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子,出大事了主子!”夜深露重,加之山中幽靜,故而這驚慌的喊聲突兀又明顯。
怎么了?唐青山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不好的預感在心中漸漸升起。
沈家式微,她為此奔波許久,想要動用故人之力。眼下是最后一個關卡,她才離京不過兩日,怎么又出事了……
而且唐汀是她從前朝宮里帶回來的,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她說是大事那便必然不會出錯。
“到底怎么了?”一出聲才發(fā)現嗓子干澀,聲音走調的厲害。
“沈小姐她,她弟弟把,把羅小侯爺打了!”唐汀跑得急,一句話梗了兩次才說完。
唐青山聞言瞬間臉色鐵青,她忍無可忍地破口大罵道:“混賬!”
事情其實很好猜,羅小侯爺羅文凱貪圖美色,仗著自己是皇后的親侄子,常常在京城欺男霸女。
在沈氏族學念書的時候便屢屢向沈映漣示好,皆被她視之不見。他早就懷恨在心,如今沈家一朝傾危,他肯定是動了什么齷齪心思,不怪沈家小弟打他。
若是以前的沈家,這么做當然無可厚非。
可壞就壞在時機不對,沈家本就已經是暴雨中的孤舟,獨木難支。現在這個檔口,出現這種事,就是別人向沈家下手的契機。
她本想把分散各地的舊部聯合起來,用于和皇上交換的籌碼,徐徐圖之。可現在卻完全來不及了,恐怕等她帶著舊部進入京城,沈家已經成為一片廢墟了。
沈氏危矣!
“完了,主子,這下全完了。”唐汀哭喪著臉,說出的確是唐青山的心里話。
這些日子的部署是她們二人一同做的,因此她們都很清楚這件事帶來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映漣……難道我,我當真保不住你嗎?
“……給我備最快的馬,我要回京。”
唐青山快馬加鞭行了一天一夜,才在陽光灑滿高墻之時趕到了京城。
遠遠地看到沈府的大門,還沒靠近,就見一行人抬著一個個朱紅色的木箱往里走。門口的石獅子旁還站著一位面色和善,笑起來喜氣洋洋的白胖女子——那正是京城最有名的媒婆,郝媒婆。
唐青山的瞳孔因為震驚而驟縮,她從馬上一躍而下,不知是連夜趕路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平日里輕輕松松的動作,今日卻差點摔倒在沈府門前的青石路上。
太陽真的很大,曬得她睜不開眼,模模糊糊間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披著華麗的紅色嫁衣從她身前走過。
她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她當然什么都抓不到。
是了,是了,還有聯姻這條路可以走。
她有什么好可惜的,就算不聯姻,那人也不可能屬于她……唐婉啊唐婉,你是不是男人扮久了,便真的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可為什么……這么疼呢?疼得都不會呼吸了……
“你說,這么好的婚事小姐為什么不答應呢?少將軍人多好啊,還許諾了不納妾……啊!”穿藍衣的丫鬟正說得興致勃勃,不知被哪里來的一股力量鉗住了手腕,力氣之大,疼得她直冒冷汗。
另一個穿粉衣的丫鬟見狀正要幫她,卻抬眸間看清了唐青山的臉:“唐……唐公子?”
“你剛剛說什么?”唐青山像是沒聽見,只雙目灼灼地看著藍衣丫鬟。
“誒?少將軍人多好……”
話沒說完就被唐青山打斷了:“上一句。”
“我說這么好的婚事,小姐為什么不答應?”
聞言唐青山臉上露出有些癲狂的喜色,攥著丫鬟的手也不知不覺地松了。
藍衣丫鬟趁她不注意,掙脫開來,拉著同伴急匆匆的走了。在她們看來,唐青山怕是已經瘋了。
唐青山兀自笑了一會兒,募地驚醒,事情還沒有完全解決,她還不能松懈。
抬頭看了眼天色,她決定先進宮和皇上談談她的籌碼。映漣是個堅韌的女子,只要她不愿意,任何人都別想逼迫她。
眼下最要緊的,是解沈家的燃眉之急。
唐青山還沒走到宮門口便被攔下了,多虧遇到了皇上身邊出宮采買的明公公,聽說她叫唐青山,便親自把她帶了進去。
她那時只覺得幸運,事后很多年后再想起這一天,都覺得這是她和沈映漣南轅北轍的起點。
未央宮里,只余唐青山和皇上二人。
看著書案前專注看奏折的軒轅昊,唐青山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她私下打量著四周,恢宏而大氣的建筑,九根盤龍柱交錯分布,明黃色的紗帳,催人欲醉的熏香……
雖然她從有記憶起就沒在皇宮待過,可這里不論怎么看,都不像是議事廳之類,倒像是……皇帝的寢宮。
“朕在沈氏族學見過你。”突然的出聲嚇了唐青山一跳,她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個她敬重的男人。
是的,她敬重軒轅昊,雖然她是前朝公主的遺孤,可并不妨礙她佩服軒轅昊執(zhí)掌天下的能力。她從小便聽著這個男人南征北戰(zhàn)的功績,比起族人的憤恨,她更多的是崇敬。
眼前人好像又走神了,軒轅昊不滿地皺眉。他用手指抬起唐幼清的下巴,仔細打量著這張讓他念念不忘的臉。
漸漸的,眼前的人和清談會上的身影重合了。
猶記得第一次見面,侃侃而談的唐幼清如熠熠生輝的太陽,又像明凈皎皎的月亮,讓他心動不已。
