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的恐懼不合時宜的發作起來,燕半雪瞬間僵住。
巨浪兜頭撲下,卻——未能撼動燕半雪分毫。
燕半雪自恐懼中回神,立刻發現不對。
他不在那個被破壞的一塌糊涂的山谷里。
水浪洶涌,周圍環境也被摧毀得厲害,但還是能從殘骸中看出,這里本有很多精心雕琢的亭臺樓閣,連水底下都鋪著玉石。
手中冰冷感仍在,身上的疼痛也在持續,卻都像是隔著一層什么,變得頗有些不真實。
燕半雪在水聲中分辨出了鮫人的叫聲,長長短短,急切的虛弱的憤怒的,各色情緒應有盡有。
于是鬼修明白了,他大概是被鮫珠拖入回憶了。
燕半雪咋舌:“偏偏是在這種時候!”他心急得很,但也是真的不敢松開鮫珠。
這會兒鬼修甚至期待再來一聲雷,用生死之間的疼痛,把他從幻境中拖出去。
無法可想,燕半雪只希望幻境中的時間流速比現實中的快,就如常言說的黃粱一夢般。
既然無法可想,燕半雪索性就循著聲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
斷壁殘垣間的雕梁畫棟頗有些眼熟,記憶不差的鬼修想了想,是他在香山的那道封印處見過的。
也就是說,他現在看見的,是舊時香山豢養鮫人的地方。
仿佛是在印證燕半雪的想法,一尾鮫人從燕半雪身邊游過,鮫人速度很快,燕半雪只依稀看見的尾鰭似乎缺了一塊,而他游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正在散開的血痕。
這條鮫人受傷不輕。
燕半雪追著血線向前,鮫人的叫聲越發的響亮密集。
靈力與鮮血、燒紅了眼的憤怒與殺意,燕半雪闖入了百年前的戰場。
鮫人逃出牢籠的戰場。
燕半雪一眼就看見了楚南冠。
百年前的楚南冠身量還沒完全長開,還是個少年模樣。他被其他鮫人重重拱衛,端坐在怒濤之上,他尾巴下壓著追魂索隱的陣法,死去的、重傷垂死的鮫人魂魄毫無留戀的從肉身中飛出,繼續投入戰斗。
巨浪一波接著一波,將岸上的修士武者拖入水中,而后一條條魚尾絞過來,瞬間一片血紅。
定國公的人根本沒法下水,他們的優勢在于法器,而鮫人手無寸鐵,再強悍的肉身也敵不過數重法器的攻擊,水面上浮尸成片,既有修士,亦有鮫人。
而定國公尚未下場,他站在半空中看著,冷漠的俯視著試圖逃離他掌控的玩物。
“你們想要自由?”定國公好整以暇的問著,仿佛看不見下面的血流成河,“是嫌香山還不夠大嗎?”
定國公說:“你們想要什么地方,說出來,我滿足你們,不要鬧脾氣。”
少年楚南冠已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定國公的話激得鮫人張牙舞爪,楚南冠眉眼間卻巋然不動。
他張嘴說話,人話說得還不順溜,帶一點奇怪的卷舌:“如果能得到一件東西,我們怎么樣都可以?!?br /> 定國公問:“你要什么?”
楚南冠陡然間從怒濤上躍起,追魂索隱由靠他最近的鮫人守著。
少年鮫人在躍起的同時猛地一甩披散的頭發,藏在烏發中的飛刀激射而出,直取定國公:“你的命——”
而后是激烈的戰斗,是山崩地裂天地變色,是流血漂櫓血流成河。
燕半雪沒法在鮫珠的記憶里看清定國公的修為,但卻莫名覺得楚南冠雖然有一腔悍勇,但招式青澀,不過修為要比如今的更高也更凝實。
燕半雪從這段記憶中明白了定國公為什么能從追魂索隱認出楚南冠,同時也心覺不妙,他看出了楚南冠必輸無疑,但就傷勢而言,楚南冠的修為不該倒退。
鮫珠似乎知他所想,畫面陡然變化。
楚南冠敗了,鮫人敗了,滿地血色間,只有定國公和楚南冠兩個活物。
定國公渾身染血,一雙眼睛卻灼灼,他抓著楚南冠,在少年鮫人的拼命掙扎中上下其手,極盡褻玩之意。
而后他把玩夠了,在少年鮫人憤恨的目光中,笑著在他臉上最后捏了一把,隨即提起滴血的寒鐵槍,將楚南冠的魚尾一劈兩半!
燕半雪腦門發炸,他看見槍勢自尾鰭向上走,不僅剖開了魚尾,更剖開了少年傷痕累累的胸腹,而楚南冠咬著牙居然連半聲痛呼都不肯喊出來。
他顯然痛得意識模糊,兩手扣入地面,而頭擰向一邊,無助的想逃離逃不脫的痛楚。
目力所及卻絲毫不能給他以安慰,追魂索隱已破,到處都是族人破碎的尸體。
少年鮫人眼角有淚水凝聚,燕半雪盯著楚南冠的臉,心里很不是滋味。
燕半雪沒想到這還沒完,定國公將手探進了楚南冠腹部的傷口!
