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家客房中,王定遠正在寫信,文孝禮進來了。
文孝禮:“定遠兄,在寫信嗎?”
王定遠放下毛筆,把信疊起來放進信封:“嗯,寫給我同學。哎,你家選的姑娘來了,怎么沒在外面多看兩眼?到時候可不要挑花了眼喲。”
文孝禮笑笑:“我就是為這事老找你的。”
王定遠:“找我?”
文孝禮:“想請你當武教官,教她們學軍事。”
王定遠驚訝:“啊,學軍事?哦,你是說過,文家的媳婦得文武雙全,可她們又不扛槍打仗,學這些正規的戰略戰術干什么。”
文孝禮:“就是要正規,文家才不要花拳繡腿,來就來真的。其實以往,我們也是從省城里請軍官來教她們的,只不過現在你在這里,這么好的老師到哪里去請。”
王定遠頓了頓:“我本來是想向你們告辭,立即動身去武漢的。”
文孝禮:“干啥子?”
王定遠口氣有些沉重:“‘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人占據東北,又對華北虎視眈眈,我給幾個黃埔的先生和同學都去了信,想到部隊上去,可都沒有回音,我想親自到武漢去打聽一下消息。”
文孝禮的表情也嚴肅起來:“我曉得,定遠兄你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只是你既然已經去了信,這又剛過了年,說不定回信已經在路上,你現在離開,萬一有回音又錯過也是誤事。”
王定遠有些遲疑:“我也是怕錯過信,才一直在等。”
文孝禮:“那就索性再等等吧,順便幫我這個忙,我阿公也很想你能留下。”
王定遠一聽,只好答應:“好吧,那我就再等些日子,正好看你完成終身大事。”
文孝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就多謝定遠兄了。”
山中溪水邊,冉天放吹起了咚咚喹,充滿了憂傷和思念……
而文家院子里已經安靜下來了,咚咚喹的聲音仿佛傳到了這里。
田田坐在床前,望著窗外的夜色,拿出藏在懷里的咚咚喹,摩挲著……
蘭蘭走進來,叫了一聲:“姐……”
田田回過頭來:“這樣晚了,不在你屋里頭睡覺,咋個跑過來了?”
蘭蘭:“我睡不著,你在想天放哥吧?”
田田一怔,掩飾:“咋個這樣講?”
蘭蘭坐下來:“那天在溪邊,我看見了,你跟天放哥。來文家之前,他在外面吹咚咚喹,我也聽見。”
田田下意識地把咚咚喹塞進懷里。
蘭蘭:“姐姐,那你為啥子還來文家?你想拋下天放哥嗎?”
田田:“我不會拋下他,我會回去找他。”
蘭蘭:“我曉得你打的啥子主意,你想當那個落選的人,讓文家不要你。”
田田一驚,只好承認:“你講對了,這樣子大家都能過得去,對誰都好。”
蘭蘭:“對我不好!”
田田一愣。
蘭蘭:“我也要當那個落選的人,我也要出去。”
田田做到蘭蘭身邊:“啥子,你這是說的哪樣話?蘭蘭你莫跟姐姐學,我不嫁給文家是因為有天放哥,我要和他在一起……”
蘭蘭:“我也歡喜天放哥。”
田田怔住了。
蘭蘭:“你沒聽錯,我也歡喜天放哥。”
田田:“蘭蘭,你還小,你不懂……”
蘭蘭:“我不小了,你只比我大一歲,我們倆個和天放哥從小一起長大,我從小就歡喜天放哥。你看,這是他送給我的,我天天都掛起。”她從脖子里掏出冉天放在集市上給蘭蘭買的掛件。
田田一看,知道蘭蘭是認真的。片刻,她說:“反正我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和天放哥在一起。”
蘭蘭:“我也一定要出去,要和天放哥在一起。”
田田:“蘭蘭,你莫胡鬧。”