是的,他閱人無數,早就看出她是女子。她與他后宮的三千佳麗都不同,她是那么獨特,那么誘人……
他本來是想放過她的,是她自己又跑了回來。
視線移向唐青山身后的香爐,最后一節(jié)香燃盡,砸進了堆積已久的香灰里。
軒轅昊眸中閃過晦暗的光。
他起身去扶唐青山,被她躲了過去。
“別,別碰。”掙扎的聲音弱的像初生的小貓。
唐青山已經察覺出了不對勁,可是太晚了,香已盡,箭在弦上,再也無法回頭了。
來時的唐青山意氣風發(fā),即使不是勢在必得也頗為篤定。可第二天出來的唐幼清,仿佛換了一個人。
一身錦衣華服遮不住眼下青黑,眼神渙散,目光呆滯。像有一個人把她的靈魂從中間劈成了兩半,再也粘不回去了。
唐青山踉蹌著逃出了宮門,恍惚間好像聽見唐汀焦急的聲音,顧不得了,什么都顧不得了。
她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在她心里,這朱紅色的大門就像是洪水猛獸一般。
她就像個孤狼,獨自舔舐著自己的傷口。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沒道理因為得到一人的溫柔,便忘了她的本分。
臨走時那人無情的話打得她再也翻不了身:“你想要什么賞賜都可以,但這件事不行。”
“朕勸你最好也不要管,外戚勢大,朕早就想要除了他們,可現在時機不到,朕不會輕易出手。”
銅鏡中的人披頭散發(fā),面如死灰。唐青山努力想在嘴角扯出一抹笑,可笑了半天看上去還是那么僵硬,她便放棄了。
就當……是一場噩夢罷。
“少將軍,唐青山唐公子求見。”
小廝的稟報讓宋驥非常驚訝,唐青山他倒是有點印象,但是宋驥和他并不熟,說起來,他們應該算是情敵。
沈宋兩家素來交好,他又青睞沈家小姐,因此常常關注到他們二人相談甚歡。
他是武將出身,不懂那些什么詩詞歌賦,每每看到這個小白臉便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他一頓。
宋驥心里沒那么多彎彎繞繞,想不明白的便干脆不想了,揮揮手道:“讓他進來吧。”
再相見,宋驥覺得唐青山又遠了些。
雖然以前她看上去也是三分傲氣四分冷,可好歹還留了三分暖意給沈映漣。
可現在的唐青山,看著就像一個沒有情感的人偶,拒絕向任何人敞開心扉。
她沒有打太極,開口便道明了來意:“我知道映漣不答應嫁給你,我可以幫你。”
一字一句,就像是拿了一把鈍刀子將她凌遲,血肉淋漓。
“你?”宋驥帶著懷疑的眼神上下掃視著他,眉頭上挑,“我知道你也喜歡她,你肯定沒安好心。”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唐青山沒有反駁,只是道:“……只有你能救她了。”
宋驥心里五味雜陳,他有些感激又有些后怕,看著眼前人,難免還摻了幾分同情。
他點點頭:“那多謝你了,今日之事,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
后面的事果然如唐青山的承諾,不知道他和沈映漣說了什么,總之她漸漸開始接受他。
沈宋兩家又拼命制造機會撮合他們二人,很快,沈映漣便答應了這門婚事。
成婚那日是宋驥此生最開心的一天,他騎著高頭大馬,神采飛揚,少年將軍如愿迎娶了他的心上人。
那天他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嬌妻美眷,只覺得跟在轎子旁的女子有些眼熟,并沒放在心上。
事后聽人說起來,才知道那女子竟然是唐青山。
唐青山是個女的。不過即使知道這一點,他也沒辦法對她有好感,事實證明他的直覺還真是難得的準。
沈家兒女每人都有一塊象征身份的玉佩,按理來是要送給愛人當定情信物的,可他直到和沈映漣成親,也沒見到那塊玉佩的影子。
他不敢直接問沈映漣,便費盡了心思私下里打聽。直到沈映漣因難產去世,他才在一個老嬤嬤口中得知,那塊玉佩早在沈氏族學之時,便被沈映漣送給了唐青山。
可沈映漣和唐青山二人,這么多年來,一個閉口不談,一個拒不歸還。等他知道之時,唐青山已經遠走江南,再要不回來了。每每想到這一點,他就恨得牙癢癢。
沈映漣死后,唐青山帶著唐幼清去了江南,也只是因為當年嘻笑時,那人隨口一句,四季如春的好去處,她便記了半輩子。
她在江南,心卻像丟在了京城。獨自一人把唐幼清一點一點帶大,教她讀書寫字,卻常常透過那些筆墨,回憶起她的學生時代。
那是一段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的快樂時光,那時她們下學后常常偷溜到茶樓去聽梁祝。
“一場好夢匆匆醒,萬丈情絲寸寸灰,從今不到錢塘路,怕見鴛鴦作對飛。”
到最后纏綿病榻的唐青山已經神志不清,連唐幼清都認不得了,嘴里卻還咿咿呀呀念著那幾句詞。
她走的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的艷陽天,無端讓她想起了那個一生雖短卻光芒萬丈的女子。
瞳孔一點點放大,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已經聽不見身邊的任何聲音了,耳邊只有自己嘆氣一樣的呼吸聲。
所有人只能看到她的嘴唇抖動了幾下,卻沒人能聽到她說了什么。
原以為天從人愿成佳偶,誰知曉姻緣薄上名不標。
“可惜你是真英臺,我卻是……假處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