楚南冠身體猛地一彈,眼中不可抑制的露出了驚恐,他能感覺到定國公在做什么,而燕半雪則是在定國公把血淋淋的手收回來時才看懂了——
定國公傅庭活生生的扯出了楚南冠的鮫珠!
手中的冰涼陡然化作滾燙,畫面破碎,雷聲轟鳴而至。
燕半雪破開濁浪,看見了熟悉的山谷。他亦看見了壓得極低的云層中越來越亮的雷光,自天而降的可怖威壓幾乎壓得他不能動彈!
楚南冠尾巴下的追魂索隱搖搖欲墜,瀕臨破碎的鮫人魂魄重重疊疊的涌上來,包圍了燕半雪。
鮫人魂魄阻隔了天雷之威,楚南冠的聲音在燕半雪耳邊響起,就一個字:“躲。”
同出楚川,自然有一份不同尋常的情誼在。
楚南冠自覺自己活著,已如行尸走肉,只為復仇,而燕半雪雖死,卻把日子過得風聲水起。
酆都西域域主,寒刀裁雪,有大把大把,比復仇更重要的事情。
這也是楚南冠一直對自己的打算三緘其口的原因,復仇算什么好事嗎?他自己已然偏執了,日日飽受煎熬,他已經品嘗到了痛苦的滋味,何必去激發別人的仇恨,讓他人重蹈自己的覆轍呢?
燕半雪直接罵出口:“放屁!”
定國公請天雷,是使出了最后的手段。修為最高又如何?他們磨了這么久,定國公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累?
他使出最后的手段,證明他也到極限了!
成敗在此一舉,楚南冠居然讓他逃?!
燕半雪迎著下落的天雷,從鮫人魂魄中掙出,直沖向楚南冠:“你連沒見過面的凡人都用!憑什么偏偏把我當外人?!”
定國公分心不得,裁雪刀出,不費力的斬斷了他鎖著楚南冠雙手的靈力鏈條。
追魂索隱在天雷之威下徹底破碎,護著楚南冠的鮫人魂魄潰散,楚南冠連半點力氣都用不出,直接往下摔。
燕半雪把鮫珠往楚南冠手里一塞:“拿好你的東西!給我活著!”
然后他沒管楚南冠,繼續向上。
逆天而行之人逆著天雷向上,燕半雪嘴角不斷有血滴落,而他周身鬼氣已然開始潰散——一如鮫人魂魄那般。
楚川一事太過慘烈,燕半雪是楚川城主家的小少爺,即使年幼得還擔不起“少城主”這個稱謂,但保護楚川的念頭早已刻入骨血。
楚南冠對同出楚川的燕半雪有幾分別樣的情誼,燕半雪對楚南冠又何嘗不是?
已經死了太多人了,難得還有一個活著,無論如何,都要護著他讓他繼續活下去啊。
他是不合格的少城主,但這樣一來,至少能不愧對先祖了吧。
燕半雪血流披面,表情猙獰恍如惡鬼,天雷追著他,強光已將他的衣角點燃。
燕半雪攜著雷光直沖定國公,而握著法訣的定國公躲閃不得!
“天雷除惡……看看我們到底誰是惡!”
雷光轟然而下,燕半雪大笑著,握住了定國公的手臂!
天雷已至,定國公立刻松開法訣,但他已來不及躲!他索性不躲,他也笑,酣暢淋漓,含著一股子的莽勁:“那就來看看!”
天雷既落,不分敵我,定國公揮舞寒鐵槍,大喝一聲向著天雷投去攻擊,以此抗衡那滔天的威力!
燕半雪咬緊牙關,屏息凝神,于瞬間將滿身的傷痛拋之腦后,橫刀出擊,一線微弱的銀光隨著刀刃劃出,雷池不越勉強成型,但燕半雪力氣不濟,這一招顯然無法與天雷抗衡!
突然間,一只手蓋住了燕半雪握刀的手背,精純的靈力源源不斷的傳遞到刀刃上,是楚南冠不知怎的居然跟了上來:“再來?!?br />
楚南冠在推刀,燕半雪什么都來不及說,只能順著他的力道又出一刀。
銀光乍現,就如黎明時分海天之交處露出的最初一點晨曦。六柄飛刀錚然而至,釘在那線銀光上,展開層層瑰麗的陣法,將一線光化為一幕光,如一塊頑石,固執而堅定的斜斜立在雷光瀑布之中,庇護著其下弱小的生靈。
可惜那頑石并無山崖可依,即使能夠不被擊碎,依然被巨力擊落!
天雷的威力無法被徹底隔絕,燕半雪受到巨力沖擊,終于承受不住,噴出一口血后徹底失去了意識,人形潰散,化為一團黑霧。
楚南冠亦在下落,他蜷起尾巴,內收肩膀用身軀圈出一塊避風港,伸手把那黑霧一團,壓在身下護住。而后他再來不及做什么,隨著落雷與崩碎的雷池不越,轟然砸入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