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訣沒入,黑霧狠狠一顫,凄厲的慘叫從幾乎要散架的黑霧中刺出,整個巖洞都在尖利的聲音中震動,洞頂垂下的鐘乳石上爬滿裂縫,搖搖欲墜。
始終以黑霧示人的鬼修沒有肉身,他的慘叫直接由魂魄中發(fā)出,就算捂住耳朵也阻擋不了,但楚南冠和燕半雪均是毫無異色,前者抬手,用水幕結界封住洞口,將所有動靜全部關在巖洞之內,而洞中水線交織,形成新的結界,穩(wěn)住了開始有碎石落下的巖洞。
鬼哭狼嚎的慘叫被禁錮在結界內,聲音不不僅僅是刺耳更具有攻擊性,水線越發(fā)凝練,由霧靄般的淺淡柔和變?yōu)殚W爍著明亮光澤的銀線。
楚南冠在無聲的和鬼修角力,燕半雪回頭看了楚南冠一眼,手下用力,直接從鬼修的黑霧中撕扯出一幕又一幕的記憶。
慘叫拔升到了一個可怖的高度,而后,陡然間止歇了。
燕半雪等鬼修徹底失去了意識才開口說話:“你的藥沒能迷暈他?”他把法訣打進去的時候,鬼修的抵抗并不強烈,混混沌沌的,但他確實還醒著。
楚南冠實話實說:“他意志力極強。”
“倒是有些佩服他了。”燕半雪笑了聲,手下的動作依然兇狠。
有些鬼修喜歡以黑霧示人,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形態(tài)更純粹,更能把自己與人修區(qū)分開。這樣的鬼修通常更極端,也更強大。
這名鬼修便是如此,舍棄了人類的外表,追求最純粹的力量。
對力量的強烈向往化作扭曲的欲望,讓這名鬼修無所不用其極。
他在焚沙海豢養(yǎng)魔族。
焚沙海地處極西,是修真界與魔域之間的一片不毛之地,那里熾熱的風飽含暴虐靈氣,五品以下的修士踏入其中,會因為環(huán)境直接喪命。
焚沙海很危險,不僅因為它嚴酷的環(huán)境,還因為其中存在的許多異獸,以及越過一線關,逃過邊城守衛(wèi)的魔族。
魔族是修真界大敵,他們肉.體強橫,靈智低下,幾乎無法交流,攻擊魔域之外的一切存在,對修真界來說是遇見了就必須鏟除的威脅。
幾年前,魔族大舉入侵,一線關被破,邊城淪陷,雖然最后圣人封洲力挽狂瀾,但大量的魔族散入焚沙海,損失慘重的修真界很難在短時間內將焚沙海的魔族清掃干凈。
鬼修熟悉搜魂,有一定的應對之法,燕半雪撕扯出的記憶是散亂而破碎的。
有鬼修在赤日炎炎的焚沙海中艱難前行的畫面,有他在沙漠綠洲中遭遇異獸的畫面,也有他在沙漠中狂奔,身后綴著魔族的場景。
支離破碎的畫面勉強可以拼湊出完整的故事。
在焚沙海的戰(zhàn)役還沒結束時,這個鬼修已經(jīng)在焚沙海了。那應當是人修逐漸陷入劣勢,開始有魔族闖過邊城防線的時候,鬼修將綠洲深處的異獸殺死,繪制結界,避著人修,將魔族引到綠洲中,然后激發(fā)結界,使他們無法逃離。
綠洲中異獸的尸骨成了魔族的食糧,進食的欲望是最原始最強烈的,靈智不高的魔族們一時間只知道撕咬腐肉,不記得去沖撞結界。
而鬼修不斷的獵殺新的異獸,乃至是落單的人修扔進結界,圈養(yǎng)了魔族。
鬼修開辟新的綠洲,引誘新的魔族,在邊城徹底淪陷、人修損失慘重的那段時間里,鬼修賺得盆滿缽滿。
再然后,鬼修離開了焚沙海,進入魏城,開始拘人魂。
破碎的記憶畫面只能拼湊出這么多的信息,燕半雪攪動黑霧,試圖找到更多的內容。
鬼修對搜魂的應對之法,不僅在于他被搜魂時搜出的記憶是雜亂的碎片,想從他的魂魄里搜出記憶,所耗費的力氣也比搜普通人的魂魄大得多。
燕半雪二次翻動鬼修的記憶,感受到了巨大的阻力。燕半雪的傷還沒養(yǎng)好,以他現(xiàn)在的恢復程度,這份阻力已經(jīng)讓他感覺到了吃力,但燕半雪向來不是個會服輸?shù)男宰樱焓掷^續(xù)往下探。
楚南冠看了燕半雪一眼,他感覺到了對方身上溢出的陰冷靈力中,有了那么一絲不穩(wěn)定。
燕半雪的手指觸到了什么,一片新的記憶彈了出來。
這片記憶中的環(huán)境燕半雪再熟悉不過,那是終日黑暗的酆都。
鬼修在酆都中走著,目的明確的向著某個方向而行,然后突然間,一道小山似的背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鬼修跪了下去,黑漆漆的背影緩緩轉身——
記憶碎片瀕臨破碎,強烈的威壓從中透出!
那威壓讓楚南冠的結界顫抖,讓燕半雪如遭雷擊,心口猛地一悶。
那道身影太有辨識性了,那是南域域主杜松!
