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聲很久都沒過過這么輕松的日子了,候府正在喪期,少有人拜訪,家宅無事,她現(xiàn)在每日只需晨起練練武,去正廳處理一會兒內(nèi)宅瑣事,午后考考岳泓峰的課業(yè),然后偷得浮生半日閑,就會去唐幼清的小院坐坐,那里總會為她溫著一壺茶。
“明日就是峰兒的開筆禮了,你不如一起去看看吧。”昨日下了雪,聽竹軒一夜之間銀裝素裹,宋知聲踏雪而來,怕把寒氣帶進屋子,在外間歇了歇才進屋,她一邊把大氅遞給春香,一邊對正在看書的唐幼清說著話。
“這不合禮制吧?”唐幼清手一頓,墨水在書頁上暈染了一片。
“無妨,候府處在喪期,開筆禮不會辦的很大,沒什么外人。”宋知聲邊說邊湊近看唐幼清手中的書,發(fā)現(xiàn)她正在看的是一本詩集,頓時沒了興趣,順勢向下一掃,看到唐幼清剛寫的兩行字跡: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倒很是應景。
被宋知聲突然靠近又忽然離去的動作弄的有些不解,唐幼清問道:“怎么了淑尤?這書有什么問題嗎?”
“倒也沒什么,只是我不喜歡看這些詩詞歌賦,在我看來多是無病呻吟,鶯鶯燕燕的膩死人了,不如看兵書更為實用。”這番話倒也算得上是當世獨一份的了,這天下眾人多隨波逐流,喜愛詩詞歌賦,有半吊子裝模作樣的哼上幾首都能有人追捧,宋知聲身為女子,能看的如此通透,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胸襟氣度可謂是遠超許多人了。
談話間,宋知聲讓張媽媽遞上來一個造型別致的妝奩,“這里面是往年兄長從邊疆給我?guī)Щ貋淼男⊥嬉鈨海也粣圻@些首飾,想來放在那也是浪費,便挑了幾件襯你的給你送過來。邊關的東西貴在新奇,你可以揀著幾件用。”
唐幼清趕忙放下手中的書,接過妝奩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是幾只精巧臂釧。早就聽聞西域女子熱情奔放,驕傲于展示自己身材的完美修長,喜好帶臂釧,今日得見這般手藝,真是令人驚嘆不已。
“這等小事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何必勞煩淑尤親自跑一趟。”
“也沒有。”宋知聲感覺臉上發(fā)燙,她強裝鎮(zhèn)定地解釋,結(jié)果話一出口就覺得漏洞百出,“我來練槍,順路帶過來的,不費什么事。”
唐幼清看了看她身后,說是練槍卻連槍都不帶,她看破不說破,只點頭道謝:“多謝淑尤一片心意,那晏晏就恭敬不如聰明了。”
聽到她的自稱,宋知聲感覺自己的臉更燙了,之前不覺得有什么,這么一聽,這個名字當真是有些羞恥啊。側(cè)過身去不敢看她,真是奇了怪了,明明當年和岳茂行相處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容易感到難為情啊。
“那,那你明日就帶著這個吧,我,我先走了。”說完也不等唐幼清回話就背過身走了,連大氅都忘了拿,只余下唐幼清看著她有些同手同腳的背影感到有些為難,二公子的開筆禮,她帶臂釧不太合適吧……可是宋知聲人都走遠了,無奈的嘆氣,淑尤真是給她出了個難題。
雖然覺得為難,可唐幼清第二日還是把臂釧戴上了,她坐在鏡子面前上妝,嘴角掛著無奈又透出幾分寵溺的笑,她好像還是一點兒都拒絕不了宋知聲,這么多年過去,她依然見不得她失望的樣子。
難不成真是心有靈犀,她剛想到宋知聲,宋知聲便來了。她愣愣的看著宋知聲,眼神好像在問,這種日子她不呆在前院待客,怎的跑到這里來了。
“岳泓峰那小子幾日沒見,想你的緊,昨日聽我說你會參加他的開筆禮,今兒一大早就催我過來,被他鬧得煩了,便過來看看。”宋知聲解釋道,極其自然的順手接過了春香手中要為唐幼清點鵝黃的筆,行止輕柔,一筆一劃都是認真。日暖風微,隨著她的動作,隱隱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好了。”宋知聲放下筆,細細打量起唐幼清,開始欣賞自己的杰作,不錯不錯,許久未畫,技藝沒有生疏。拍了拍一動不動的唐幼清,“發(fā)什么呆呢。”
剛剛的氣氛實在是太好了,好到她都舍不得出聲打破,唐幼清終其一生所求的,也不過是眼前這個人和這一片寧靜罷了,可她偏偏求不得,不能求。
“沒什么。”唐幼清站起身,沖宋知聲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眉眼含俏,顧盼生姿,額黃侵膩發(fā),臂釧透紅紗,襯得她更加明眸善睞,玉潤珠圓。
一時間讓屋子里的人都看直了眼,宋知聲呆了片刻,待看到春香直愣愣的眼神時,她感到一陣不爽,抬手將橫桿上的大氅蓋在了唐幼清身上,把人包的嚴嚴實實的,“你穿的太少了,捂嚴實點,免得再生病。”
