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鮫人？”
“見過，在我小時候。”燕半雪補充了句，“還活著的時候。”
燕半雪沒有細說，楚南冠也沒有深問。
關于鮫人的話題似乎到此為止了，潭中那只或許不是鮫人的鮫人一邊盯著他們看，一邊緩緩下沉。
燕半雪的手按在輪椅椅背上，再往前一點點，就能碰到楚南冠的肩膀：“沒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楚南冠沒有回答，水聲驟然盛大。
燕半雪挑眉，他感覺到了楚南冠的靈力波動，但沒捕捉到他出手的動作，就見水潭中的水以不自然的幅度翻騰，往鮫人所在的潭心匯聚。潭心的水位如同固體一般堆疊著升高，鮫人被困在其中，隨著潭心不斷疊高的水而升高，尾巴完全暴露出來。
他驚慌的拍打著旋轉的水壁，尾巴亂甩，一頭黑發海藻似的揚起——水并不急，但顯然沒遇到過這種陣仗的鮫人慌得完全沒了分寸。
燕半雪伸出手指在楚南冠肩膀上戳了戳：“看他的腰。”
鮫人大力掙扎，甩動尾巴的時候腰部也動，半透明的鱗片下露出一道傷疤。
那圈疤很明顯是縫合的痕跡。
楚南冠手腕一轉，水潭中心疊高的水山也跟著一扭，被困在里面的鮫人也隨著轉了一圈，他腰上的傷痕首尾相接，是個完整的圈。
燕半雪頭皮發麻：“他的尾巴是縫上去的？”
楚南冠注意到另一點：“他的尾鰭不會動。”鮫人游動時尾巴的動作很奇怪，力量總是到不了末端，軟塌塌的。尾巴的無力和上身的掙扎顯得極其違和，就像是——
楚南冠冷冰冰的開口：“那不是他的尾巴。”
他向后一抓，潭水卷著鮫人撲了過來，在到了楚南冠面前時，一尺高的水浪呼啦一聲散開，把鮫人扔在了他腳邊。
鮫人撐起上半身，驚慌又憤怒的張嘴想咬，楚南冠動作更快，一手按在了他濕漉漉的頭頂上，用一個巧勁往外一壓，無色無味的藥粉飛出，糊了鮫人滿臉。
鮫人兩眼一翻摔回了地上。
楚南冠折下腰，從鮫人的傷痕處開始，向下摸他的尾巴：“有兩根骨頭。”
燕半雪沒法第一時間跟上藥師的思路：“什么意思？”
“鮫人尾巴里只有一根尾脊，他尾巴里的兩根，是腿骨。”楚南冠直起腰，抓起對方的手按了會兒他的脈，“這是個人，被縫上了鮫人的尾巴。”
燕半雪抽抽鼻子，確定自己聞到了一股并不陌生的異味：“他身上有股尸臭。”
楚南冠離得更近，當然也聞到了：“但他還活著。”藥師抬手一掀，水潭中大浪打來，把鮫人卷回潭中，“走吧。”
時間尚早，他們繼續往東走，熟悉香山別院的地形。
香山并不是單獨的一座山，而是連綿起伏的山脈，鮫人所在的瀑布已經離香山別院的主建筑群很遠，但繼續往東，依然有廣闊的空間。
越往南走，人工雕琢的痕跡越少，甚至慢慢出現了荒頹的跡象，久無人跡的山路已經被雜草淹沒，燕半雪和楚南冠需要推開長得張牙舞爪的草木才能繼續前進。
周圍盡是尋常野山的景象，但誰都沒有說要回去。
定國公嗜好精巧豪奢，他的別院里，不可能存在力所不能達，無法打理的角落。
在香山別院中，荒蕪便是異常。
沿著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山徑一路往前走，漸漸連路都斷了。
路是被倒塌的建筑殘骸截斷的，殘骸上蓋著厚厚一層泥，而泥土上，植物已然長得欣欣向榮。
燕半雪抬腳踢開一塊草皮，露出的一塊石磚上不僅有精細的雕刻，凹陷處還有幾顆殘留的夜明珠。
殘骸堆出的土山有兩人高，將夾在兩山之間的山道完全堵住。
燕半雪抬頭，土山上方是一道靈光流轉的封印：“要進去嗎？”這道封印的震懾作用更大于實際的功用，破解不算困難。
夕陽斜照，封印流光溢彩。
楚南冠抬著頭盯著封印看了會兒：“沒必要。”
燕半雪低頭看了他一眼，推著輪椅轉向來路：“你說得對。”他們探索香山別院，是為了在哪一天撕破臉后，不至于因不熟悉環境而陷入被動，并不是為了刺探定國公的秘密。
接下來一段時間，燕半雪日日下山泡茶館，有時候晌午就回香山別院，有時候夜半才回，而楚南冠安心的呆在山上，燕半雪回來的早，就兩人一起到香山別院沒走過的地方探探，燕半雪不在，除非是被叫去給蘭夫人診病，他不會踏出小院一步，可謂是相當自覺的人質了。
關注著兩人動靜的管家覺得十分省心，和之前的鬼修比起來，燕半雪和楚南冠實在是非常識時務。
