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酒館掌柜看著店里的一角,搖了搖頭。
酒水“嘩嘩”倒進酒杯,已經微醉的文孝義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文孝義疲憊地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咕嚕著:“蘭蘭,蘭蘭……你在哪里,蘭蘭,回來吧……”他突然睜開眼睛,看著酒杯,笑了:“我都看見你了,你就在這里……”他指著酒杯,醉笑著。
水上飛匆匆走進酒館,向掌柜的問道:“掌柜的,看見我家二少爺了嗎?”
掌柜指向文孝義坐的地方,悄聲對水上飛說:“喝了不少。”
水上飛看到了文孝義,他向掌柜的點點頭,趕緊走向文孝義的酒桌。
文孝義喝光了一壺酒,晃了晃空壺,抬手準備又叫酒,卻被水上飛一把拉住。
水上飛:“二少爺,莫再喝了,跟我回家吧。”
文孝義醉眼醺醺地看著水上飛,笑了:“你來了,正好,喝……一起喝!”
水上飛邊哄邊扶他起來:“好好,我們回家喝去。”
文孝義不肯,但已醉得歪歪倒倒,到底還是被水上飛扛起一只手強行駕走了。
鄰桌的一個人悄然注視著文孝義和水上飛。
到了門口,水上飛向掌柜道:“掌柜的,一會兒把帳單拿到文家結賬。”
掌柜點頭:“好好,你快帶他回去吧。”
水上飛扶著滿口醉話的文孝義離去。
剛才在鄰桌注視他們的人走到酒館門口,他看了看文孝義和水上飛的背影,把酒錢放在了柜臺上,轉身向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海鎮長放下手中茶碗,看向俯首向他匯報之人:“很好!你繼續監視文家動靜,尤其是文孝義的情況,隨時回來報告。”
那人抬起頭來:“是。”他正是在酒館監視文孝義的人。
海鎮長很滿意地對周里金道:“看來文孝義就是文家的軟肋,他可要一直這樣萎靡下去才好啊,只要逮著機會,我就要從他身上把輸掉的都撈回來!”
周里金也笑得舒暢:“那楊田田就算再鬼精,也不能像母雞一樣時刻時刻都護著文家,這回,非讓楊田田和文家栽跟斗不可。”
倆人越想越美,相視哈哈大笑。
田田和雙花寨領頭的幾人圍坐在一起,田田揚了揚手中幾張拜帖,微微一笑。
田田宣布道:“現在已經有商隊請我們護商了,雙花寨的隊伍也比以往強了很多。往后,寨子的內務交給幺孃和我爹媽,守衛的事交給孝忠和孝智,秀秀和孝信管兵器,水魚兒還是負責聯絡,朝天椒,你來帶隊護商吧。”
朝天椒高興地:“好!總算有我干的事了,不然我覺得自己像吃閑飯的。”
秀秀笑:“你還吃閑飯?沒有比你更怕閑的人了,幸虧田田給你找個事拴著,不然你把我們的活兒都搶了。”
眾人都笑了。
朝天椒:“上了山,我才覺得自己活了,以前都跟死人一樣在過日子。”
水魚兒:“我也覺得山上真好,我從來沒有過這樣多家里人,呵呵。”
幺孃:“就是不曉得孝義在山下咋樣了?我聽水上飛講,孝義從牢里出來后就有些情緒低落,他一直在找蘭蘭,也沒找到……”
楊巍山和任三妹聽此一說,都有些黯然、嘆氣。
文孝信:“我阿公講現在文家的生意沒得起色,尤其是水運護商,孝義沒得心思打理,都丟給大管家了。”
田田也有些擔心,她思躊道:“我看這些拜帖里面,有的商隊其實蠻合適走水路,你們看,要不我們就把這些生意安排給山下大宅?”
楊巍山道:“我看要得,原先也是打算山上山下相互照應的。”
眾人也都紛紛點頭贊同。
文六順手中拿著帳簿,翻過一頁,遞到文孝義面前,他低頭看了看盯著窗外走神的文孝義,不禁嘆了口氣。文六順:“二少爺?二少爺!”
