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堂伙計在挑揀藥農送來的藥材,楚南冠讓燕半雪拎了袋過來,細細挑揀。
另一邊的坐堂大夫已經在回春堂呆了二三十年,來藥堂的病人們在他面前排起了隊。
那大夫年紀不小了,大概是兼有累了想歇會兒與提攜后輩的意思,他對楚南冠招手:“楚大夫,過來試試。”
楚南冠于是放下藥材過去了,燕半雪想了想,拖了張椅子過去,繼續挑揀藥材。
草藥是必修課,但凡修士都認識不少草藥品種,凡間藥鋪里的,對修士來說都不難認。
楚南冠看他一眼,然后收回注意力,專心給面前的病人診脈。
大夫過于俊秀,被診脈的病人顯得不自在,并多少有些懷疑的意思。
楚南冠診脈前不問病人為什么來看病,診了脈后再開口,直接問對方是否是來看某病癥。
但凡開口,說得總是準的。
坐堂大夫既要對病人負責,也要對回春堂的名聲負責,初時楚南冠診脈后他還會復診一邊,楚南冠開的方子他也會核一遍,但很快,他就什么都不管,就坐在楚南冠斜后方喝茶休息了。
排隊的病人見坐堂大夫認可了楚南冠,自然而然的便也認可了這位年輕的大夫,看楚南冠的眼神由懷疑變為新奇。
“楚大夫只今天來一個半時辰,”老大夫笑瞇瞇的,“你們倒是好運氣。”
楚南冠的實力讓排隊的病人問到了燕半雪:“那位小哥也是大夫嗎?”
隊伍不長不短,但能不排隊總更好。
“我不是。”燕半雪身前一堆藥材已經分揀得差不多了,“我只是楚大夫的護衛而已。”
護衛。
排隊的病人們對楚南冠肅然起敬,大夫居然能有護衛,楚大夫醫術一定是真的厲害!
然而不管病人怎么想,一個半時辰一到,楚南冠就將坐堂的位置還給了老大夫。
和初時的門可羅雀不同,這回隊伍里有人追著問:“楚大夫還來嗎?”
燕半雪替他回答:“楚大夫不來咯,楚大夫很忙的。”
于是有人又問:“那我們去哪兒能找到楚大夫?”
楚南冠回答了他:“香山腳下的善莊。”
“善莊?”突然就有人意識到,“楚大夫能治離魂嗎?”
這個問題楚南冠沒有回答。
燕半雪推著楚南冠走在街上:“和我一起去聽曲,還是先送你回善莊?”
時值黃昏,夕陽斜照,一切都在燦爛的光線中顯得柔和。
楚南冠猶豫了下,回答道:“一起去。”
燕半雪彎了下嘴角:“好。”
一盞盞燈火在余暉中點亮,管弦歌吹咿咿呀呀的響起。燕半雪毫不費力的把輪椅一抬,推著楚南冠進了寓春居。跑堂的伙計顯然還記得他,熱情的迎上來,但謹慎且有眼色的什么都沒多說,只是唱了響:“客官里面請——”
寓春居的雅間也在二樓,雖然樓梯寬敞啊,但一回生二回熟,燕半雪直接在楚南冠面前半蹲下:“上來。”
楚南冠盯著他的后背看了會兒,半蹲的動作將鬼修窄瘦的腰身勾勒得尤其明顯:“我就不該和你一起來。”
他說著像是后悔又像是抱怨的話,卻還是趴到了燕半雪背上。
燕半雪心情很好,聲音里帶著笑:“既來之則安之。”他余光看見跑堂伸手想搬輪椅,“放著別動,我下來拿。”
即使聲音里帶著笑,眉梢也含著笑意,但燕半雪的氣勢依然凌厲,眼神一掃,就像是有如實質的一陣銳風刮過去,跑堂當即明白燕半雪不是客氣。
跑堂立刻縮回手,陪笑道:“您放心,東西就在這兒,丟不了,什么時候來取都行,小的給您看著。”
魏城最大最好的花樓,寓春居的雅間自然也是不同凡響,燕半雪出手闊綽,跑堂直接給他安排了最好的那間,里面的布置比起胡姬的小樓,也不差什么了。
燕半雪把楚南冠放在了軟塌上,轉身準備下去取輪椅,后者叫住他:“走的時候再取。”
把輪椅拿上來了,走的時候又沒法直接坐著輪椅到一樓,還不是要分兩趟。
燕半雪回頭看他:“行。”
冷冰冰的楚南冠陷在軟塌里,沒法坐得像硬木輪椅上那般直,看著就像是一尊玉雕臥在十丈軟紅之中,冷清中帶上了幾許慵懶。
燕半雪也坐下,往椅背上一靠,然后翹起腿,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绔樣。
天還沒完全黑,在臺上表演的,都是些還沒出師的小歌伎,軟軟糯糯的唱著清清淡淡的曲子。
燕半雪挑挑揀揀的吃桌上的點心,楚南冠安安靜靜的坐著,小姑娘軟糯的聲音灌滿了整個雅間,樓道里越發頻繁的走動聲,昭示著時間的流逝。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從雅間的紅色雕欄往下看,燭火搖曳中身段婀娜的姑娘們跳舞唱曲,滿堂喝彩,從窗戶往外看,滿街燈火照得魏城亮如白晝,天上的星子都顯得暗淡。
