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半雪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來，沒關嚴的窗戶外還是一線將醒未醒的青色。他沒睡醒似的半睜著眼睛懵了會兒。然而事實上正是因為很清醒，他才愣在了原地，甚至沒敢第一時間動彈。燕半雪記得很清楚，他昨天是趴在桌上睡過去的，但這會兒，他躺在床上，肚子上搭著一角被子。
屋子里不會出現第三個人，燕半雪有點難以想象，楚南冠是怎么把他弄到床上來的。
雖然鞋都沒脫，是不徹底不走心的照顧，但怎么說，都是照顧。
想到楚南冠，燕半雪翻身下床。一繞過屏風，他就看見了楚南冠。
楚南冠在房間另一邊的角落里，不是什么醒目的位置，卻能瞬間把人的視線吸引過去。
他躺在藤編的搖椅上，是一個難得的放松姿態。桌上的油燈照出一圈暖光，這圈光在逐漸明亮的日光中漸趨暗淡。
天亮得很快，就算是普通人肉眼凡胎，也能清楚的看見漸強的日光從窗戶縫中擠進來，灑下一片剔透的顏色，正正巧巧照亮楚南冠的臉，明媚又雋永。
楚南冠察覺燕半雪的動作轉過頭來，將在看的書合上：“醒了？”
隨著他轉頭的動作，那道陽光將他的五官輪廓勾勒了一遍。燕半雪看著，突然就了有驚心動魄的錯覺。
鬼修看見輪椅貼著搖椅放著，他能想象楚南冠是以什么樣的角度把自己挪上去的。
楚南冠從來都不需要別人幫忙，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安排妥帖。燕半雪又一次的覺得，自己脫口而出陪楚南冠一起去，殷勤太過，關心太過。
楚南冠不知道燕半雪心里轉過了什么念頭，卷起書示意房間正中那張圓桌上的瓷瓶：“你的，一日三次，一次一丸。”
燕半雪：“你晚上沒睡？”話出口他就后悔了，這是句廢話……他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這張嘴了。
楚南冠看出了燕半雪的不自在，鬼修的不自在讓楚南冠感覺到了一點難言的不自然，于是他越過這個話題：“你該出發了。”
燕半雪立刻順著臺階下：“行，有事傳訊。”
楚南冠又將書翻開，距離復診的時間還早：“好。”
已經走出屋子的燕半雪又折回來：“我沒法主動聯系你。”
印記已經失效了，楚南冠的符燕半雪用不了。
楚南冠從書頁間抬頭，燕半雪也看著他。
是楚南冠先收回了目光，遞出幾張傳訊符：“用這個。”
“好。”燕半雪接過傳訊符，不自覺的有幾分失落。
他走著下山，散去那點不合時宜的失落。等到魏城的時候，城里已經熱鬧起來了。
不論其他因素，香山別院的精致漂亮的確無與倫比，魏城里最精致的酒樓，怕也比不上香山別院里一座普通的亭子。
但香山別院是世外仙境，冷冷清清，魏城是人間，熱熱鬧鬧，燕半雪熟悉、喜愛這種熱鬧。他進了一家茶館，茶館外擺著水牌，大書魏城名嘴今日在此說書。
聽說書就是聽個熱鬧，燕半雪在大堂找了張桌子坐下，點了茶水點心等著開場。
魏城名嘴影響力頗大，不少人慕名而來，大堂很快坐滿，來得晚了的只能拼桌。
醒著的燕半雪氣勢太盛，他一人獨霸一張四人桌，沒人敢來問一聲能不能坐。
說書先生入座，驚堂木一拍，四下安靜，老先生開嗓，場面復又熱鬧起來，嗡嗡議論聲不絕于耳。
燕半雪一邊聽一邊喝茶，和眾人一起起哄鼓掌，仿佛真的就是單純的來聽一場書。
在茶館里說書先生講至高潮，大堂內一片轟然叫好，最最熱鬧的時候，香山別院依然冷清，楚南冠到了蘭夫人彌漫著香氣的屋子里，搭上了對方的脈。
這一回管家不在，鶯歌把楚南冠迎進屋后，也去了其他地方忙。
偌大一個屋子里，只有蘭夫人和楚南冠兩人。
床簾只放了最里面的一層薄絹，能看見床上蘭夫人綽約的影子。
蘭夫人和楚南冠說話：“我聽說你把回春堂大夫送下山了？”
楚南冠專心把脈，只答了一個“是”字。
下一句話，蘭夫人是傳音給楚南冠的，她說：“你們昨天在地下的動靜，我幫你們瞞下了。”
楚南冠往床簾里望了一眼，松開把脈的手，也收回視線，同樣傳音：“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不提燕半雪和管家的交易，只問蘭夫人要做什么，像是承了她的情。