蘭蘭:“我沒胡鬧,我講的都是真的。”片刻,她真誠地問:“姐,你從小就讓著我,這次你能不能再讓著我,讓我落選。”
田田馬上搖頭:“我啥子都能讓著你,這一次不能。我和天放哥都約好了,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蘭蘭索性:“我不管你們約好沒約好,我就是歡喜天放哥。既然你不讓我,那我就和你一道去爭那個落選資格,看看到底哪個能出文家!”說完,她倔強地看著田田,然后轉身走了。
田田望著蘭蘭的背影,不由得嘆息和擔心。
不大的文家偏廳現在臨時成為田田等人學習的教室,兩張長桌一字排開,田田等六人坐在長桌后面,幺孃走了進來,站在大家面前。
幺孃有些怯怯的,給自己鼓了半天勁才小聲地說:“我,我叫文慧真,你們叫我幺孃就好。”
秀秀調皮地叫了一聲:“幺孃好。”逗得身邊的女娃都是一笑,連有些心不在焉的田田都翹起了嘴角。
偏廳外,文孝義、文孝信等幾個伢崽透過窗欞向里面偷看,文孝禮走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自己也擠進偷看的人堆里……
偏廳內,幺孃被秀秀一叫反而放開了些,微笑著說:“那我們先來互相認識一下,你叫什么?”她看向秀秀。
秀秀毫不怯場,小得意地介紹自己:“我叫熊秀秀,家就在鎮子上,是鎖匠的女兒,最好的女鎖匠,天下就沒有我開不了鎖。”
大家又笑了。
秀秀邊說邊從形影不離的百寶囊里拿出六個小鐵球,分送到六個秀女面前。
秀秀:“那,這是我送你們的見面禮,我叫它球鎖,一般人拆不開,很好耍哦。”
田田有些好奇地拿起鐵球擺弄著,蘭蘭也拿起鐵球,看了看就直接拆了起來。
其他幾個女娃都好奇地彼此竊竊私語,連幺嬢都被吸引,拿起一個鐵球看著。
田田手指靈活地動著,片刻就將秀秀的球鎖解成一些小鐵條,她一回頭,發現蘭蘭的球鎖也已經拆掉了一半。
秀秀原本還在給其他幾個女娃解釋球鎖的玩法,一回頭,發現田田和蘭蘭已經將球鎖解開,不禁沮喪地大喊:“啊,你們做哪樣已經解開了,不算不算,這不是我做的最好的,下次做了好的再送你們。”她手忙腳亂地把幾個球鎖都收到背著的百寶囊里。
大家都被秀秀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
偏廳外,文孝信撲哧一聲笑出聲,文孝禮瞪他一眼,文孝義連忙在嘴邊豎起手指,示意安靜。
文孝信連忙點頭,低聲說了一句:“這女娃,真有意思。”
偏廳內,田田站起身,大方地說:“我叫楊田田,家在川河寨。”
蘭蘭也站起來:“我叫楊蘭蘭,也是川河寨的。”
秀秀:“你們是楊家班的人吧?上次在鎮上,我見過你們,你們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好俊的功夫。”
偏廳外,文孝禮兩眼發亮地看向田田,目光鎖定在她身上。而文孝義則一臉欣喜地望向蘭蘭,再也移不開目光……
幺孃的聲音傳來:“是,我也看到了。
文六順走來:“幾位少爺,你們聚在這里,可有啥子吩咐?”
文孝禮等人看見文六順,都有些不好意思。
文孝禮支吾了一句:“沒,沒啥子,我還有事,這就去忙……”說著轉身就跑,文孝義等人有樣學樣,相互看了眼,跑散開去。
文六順看著幾個人的背影,又看了眼偏廳的窗戶,不禁好笑。
偏廳內,幺孃:“今天,我先給大家講講我們族人的起源,請大家翻開這部‘山海經’。”說著,她扭頭拿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巴人。
幾個女娃陸續翻開面前的書。
蘭蘭猜測著對旁邊的秀秀說:“這位先生也姓文,不曉得是不是文家人?”