距離定國公傅庭回來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管家漸漸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迎接主人到來的準備上。
燕半雪在山下的布置進展順利。南域鬼修在魏城經營久了，又自以為有定國公這個靠山可以無所顧忌，行事囂張。燕半雪的人則一直低調蟄伏。敵在明我在暗，所以雖然對方人多，但反而是燕半雪這里略占優勢。
鬼修間的廝殺是激烈的。杜松的人不怕被發現，燕半雪的手下當然也不會因為怕傷及無辜而束手束腳。
魏城已然開始亂了，南域鬼修扎根的城北已成一片焦土，住在那里的凡人幾乎沒一個完完整整的活下來。
不止是城北，更多地方，那些藏匿著南域鬼修的地方，毫無預兆的便會變成一片廢墟。
凡人只會記得結果，所有目睹鬼修戰斗的，不是死了，就是被定國公的人抹去了記憶。
城中不太平，香山別院的出現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做著抹去知情者記憶，粉飾太平的活，卻又因放在表面、對死傷者的救助，而飽受贊譽。
似乎所有人都不記得，魏城不太平，是管理著這個城市的定國公的失職。
或許是知曉內情，或許是敏銳的察覺到了風向，魏城其他貴族一致的保持了沉默。
魏城人對定國公發自內心的贊譽讓燕半雪覺得諷刺：“就像是所有人都被灌了迷魂湯一樣，都沒腦子，完全不知道思考。”
“人不就是這樣嗎？”足不出戶的楚南冠在熬藥，“三人成虎、人云亦云。”
并不是沒有疑惑，但更害怕被孤立，于是不敢想，寧愿做個傻子。
楚南冠的藥是給燕半雪的，量很大，品種很多，他詳細的寫了用法用量，分門別類的一劑劑裝好，然后一股腦的給了燕半雪。
占據優勢不代表沒有付出代價。燕半雪手下亦有死傷，但只要沒有徹底魂飛魄散，楚南冠就有辦法把他們救回來。
燕半雪一半是不想占便宜，一半是在試探：“這些藥，你要我用什么來換？”
楚南冠想了想：“把藥材補給我。”
燕半雪仔細的藏起那一點點冒頭的得意：“只要這樣？”
楚南冠道：“其他的，是我在消磨時間。”
燕半雪收好藥，傳音問了句：“你說魏城會更亂？”
楚南冠答：“等著。”他說，“快了。”
燕半雪很期待楚南冠口中的“快了”，他在魏城時有意觀察城中情景，對失魂癥的恐懼被鬼修鬧出的動靜掩蓋，人心惶惶卻也不至于讓城市徹底動蕩，魏城人擔憂著隨時可能降臨的災難，道一句世道不太平，再夸兩句定國公，然后話題自然而然的轉到了世家辛秘和東家長李家短上去。
寓春居日進斗金，花魁依然由著性子出場，回春堂藥香滿溢，求藥者來來往往，兩邊都沒有異常。
燕半雪著意觀察，卻沒有發現任何可能是楚南冠的布置，也就沒有更刻意的去找。
畢竟楚南冠說，到了時候，他不想知道也會知道。
燕半雪行事謹慎，又有香山別院給他打掩護，至今仍沒有暴露，每天泡茶館聽書，居然也有點上癮了。
魏城名嘴不愧是名嘴，無論是真假難辨的前朝舊事，波瀾壯闊的英雄故事，溫軟香艷的書生妖精，還是由時事改編的似是而非的故事，都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說書先生還有個特色，總用甲乙丙丁、趙錢孫李指代故事中的人物，這一份欲蓋彌彰讓故事變得更加真假難辨，讓聽書的人不由自主的琢磨名字背后的含義。
對南域鬼修的動作按一開始的計劃進行著，燕半雪把大半注意力放在了魏城名嘴身上。
今天，他要開始講新故事了。
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大堂里安靜下來。燕半雪磕著瓜子，手指在蜜餞盤里挑挑揀揀，聽他念定場詩，心里有了判斷，這是個好人被權臣滅門的悲慘故事。
“兩百年前，那時候楚川尚且無主，漁樵之人尚能在其中采伐，偶爾，能見到鮫人身影……”
鮫人。
燕半雪咔擦咬開一顆瓜子，抬頭望向臺上的書生先生。
同一時間，香山別院里的楚南冠主動找上了管家。
管家顧念這位省心的人質行動不便，自己到了楚南冠的小院，笑著拱手問：“楚大夫找在下有什么事？”
楚南冠直接就是一句話：“蘭夫人快死了。”
管家的臉倏得冷了下來：“楚大夫，你知道說這句話有什么后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