對蘭夫人來說，她這就是握住了楚南冠的把柄。她其實也沒有其他選擇：“幫我和鶯歌逃出香山別院，假死藥對藥師谷藥師不是難事。”
“你為什么會覺得，死亡能讓你離開香山別院？”楚南冠傳音時的語氣也是冰冷不近人情的，“你是一枝蘭花，死了隨手一丟，沃做花肥不更簡單么。”
妖修死后自然會化作原形。
蘭夫人是有理由的：“我向傅庭求了個恩典，讓我落葉歸根，回到我生長的那片山谷中。”
楚南冠問：“他的承諾，可信？”
“傅庭對香山別院上的心思，比當初有鮫人時淡得多了，”蘭夫人自嘲一笑，“否則我在這里哪能說得上話？他心思不在這里，人也不在這里，那他的承諾，自然是算數的。”
“新皇登基，定國公要回香山暫避鋒芒。他已經很久沒回來了，這段時間我這里雖然平靜，但在管家的操持下，香山別院其實熱鬧得很，都在為迎接主人做準備。我悄無聲息的死在這時候，管家為了不敗興，自然會把我存在的痕跡打掃得干干凈凈。”
“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管家也不會樂意為我操心太多，”蘭夫人的計劃不能說不細致：“鶯歌若堅持為我扶靈，管家也不會如何阻攔。”
“當然了，如果楚藥師能幫忙，一切都能更順利。”
楚南冠問：“如果我沒有來，你就真死了。”
蘭夫人毫不在意的笑：“那至少鶯歌能逃出生天。”
楚南冠回憶了下侍女的表現：“她知道嗎？”
蘭夫人搖頭：“她不需要知道……那片山谷里，蘭花，總是會再長出來的。”
楚南冠閉了下眼：“你存了死志，只能救一人，我幫忙，便是兩人得救……依然是不成氣候的小打小鬧。”
蘭夫人直接掀開床簾：“什么意思？”
書說到中午方散場，茶客們半是心滿意足半是意猶未盡，給了打賞結伴向外走。
燕半雪看了看日頭，太陽亮得晃眼，他掏出一張傳訊符聯系楚南冠：“你復診結束了嗎？”
楚南冠已經回了自己的小院：“結束了。”
“那我這就回來。”燕半雪捏著傳訊符往回走，“哪兒匯合？”
“我們住的院子。”
“好。”
燕半雪回到院子里，看見楚南冠在畫符，一張又一張，全是最簡單的傳訊符。
因為有鬼修印記這個法門，燕半雪從不畫傳訊符，但他能看出好壞。楚南冠修為必然在四品之上，畫出的符咒融入了修為，比現在市集上賣的好不少。
曾經的修士市集上不乏高品質的符咒，但隨著各宗門陸續封閉山門，在外流轉的好東西越來越少。
“畫這么多做什么？”燕半雪翻了翻他畫好的那疊。
楚南冠勾完最后一筆：“消磨時間。”
燕半雪一愣：“你等了很久？干嘛不聯系我？”
楚南冠把剛畫好的符咒晾到一邊，擱下筆，反問：“難道你不在做正事？”
藥師問自己診治的病患：“藥吃了嗎？”
說書先生在臺上說了半天，燕半雪其實半句話都沒聽進去。茶館里魚龍混雜，各種氣息糾纏在一起，是極好的掩飾，西域鬼修坐在各處，不斷的相互傳音交流訊息。
燕半雪一直在做判斷，下決定，下命令。
傳音依托神識，半天下來，燕半雪腦袋突突的痛，回來一路上，腦海里依然在梳理分析那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完全不記得自己懷里還揣著一瓶藥。
望聞問切，楚南冠一眼就看出燕半雪狀態比出門時差，雖然是問句，但心里其實已經肯定了對方沒按時服藥。
燕半雪沒說話，眼神閃了下，是心虛又不想承認的故作無事。他的表情楚南冠看得一清二楚，藥師又丟過去一瓶藥：“吃一顆。”
燕半雪倒了一丸在手心，含含糊糊的低聲問：“和早晨的有什么不一樣嗎？”
早晨下山時，燕半雪把丹藥倒出來數過數量，對藥丸的色澤氣味記得清楚，楚南冠現在給他的，是一模一樣的藥。
這是楚南冠遞給他的臺階。
好人做到底，楚南冠當然不會去回答燕半雪死撐面子的疑問，直接伸手：“剩下的還我。”
燕半雪咽下藥，把瓷瓶還回去，心里很別扭。那是一種自知理虧，又控制不住暴躁的感覺。
燕半雪狂躁得想罵人，罵人的話卻舌尖上的藥丸狠狠壓住，對著楚南冠的臉，他甚至連暴躁的表情都不敢流露出分毫。
西域域主憋屈得很，無聲的爆了句粗口，想：老子什么時候這么畏首畏尾過。楚南冠這藥師是不是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