這名鬼修是能面見杜松的域主親信,而杜松也給了鬼修足夠的重視,在他的記憶力埋下了一道自己的神識!
燕半雪想抽回手,結束搜魂,但那段記憶竟然是有粘性有吸力的,拽著他,不讓他逃!
黑影就要完全的轉過身,那威壓讓燕半雪感覺到了魂魄被撕扯的劇痛,這是一道針對神識的攻擊,而沒有完全恢復的燕半雪神識孱弱——
鋒利的水刃切進了黑霧中,將鬼修徹底撕碎!
可那道背影卻脫離了鬼修、超越了記憶的局限,浮現(xiàn)于現(xiàn)實之中,盯著燕半雪刺來,被抓住的燕半雪躲不開!
在神識被撕扯的劇痛中,燕半雪感覺到自己被人猛地往后一扯,然后他最近看慣了的那片衣袖從他身后掠了過來,袖中的那只手手指上揚,是個蓄力的動作,隨即向下干脆的一點,水箭銀刀向那道轉過來的身影直刺而去,其中裹挾著強橫的、源自魂魄與神識層面的威壓!
楚南冠硬碰硬的撞了過去!
杜松的攻擊已經(jīng)觸到了燕半雪的神識,楚南冠的反擊撞上杜松,燕半雪也極清晰的感覺到了。
他甚至模模糊糊的看見了。
杜松的神識是帶著不詳血色的黑,而楚南冠是璀璨的銀白。
神識的碰撞是無聲的。
無聲卻劇烈,燕半雪瞬間失去了意識,楚南冠伸手兜住了他。
轟——
神識的碰撞是劇烈的,威壓蔓延到現(xiàn)實中,結界被擊碎,巖洞劇烈顫動,顫動蔓延,香山別院背面的平湖驟然泛起了波瀾。
水波很快平靜,楚南冠重構了結界,水線蔓延中,杜松已經(jīng)完全轉過了身,他在消散。
南域鬼王留下的神識被楚南冠擊碎了。
杜松沉沉的看了楚南冠一眼,后者回以平靜的視線,無所畏懼。
杜松的殘影消失,楚南冠低頭看了眼燕半雪。因為之前的一扯一兜,失去意識的燕半雪后背抵在楚南冠的膝蓋上,全靠楚南冠拽著他,人才沒完全坐到地上。
燕半雪兩條腿懸空,腳雖然點在地上,但也不著力,是個怎么看怎么別扭的姿勢。楚南冠扯著他,角度原因,手上也很不得勁,想了想,索性放松力道讓燕半雪直接坐到地上,扶著他的肩膀,讓對方能靠著輪椅坐著,不至于躺到地上去。
診病講究望聞問切,楚南冠直接按了燕半雪脖子上的脈,隨即拍出藥粉。
楚南冠掐著時間:“燕半雪。”
燕半雪果然醒了過來。
神識上的疼痛仍在,這讓他更加的暴躁:“你怎么敢——”
楚南冠打斷他:“我贏了。”
燕半雪深吸一口氣:“你們藥師還會讀心嗎?”
他想罵人,罵楚南冠太冒失,居然敢和鬼修拼神識。但不等他說完,楚南冠一句話就把他給堵死了。
楚南冠贏了。
燕半雪直覺這里面有什么不對,但楚南冠又開口了,讓他沒時間繼續(xù)想下去。
楚南冠說:“是你太好猜。”
燕半雪又被噎了下,只能再深吸一口氣:“剛剛那是南域鬼王杜松的神識,他看見你的臉了嗎?”
“看見了。”
燕半雪拽著輪椅扶手站起來,換了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看楚南冠:“那你要小心了,你在他那兒掛上號了,杜松很記仇。”
楚南冠抬頭看他,燕半雪站得很近,由下而上抬頭的角度就變得很大。楚南冠不喜歡這種仰頭的感覺,收回視線,不看對方:“遲早的事。”
鬼修已經(jīng)被切成碎片,沒有什么可以繼續(xù)探索的了。
燕半雪背對著楚南冠蹲下身:“回去了——等等。”
疼得發(fā)木的腦袋終于遲緩的轉了過來,燕半雪胳膊肘支著膝蓋,轉過身:“你知道杜松。”
“你知道到我。”
什么叫做“遲早的事”?
楚南冠和自己在一條船上不假,他的確也能算是拘魂鬼修的敵人,但他為什么會覺得自己對上南域鬼王是遲早的事?
在之前的相處里,楚南冠表現(xiàn)得對酆都很了解,那他應該知道酆都嚴苛的階級劃分。
所以他怎么會脫口而出一句“遲早的事”?
能對上域主的,只能是域主。
楚南冠知道燕半雪也是域主。
楚南冠看著燕半雪。
他其實可以用燕半雪的邏輯去反駁他,是燕半雪先說出了杜松的名字,知道域主姓名的,自然就是那些有能力與域主抗衡的人。
但他看著燕半雪,看著他帶著審視與些微敵意的眼神,看著他絲毫沒有攻擊意圖的肢體動作,鬼使神差的,說了幾乎沒人知道的實話。
“我在酆都,待過很長一段時間。”
燕半雪完全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酆都只有鬼修……”活物的氣息在酆都是無法掩蓋的。
燕半雪極認真的打量著楚南冠,他不認為自己連這點都能看錯:“但你、你——是活人。”
那么,似乎只剩下一種解釋了。
死而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