文孝義恍惚回神:“啊?哦……接著講。”
文六順:“二少爺,這段時間文家的收益大不如前了,基本是靠吃老本在維持。幸虧有大少奶奶照應,總是介紹護商的生意。但要講到復興文家,恐怕還得再加把勁才好啊。”
文孝義終于聽進去了,悶悶地:“大管家,你講,我是不是很沒用?”
文六順看著他,難過地:“二少爺——”
文孝義嘆息:“我是挺沒用的。我從來不曉得活著會是這么累,阿公和大哥一去世,家里所有的事都壓在我一人身上,可我一個大男人卻不能頂門立戶,還要靠守寡的嫂子幫襯……還有蘭蘭,我也沒保住,要是她在外頭受苦,一定也會抱怨我不能幫她……夜里,我總做夢,惡夢。”他垂下了頭。
文六順勸解:“二少爺,你要看開些,打起精神來!”
文孝義搖頭:“你莫安慰我,我曉得,大家都對我很失望,我也覺得自己跟個廢物差不多。”
文六順:“二少爺……”
文孝義站起身,煩躁地:“算了,你莫講了,我也聽不進,我出去走走。”
文六順試圖阻攔:“二少爺,你先莫走!護商隊還有事沒安排呢。”
文孝義頭也不回地:“讓水上飛看著辦吧。”他邊說邊走,很快就消失在門口。
文六順轉身看著空蕩蕩的堂屋,只得悵然嗟嘆。
遠處依稀傳來一兩聲狗吠,街道上已人跡寥寥。酒館掌柜和伙計扶著又喝醉的文孝義,把他送出門。
掌柜:“二少爺,還是讓人把你送回去吧?”
文孝義掙脫他們的攙扶,飄飄然晃了幾下,拍著胸脯說醉話:“瞧,瞧不起我是不是?我,頂天立地的……站得穩,你們……莫要以為我沒用……”
掌柜搖頭,好心地:“好好好,我們不送不送。夜里黑,你可要走好!”
文孝義胡亂揮舞著手,晃晃悠悠走了。掌柜和伙計無奈地回店,關了店門。
文家碼頭稍偏僻處,水面上泊著一溜花船,船上都挑著紅燈籠,紅光映照著河岸和水面。不時有吃酒劃拳、男女嬉鬧的聲音,也有船娘子走下船來,鶯聲燕語招呼客人……阿哥、好漢、少爺,請到船上來啊……
醉醺醺的文孝義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到了這里,沿著河邊繼續晃蕩。
賽鳳仙發現了文孝義,忙走上前:“哎,這不是二少爺嘛,你也來逛逛?”
文孝義抬起醉眼看她,迷糊地:“……蘭蘭?”
賽鳳仙笑了:“隨便你喊我啥子都行,看你還沒喝夠吧,呵呵,到我船上再吃點菜、喝點酒,要不要得?”
文孝義搖頭:“你不是蘭蘭。”失望地準備離去。
賽鳳仙連忙拉住他:“二少爺莫走,我這兒備有上等的酒菜,我陪你喝,保證你上船之后就見到蘭蘭了。”
文孝義:“真的,真的嗎?”
賽鳳仙:“真的真的,請跟我來!”她拉起文孝義就走上了船。
布簾子隔開了外面。小酒桌前,文孝義依靠在篷壁上,仰頭又是一杯酒喝下。
賽鳳仙坐在桌子另一側,幫文孝義斟酒,笑嘻嘻地:“二少爺,慢些喝,還有小菜呢,沒想到二少爺這樣好酒量,等會兒我再給你開瓶陳年的桂花釀。”
文孝義已是爛醉,喊了聲:“蘭蘭……”一下趴倒在酒桌上,呼呼大睡。
賽鳳仙搖晃孝義的胳膊:“喂,二少爺,二少爺,你醒醒,還沒喝夠吶……”
“呼啦”布簾子突然被掀開,海鎮長和周里金帶著兩個保鄉團保鄉團團丁闖進來。
賽鳳仙嚇了一跳:“哎,嚇死我了,鎮長大人,團長大人,你們要做哪樣?來來來,請坐下喝兩杯吧。”她扭捏地邀請著。
周里金拿槍逼著賽鳳仙:“莫講廢話,到外面等著。”
賽鳳仙:“干啥子嘛,還舉起槍了,我又沒犯法。”她不服氣地把嘴一撇,起身,扭捏著出去:“我出去就是。”
周里金命令兩個保鄉團團丁:“看著她。”
倆保鄉團團丁也掀起布簾出去了。
海鎮長坐到文孝義跟前,喊:“文二少爺?”
