冠指間突然出現一根長針,噗一下刺破紫蘇的皮膚,在對方察覺到疼痛之前,扎出一只蠱蟲來。
紫蘇知道自己體內有蠱蟲,但看見眼睜睜的看見楚南冠挑出一只來,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藥師對蟲豸一類司空見慣,畢竟不修蠱也會以蟲入藥。楚南冠把針尖上不斷掙扎的蠱蟲關進瓷罐,囑咐紫蘇:“細致調息,溫養經脈。蠱蟲在你體內活動速度不快,運轉周天時察覺有異常的地方,繞過即可。”
楚南冠聲音平靜,說話時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紫蘇也沒有其他選擇,應了聲“好”。
既然是蠱,那就必有解法,一如世上并無無解的毒藥一般。
楚南冠發現,從紫蘇體內取出的蠱蟲并非子母蠱,也不像是可以被操縱的,一人身上能有若干只,更與普通的蠱毒不同,它更似一種瘟疫,尋覓寄宿到特定的人選身上,汲取養分繁衍生息。
燕半雪收到了來自楚南冠的傳音,后頸的鮫人印微微發燙:“酆都四域是不是有各自的修行功法?”
“有。除了東域不知道之外,另外三域都有。”燕半雪回答,“靈力運轉方式不同,人修看不出區別。”
“鬼修看得出區別?”
“只要動手,就能看出來。”
楚南冠繼續問:“西域和其他兩域,靈力運轉方式有什么不同?”
酆都各域特有的修行方式等同于人修宗門的秘籍,楚南冠問得很直白,燕半雪也很直白的回答了他。
燕半雪講完了,楚南冠沉吟了會兒:“我知道了。”
“等等。”察覺到這段對話到此為止的燕半雪出聲,“你什么時候回來?”
楚南冠愣了一下。
燕半雪察覺到他的猶豫,笑道:“楚藥師,別忘了還有我這個傷患在等著你救命呢。”
楚南冠覺得有趣,燕半雪羞惱得說不出話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這會兒又突然變得主動起來。
楚南冠自然不知道,燕半雪是想掰回一城。雖然的的確確是燕半雪先動的手,把楚南冠往床上推的,但思及結果,燕半雪終究是輸了一籌。
楚南冠的笑時不時浮現在眼前,窩在寢殿里的燕半雪很是牙癢。
瓷罐里的蠱蟲離開了宿主,又被各種藥材折騰,眼見著已經不太行。
楚南冠想了想,用靈力將蠱蟲燒化,推著輪椅向外:“就回來。”
楚南冠離開的時候,把巫騰也帶出了院子:“你沒必要守在這里。”
巫騰體內沒有蠱毒,楚南冠在給他把脈后便告訴了他,但巫騰沒走。
“是域主——”巫騰雖然跟著楚南冠出來了,但顯然并不打算聽從。
他的話才開了個頭,就被楚南冠打斷:“燕半雪那里我會去說,去忙你的事情。”
巫騰笑了笑,拱手道“是”。
楚南冠回寢殿,巫騰半路離開,作為燕半雪的左右手,他要忙的事情的確不少。
寢殿里亮著燈,是酆都難得的暖光。
楚南冠循著暖光向前,不等他敲門,寢殿大門自己打開了,燕半雪站在門后等他,毫無域主的架子:“喲,舍得回來了。”
楚南冠抬頭看他,室內的暖光在藥師眼里暈開一片水波般的色澤:“你很閑?”
燕半雪想了想,這樣回答:“大概是比你閑上那么一些。”
楚南冠不和他打嘴仗:“阿末呢?”
“吃了飯回池子里,這會兒大概睡了。”燕半雪見楚南冠停在桌前伸出了手,便把自己的胳膊伸過去讓他把脈,“他不修煉么?年紀也不小了。”
楚南冠垂眸搭脈,靈力熟練的滲進燕半雪靈脈,后者也已習慣,不用刻意壓制,也不會下意識的抵抗了。
“阿末先天不足,沒法修煉。”
燕半雪點點頭:“在陳家村的時候我就察覺了,這小子身上陰氣極重。”
阿末身上的陰氣重得不似活人,大概也是因此對鬼氣格外敏感,會被附在貓身上的燕半雪嚇到。
楚南冠沉默了會兒:“他是我從他母親肚子里剖出來的,那時候他母親離世應當有一天多了。”
幼兒脆弱,阿末浸染了太多的尸氣,雖然靈脈俱全,卻無法吸收靈氣了。
燕半雪扭頭看他,“棺材子”三個字到底沒說出口:“他應當能修鬼修法門。”
楚南冠:“我不會。”
燕半雪頓了下,楚南冠自己說他在酆都呆過一段時間,卻又說自己不會鬼修修行法門,這兩者間很矛盾,燕半雪開始懷疑自己對他死而復生的猜測,卻什么也沒問,即使現在他問,或許可以得到答案了。鬼修只是笑了下:“我會啊。”
楚南冠抬起眼來,側頭看他。燕半雪的笑是世家子弟的風流,眼神卻是認真。
楚南冠收回視線:“那我把他交給你了。”
“放心吧。”
楚南冠收回靈力:“做什么去了?”他看了眼燕半雪毫無破綻的笑臉,“你不疼?”
“疼啊。”燕半雪當然不可能一直窩在寢殿,在藥最有效的那段時間,他出去見了幾個人,處理了幾件事,免不了動手,“所以我才急著喊你回來啊。”
早些時候的藥方還用鎮紙壓在桌上,楚南冠對照著之前的,提筆改方子:“躺床上去。”
燕半雪很明顯的僵了一下,強笑道:“做什么?”
“內服外敷,給你化藥。”楚南冠也知道,在酆都這個環境中,燕半雪不可能有時間安心養病,那他用藥只能狠一些。他自然不會忽視燕半雪的不自然:“你怕什么?”
床和楚南冠一旦一起出現在腦海里,燕半雪下意識的便想回避,怕當然是談不上怕,但總是不自在。
燕半雪瞥了眼楚南冠的臉,腦子里不由自主就冒出了“道貌岸然”這四個字。
燕半雪覺得,有問題的不是楚南冠,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