秀秀小聲地對田田、蘭蘭:“聽說是文太公最小的女兒,以前嫁給了梯瑪的兒子,后來男人死了,又沒孩子,就被接回娘家守著。”
田田、蘭蘭恍然。
幺孃拿起書:“沒錯,我們是巴人的后裔。山海經里有這樣一段話,西南有巴國,大皞生咸鳥,咸鳥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為巴人。這個大皞,就是太古三皇之一的伏羲。傳說伏羲坐于方壇之上,聽八風之氣,乃做八卦。八卦衍生易經,開華夏文明……”
田田、蘭蘭等女娃們認真聽著。
從此,女娃們開始了她們的學習生活。
珠算課。幾個女娃一邊齊聲背誦著珠算口訣,一邊練習打算盤,文六順在他們身后走來走去,指導著女娃們。
女娃們齊聲:“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進一;三上三,三下五去二,三去七進一;四上四,四下五去一,四去六進一……”
田田、蘭蘭最大聲,手指也最靈巧,非常認真地撥弄著算盤珠……
軍事課,一張大幅的青眉縣地圖被掛在墻上。
王定遠指著地圖說:“這是咱們青眉縣的地圖,今天,我教大家學習看地圖。通過看地圖上的標示、文字、線條,我們可以了解一個地方的地形情況。地圖在軍事作戰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我們通過地圖,可以看出敵方地形險易,軍隊部署……”
田田、蘭蘭聽得專心。
空地的一邊豎著一個橫架,吊著一排葫蘆。田田等六個女娃站在不遠處,她們兩側各擺了兩個槍架子,一排鳥銃,一排長槍……
王定遠手持長槍,正在給她們講解:“長槍的構造與鳥銃不同,更精密,殺傷力更強,射程也更遠,下面我就講講長槍狙擊的要點……”
蘭蘭喊了一句:“王教官,打槍我會……”
秀秀:“是啊王教官,我們從小就上山打獵。”
王定遠有些驚訝:“哦?那你們打給我看看。”
蘭蘭和秀秀以及其他女娃都過去拿起鳥銃,對著葫蘆就開槍,居然全都命中。
只有田田獨自走到長槍架子前,拿起一支長槍端詳琢磨。
王定遠注意著田田,卻不上前。
田田端起長槍,上前兩步,舉槍就打,遠處吊著葫蘆的繩子應聲而斷。
眾人都有些驚訝地看著田田,王定遠更是一臉贊嘆,只蘭蘭眼里,多少有些不服氣……
田田卻自顧自摸著長槍,嘴里呢喃:“這槍真好。”
王定遠召集女娃們:“既然你們都會打槍,那希望你們在以后的考試里打出好成績,等會我們去騎馬……”
虎幫白虎堂中,天弓虎:“海鎮長那邊還沒得消息嗎?”
李威:“上次見他兒子的時候答應得很痛快,講盡快安排見面,咋個……要不我再下山找他一趟。”
倉滿想了想:“這樣去恐怕沒得用,得另打個主意。”
天弓虎:“你的意思是?”
倉滿:“跟文家干上一票,給海鎮長做見面禮。要讓海鎮長曉得我們虎幫的斤兩,這樣還怕他不愿意聯手嗎?”
天弓虎和李威頻頻點頭。李威突然想起:“要得,眼下就有一個機會。”
天弓虎:“快講!”
文太公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文六順站在一邊,和幺孃一起展開托盤里的繡品。
幺孃:“爹,你看這是幾個女娃刺繡課的考試,繡的是白虎圖。”
文太公仔細欣賞著繡品,露出了一點笑容:“不錯,不錯嘛。”但他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眼神落在了虎爪子上。
虎爪子繡得和雞爪子差不多,很不協調。
幺孃指著虎爪子的位置:“這一片就是田田蘭蘭繡的,把整個繡品都破壞了。”
大家面面相覷。
幺孃:“爹,還有這個,是識字課的考試。”她又把放在一邊的試卷送到文太公跟前。
每份試卷上都寫著寫字人的名字,文太公一張一張翻開,滿意地點頭,直到看到一張試卷,通篇字跡歪歪扭扭、大小不一,還有白字和不少空白處。
文太公的笑容一僵,看了看姓名處,上面的名字赫然是楊田田,下面楊蘭蘭的那張也是如此。
文太公眉頭一皺:“楊家的兩個女娃是怎么回事?”
幺孃、王定遠和文六順相互看了一眼,仿佛早料到文太公會有此一問。
王定遠:“我也覺得奇怪,其實楊田田和楊蘭蘭兩位姑娘都很聰慧,上課時軍事理論一點就透,槍法和騎術也很出色,可是一到考試,她們就槍槍打在靶外面,理論考試更是零分,零分呀,讓我不能理解。”
文六順補充:“她們的珠算考試也是零分。”
幺孃點頭:“她兩個聽講很專心,還記了很多筆記,我聽秀秀講,女娃們有不認得、不會寫的字,都是去問田田和蘭蘭,講她們兩個之前在家就學得不少字。”
文六順連忙接上:“是是,我去楊家送紅帖的時候就聽說,楊巍山沒兒子,把兩個女娃當兒子養,教得她們能寫會算,那在川河寨可是頭一份。可到了這里一考試,算盤打不起,帳也算的亂七八糟,不曉得為的是哪樣。”
文太公凝眉思索,淡淡地:“再看看,這里一定有文章。文家娶親是大事,馬虎不得。”
眾人點頭。
田田等秀女在林間小路上整齊列隊,王定遠在她們布置任務。
王定遠:“今天是一次實戰演習,任務是穿過這片林子,登上那個山頭。按我說給你們的規矩,你們分成三個小組,分別到林子里找到給你們的指令,秀秀這組是你們的敵人,會隨時向你們發動攻擊,我抄小路去山頂等你們。”
田田:“王教官,我們都沒有武器……”
王定遠:“不讓你們帶槍,是怕會有誤傷,所以偷襲你們的武器就是樹枝子、樹葉、石子什么的。”
蘭蘭:“那一點也不疼。”
秀秀從自己的百寶囊拿出兩個小包向蘭蘭比劃著:“那要不要我給你用點加料的啊?”