文孝義迷迷糊糊地睜了睜眼,砸吧嘴囈語:“呵,呵呵……”
海鎮長見他不屑地笑笑,從懷里掏出一張契據和一盒紅泥放到桌上。他湊近文孝義:“二少爺,你喝了酒,總得付酒錢吧?”
文孝義含混不清地跟著重復:“嗯,酒錢……”
海鎮長:“要是沒帶錢也沒得關系,我借給你,你只要在這借條上面按個手印,你就能繼續喝酒了。”
文孝義:“嗯,喝酒,喝酒……”
船艙外。賽鳳仙站在不遠處透過門簾縫隙往船艙里張望。
海鎮長沖周里金一示意,周里金趕緊牽起文孝義的大拇指,在紅泥上抹了抹,又引著他的手伸向了那張契據——
“嗒”文孝義的手印按在了契據上。
賽鳳仙正好看見,吃驚地張大了嘴,又不敢出聲。
文家的碼頭上已經徹底安靜下來,停在稍偏僻處的一串花船也陸續有熄滅燈籠的……
賽鳳仙揮舞著手絹向走遠的文孝義招呼著:“二少爺慢走,二少爺再來啊……”
賽鳳仙望著文孝義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轉身的時候,被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的郭木墩嚇了一跳,郭木墩身穿保鄉團的制服。
賽鳳仙:“哎喲,嚇死人了,你咋個也不出聲。”
郭木墩口氣有些酸:“你演十八相送,我又哪里敢出聲。”
賽鳳仙看郭木墩說話不好聽,也來氣:“哎喲,我演我的十八相送,你唱你的黑臉包公,互不干擾,郭大爺,您請自便。”
賽鳳仙說著扭腰轉身要走,卻被郭木墩一把拉住胳膊。
賽鳳仙看了一眼郭木墩的手,心里有氣,臉上卻堆滿了笑容,拿腔拿調地調戲起郭木墩:“郭大爺,你做哪樣?想我啦,只怕是你今日來晚了,我花船上的燈該熄了。”
郭木墩心里更酸:“做哪樣?你攀上了文家少爺,就看不上我這保鄉團的窮丁兒啦。”
賽鳳仙故意擺出一副接客的樣子:“哎喲我可不敢,郭大爺您是我的常客,我哪里敢怠慢,不過今日準備下的酒菜沒得了,沒東西招待大爺我心里也過不去啊,不如大爺今日到其他船上去耍,改天我備好了酒菜,再歡迎郭大爺光臨。”
郭木墩:“你非要這樣跟我講話?”
賽鳳仙仍然滿面笑容:“我們船娘子招待客人都是這幅模樣,您是常客,應該曉得啊。”
郭木墩沒好氣地:“就看不得你這幅賤樣子。”
賽鳳仙臉色一變,但立刻又恢復了笑容:“是啊,郭大爺眼皮高,自然看不得我們這樣的船娘子,聽人講你媽給你相了個妹娃,啥子時候成親啊?”