楚南冠的視線定在半空中的某一點上,他在出神,燈火映在他眼中,是冷的。燕半雪看著臺上的歌舞,嘴角帶著笑,桌上是他剝下的一小堆瓜果殼,他似乎看得認真,然而笑不達眼底,表情冷且危險。
周圍的雅間頻頻傳出喝彩聲,有鶯鶯燕燕不斷的飛入其中,鬧出的更大的聲響來。
楚南冠和燕半雪他們所在的雅間卻是安靜的,安靜得格格不入,在跑堂給臺上節目求打賞時,卻又是出手闊綽,仿佛樂在其中一般。
燕半雪又一次打發了跑堂,轉身見楚南冠還是那副游離在外的樣子:“楚大夫,好歹出個聲,我們這樣的太引人注目了。”他看見楚南冠收攏了眼神,繼續說,“剛剛那跑堂都問我要不要小倌了。”
“你一個人就夠熱鬧了。”楚南冠回他,“而且,不就是要引人注目么。”
楚南冠在回春堂留了善莊這個地址,想找他的人,自然能找到他。
而想循著“裁雪公子”來找燕半雪的,就得沖著這個與眾不同、引人注目的雅間來了。
燕半雪半躺在軟塌上,和楚南冠只隔了一臂的距離。
楚南冠腿腳不便,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沒動彈,由他躺著。
燕半雪抓住楚南冠看他的那眼,抬頭看坐得相對端正的藥師:“其實我想不明白,你來做什么呢?”
楚南冠語調平平的回答:“不愿我來,你就不該邀請我。”
“我邀請是我邀請,你應了,總該有你的理由吧?”燕半雪支起胳膊,“我尋思著,你總不能是擔心我才來的吧?”
燕半雪在明,其余人皆在暗處,為“裁雪公子”而來的,是敵是友在迎面碰見之前,根本無法預料。
楚南冠看著他:“你喝多了?”
初見時一把藥粉就能放倒的時候,燕半雪都要虛張聲勢得假裝自己強大,這會兒居然說自己是會被擔心的那個,實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燕半雪追著問:“你就說是不是吧。”
楚南冠盯著他,答了一個字:“是。”
然后藥師看著鬼修臉上的笑,問:“又如何呢?”
“不如何。”燕半雪坐起身,把一疊點心往楚南冠手邊一放,“只是讓我覺得你楚南冠,還算是個人。”
“挺好吃的,可以嘗嘗。”燕半雪抬手指了下點心,抬手的動作帶起一道細風,細風里散出了一點鬼氣。
楚南冠伸手像是去取點心,手指落下的時候卻轟得拍出了一張符。
靈光驟然一閃又消匿無形,安靜的雅間卻已經整個被包裹起來,里面的任何動靜都透不出去。
與此同時,燕半雪袖中帶出的那道鬼氣猛然增長,窄而直的長刀在一抬手的動作里已然握在手中,刀光斜斜一切,叮一聲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刀鋒停頓之處,一道黑煙凝了出來,借著與燕半雪交手那一招的反推之勢,往遠處一彈,在墻上借力,又轉頭沖了過去。
黑煙現形,其中凝出張牙舞爪的鬼影來,燕半雪揮刀去砍,黑煙卻突散為兩道,一道裹上燕半雪的刀,一道繞過他,往楚南冠身上撲!
黑煙速度極快,燕半雪出刀也極快。兩刀已盡,他卻還沒從軟塌上起來。
楚南冠與燕半雪之間一臂的距離根本沒有拉開,黑煙纏上燕半雪的刀,也就等同于已經到了楚南冠面前。
楚南冠大袖一翻,一團云似的的白煙便被掀了出來,黑煙避無可避的撞了進去。
那是在陳家村無往不利的藥粉,是能迷暈燕半雪的藥。但燕半雪卻在黑煙裹上刀刃的瞬間變了臉色,伸手去拉楚南冠:“躲開!”
藥粉能迷暈的東西都是有神智的,但這道靈巧會變化的黑煙卻只是鬼修操控的鬼偶,沒有神智,全憑施術者驅使,藥師的藥粉擋不住他!
而這鬼偶靈活到了燕半雪第一眼都看不出他是鬼偶,這不僅是因為鬼偶本身品階高,更代表著操縱他的鬼修品階更高!
知道裁雪公子這個稱呼的人很少,燕半雪雖然也知道這招險,但總還是覺得自己人會來得更快更多,沒想到第一個來的卻是這么個東西。
這么快找上門來,又是這么個藏頭露尾的手段,不像是南域的死對頭,更像是在背后插他刀子的那幾個叛徒。
燕半雪極其火大:“不是說都撕干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