蘭蘭下意識地向后躲了一下:“不要。”
眾人都笑了起來。
王定遠:“好了,準備開始,你們要互相配合,把我教你們的協作、隱藏、突擊的本領都拿出來,明白了沒有。”
田田等人一起回答:“明白。”
王定遠:“好,這是給你們的第一道命令。”
秀秀上前,把兩張疊好的字條分別交到田田和一個叫鄭喜兒的手里:“我在林子里布了好多機關,你們可要小心點兒。”
田田接過紙條,微笑地說:“要得,我們山頭上見。”說著率先走進林子。
蘭蘭遲疑了一下,立刻跟了上去。
鄭喜兒和叫喬清妹的拆開字條看了看,也一起走進林子。
遠處。李威騎在一棵大樹上,輕輕分開樹枝,觀察著她們。等女娃們散去,李威也跳下大樹,向手下揮了揮手。
密林中,田田和蘭蘭小心地在林間行走……
蘭蘭邊走邊仔細觀察著大樹,尋找刻在樹上的記號……
田田向地上尋找,很快找到兩根粗細大小適中的粗樹枝,掰掉細小的分叉,交給蘭蘭一根,充當武器和拐杖……
另一邊,鄭喜兒和喬清妹歡喜地奔向一棵刻著記號的大樹,誰知還沒到大樹跟前,就一起落入了用樹枝落葉掩飾的陷阱,陷阱不深,只有半人高,里面也沒有其他東西,但兩個女娃還是很懊喪……
秀秀和田翠翠從刻著記號的大樹上滑了下來,跑到陷阱邊。秀秀嬉笑著:“哈哈,都講過我布了機關的,你們還不小心,第一個陷阱就掉了下來。“
喬清妹:“死秀秀,壞秀秀,還不拉我們上去,看我還會再上你的當……”
秀秀開心地笑著,伸手把她拉了上來……
另一棵刻有記號的大樹下。
蘭蘭興奮地就要上前,卻被田田一把拉住。
田田:“等一下。”
蘭蘭不解地看向田田,田田伸手指向前面的地上。
蘭蘭順著田田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根攔路的繩子隱藏在草叢中,順著繩子的走向向上看去,田田和蘭蘭這才發現,他們頭頂上懸掛著一大包破爛樹葉……
田田和蘭蘭相互看了一眼,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躲在樹后觀察的王定遠滿意地笑了笑,轉身繼續向山上走去……
田田和蘭蘭小心地跨過繩子,走到大樹下,從石頭下翻出另一張字條……
不遠處,李威帶著幾個虎幫匪徒,悄悄地尾隨過來。
田田右手一指:“向那邊,你在前,我斷后。”
蘭蘭點頭:“好。”向又前方走去。
田田把字條收好,拿起樹枝剛要走,隱約聽到什么聲音,她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什么都沒有,這才向蘭蘭離開的方向走去。
躲在樹后的李威探出頭來,揮了下手,幾個虎幫匪徒立刻向田田追去。
一個匪徒一腳拌在攔路的繩子上,一大包樹葉稀里嘩啦地兜頭落下,幫眾猝不及防,“啊”的驚叫了一聲。
李威竄上去,一腳踢倒驚叫的匪徒,叫了一聲:“快,把人抓起。”
田田聽到聲音,回頭一看,驚見李威帶人沖過來,連忙邊跑邊喊:“土匪,蘭蘭,快跑,快跑。”
李威猛沖過去,一把抓住田田,田田揮舞粗樹枝拼命抵抗……
李威一邊和田田打斗,一邊吩咐手下:“去把前面的女娃也給我逮住,不能讓她跑了。”
田田猛地撲過去抱住要去追蘭蘭的幫眾,大聲喊著:“蘭蘭,快跑……”
蘭蘭聽到喊聲,本能地飛跑起來,回頭看見田田被李威等人抓住,毫不猶豫地抓著粗樹枝大喊著就沖了回來:“姐姐……”邊跑邊喊:“快來人啊,土匪搶人啦……”
王定遠聽見喊聲的同時,秀秀等四個女娃也聽見了喊聲,連忙都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趕來……
田田和蘭蘭寡不敵眾,被李威等人用麻袋套了起來……
李威做了手勢,虎幫土匪背著田田和蘭蘭,飛跑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