郭木墩:“那是我媽的主意,沒成。”
賽鳳仙:“哦,原來是沒成啊,難怪到我這里來找樂子,可惜今日老娘我伺候不了你!”她拉下了臉。
郭木墩:“鳳仙,我媽年紀大了,我不能違背她的意思,你多體諒我。”
賽鳳仙:“哎喲,你可莫這樣講話,別個不曉得的還以為我不讓你當孝子呢。”
郭木墩:“原本我也想請媒人跟你提親,可我老娘硬是不準,她瞧不上你……你做這樣的生意。”
賽鳳仙一副理解的樣子安慰著郭木墩:“對頭對頭,老娘不準就啥子事情也做不成,船娘子下賤嘛,我曉得,我曉得。”
郭木墩:“鳳仙,你莫跟她計較,反正我會心疼你、常來看你,可你不準留其他人過夜。”
賽鳳仙的臉色終于變了,生氣地大叫:“姓郭的,你敢這樣作踐我?我賽鳳仙是啥子人,還沒下賤到賣身的地步!我有妹娃,我懂得分寸!我的花船上也只有你一個人在這里過過夜,你曉得的對不對?你曉得的對不對?”
郭木墩連忙說:“我曉得,我曉得……”
賽鳳仙更氣:“你曉得還這樣講,你曉得還這樣講,你個殺千刀的烏龜王八蛋……!”她越說越氣,上去對著郭木墩的胸脯、肩膀就是一頓捶打。
郭木墩也不躲閃,由著賽鳳仙在他身上出氣:“唉喲,唉喲……”
賽鳳仙打了幾下覺得手疼,揉搓著自己的雙手說:“算了,一身的硬疙瘩,打得我手疼。”她轉身要走。
郭木墩又一次拉住賽鳳仙的胳膊:“哪里疼,我給你揉揉。鳳仙……要不是我老娘那道坎坎攔起,我早就娶你當婆娘了。”他邊揉她胳膊,邊溫柔又耍賴地:“鳳仙……”
賽鳳仙終于堆起笑臉,嬌滴滴地靠向郭木墩,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啦好啦,親事不成就不成吧,我還做我的船娘子,你還當你的郭大爺,記得不當班的時候來看看我。”說完,她不再理郭木墩,甩著帕子,扭著腰肢,揚長而去。
郭木墩看著賽鳳仙的背影,撓了撓頭,煩心地嘆了口氣。
一幅地圖攤在雙花寨議事廳的桌子上,田田正在教朝天椒如何看地圖。
田田:“你看,這種線條代表河流,這是道路,像這種符號就表示有山丘。查看地圖時,先在上面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就可以準確地找路了。”
朝天椒興味盎然地:“太好了!會看地圖以后,像八卦嶺以外的地方,我們護商隊也可以去了。”
田田:“對。不過現在我還沒打算把商路延長,等我們的生意穩定些再講。”
水魚兒牽著水上飛笑嘻嘻地跑進來:“田田姐,我哥來了。”
水上飛:“當家的。”
田田笑著招呼水上飛:“水上飛,來,快坐。”
水上飛在桌前坐下,水魚兒也緊挨著他坐下。
朝天椒:“我們算著這幾天你也該來了,水魚兒天天往寨門跑,想你得很。”
水魚兒嘿嘿笑:“我哥一來,準是山下又讓他帶好吃的來了。”
水上飛手指一戳她的額頭:“你有點出息吧?原來你哥還不如那些吃的!”
大家哈哈笑,水魚兒也捂著額頭笑。
田田笑問:“那,這回孝義又讓你帶啥子東西來?”
水上飛收起笑,從懷里掏出一本帳簿:“這回不是二少爺讓我來的,是大管家讓我把帳本帶給你看。”
田田接過帳簿翻一看,皺起了眉:“咋個生意這么差?孝義還不管事嗎?”
水上飛:“二少爺每天都出去喝酒,而且……”他不好再說下去。
田田察覺到不對勁,追問:“而且哪樣?”
水上飛:“而且喝到了花船上去。”
田田又驚又氣:“他上了花船?”
水上飛:“嗯,都是一通宵喝得爛醉才回來。大管家勸了好幾回都沒得用,只好讓我來跟當家的講一聲,請你想想辦法。”
田田非常生氣,“啪”一聲合上帳簿:“不成樣子!這樣沉迷下去還有啥子盼頭?這事我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