唐幼清不明所以,屋子里放了幾個火盆,她一點兒都不冷啊。
“主子,木先生到了。”宋伊在外面大聲的喊著,自從上次撞破了主子的好事差點被殺人滅口,她可再也不敢亂闖唐幼清的屋子了。
“我們走吧,開筆禮要開始了。”宋知聲被宋伊的喊聲弄的嘴角抽搐,她之前是怎么覺得宋伊率性可愛的……
二人往前院走著,還沒進正廳,就與剛從老夫人那里出來的宋夫人撞到了一起。宋知聲許久未見母親,喜形于色,宋夫人看到女兒也很是高興,再加之前幾日剛收到大兒子要回來的消息,現(xiàn)在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fā)的。
唐幼清隨宋知聲向宋夫人行了禮,剛起身,就聽到宋夫人對她說:“孩子,這些年你受苦了啊。”
“母親你認錯人啦,我在這兒呢。”宋知聲有些尷尬,她對唐幼清解釋道,“不好意思啊,家慈早年看書傷了眼睛,把你認成我了。”
宋夫人但笑不語,她有些疑惑,細細思索后覺得兒孫自有兒孫福,她們二人的事情還是交給她們二人解決吧,便沒有點破。
“小可來遲了,讓各位久等,是小可的不是。”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木浮生出現(xiàn)在了人前,布衣青衫,長身玉立,好一個美髯公。
宋知聲上前幾步,行了個拱手禮,足以見這位木先生的特殊,“既然木先生來了,那我們就開始吧。”
“都是因為我,誤了二公子的開筆禮,慚愧慚愧啊。”這位木先生也不拘束,坦坦蕩蕩接了宋知聲的這一禮,口中說著慚愧,行為舉止卻無半點慚愧之意,看著好生無禮。
“木先生說的這是何話,經(jīng)師易遇,人師難遭。”宋知聲卻絲毫不生氣,派人請木先生之前她就打聽過這人的古怪脾氣,她笑著招呼岳泓峰過去,介紹道,“峰兒,這位是木浮生木先生,以后就是你的啟蒙老師了。”
唐幼清看著本想悄悄湊近她的岳泓峰被點名叫走,那委屈的模樣讓她好笑。她躲在人群中打量著這位木先生,沒想到他竟自號木浮生,木槿昔年,浮生未歇,給自己起這樣的名字,真是個有趣的人。
“正衣冠。衣冠正,事理明。”
“點朱砂。開天眼,明心智。”
“擊堂鼓。鼓聲響,耳聰慧。”
在儐相的呼喊聲中,岳泓峰一步一步的做著動作,雖然生疏,卻始終沒有出差錯。宋知聲感到很欣慰也感覺很奇妙,時間一晃,她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她不禁想到自己長子岳淵嵉,那孩子自小因為身體原因養(yǎng)在外面,連開筆禮她都沒能參加,也不知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了。
“啟蒙描紅。木先生,請吧。”雖然木浮生剛進來的時候表現(xiàn)的略顯輕浮,可是隨著一道道流程下來,他也變得慎重其事起來。岳泓峰一臉崇拜看向他的樣子和記憶中那道身影重疊起來,他還記得那人說,為人師表,當謹言慎行。他面上肅然一片,心內(nèi)卻苦笑難言,放蕩不羈本是他的天性,自我約束卻是她帶給他的饋贈了。
走到岳泓峰身邊,非常耐心地指導他寫下了“人”字,這是要他知道做人首先要堂堂正正地立身,要像“人”字那樣頂天立地。
然后隨著“啟蒙教育”的呼和,他要給岳泓峰講人生的第一堂課。本來這種時候為了避免遇到突發(fā)事變,是該先生有提前打好的腹稿的,可他素來不拘小節(jié),想了許久,還是決定隨性一點。反正侯夫人請他之前肯定打聽過他是什么樣的人,他也不在乎別人怎么想。
“二公子,也許以后你會遇到紛紛擾擾的事,會有許許多多的人跟你講不同的道理。可是你要記住一點,人生在世,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這樣的話對現(xiàn)在的岳泓峰來說還太過深奧,他只能聽個一知半解,可木浮生依然要說,如果當年有一個人能告訴他這樣一番話,他也不會走這么多的彎路。
短短一句話,道盡了他的一生。
儀式的最后,岳泓峰將寫著自己美好愿望的條幅系在紅繩上,掛到了古榕樹上,預示著美好心愿將來必將實現(xiàn)。
“封存心愿,開筆禮成。”儀式完成后,宋知聲招呼眾賓客參加宴席,來客多是些近親,也不用太過拘禮。
人來人往,唐幼清總是那么的顯眼,她本就形貌昳麗,氣度出塵,又沒有盤頭,以至于來往賓客都誤以為她是誰家的姑娘,求問之人更是多了起了。宋知聲向左邁前一步,不著痕跡的擋住唐幼清,回身瞪了她一眼,心想還好來時給她捂的嚴實,不然這會兒豈不更招人惦記。
這屬實是遷怒了,唐幼清被這一眼弄得一頭霧水,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惹了淑尤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