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姑婆嬸子們都已經離開。屋里只剩下裝扮一新的田田和蘭蘭,由于蘭蘭的敵對,二人坐得很遠,氣氛有些沉重。
田田主動開口:“蘭蘭。”
蘭蘭沒有回答。
田田大了些聲音:“蘭蘭。”
蘭蘭沒好氣地:“我耳朵沒聾,你盡管開腔。”
田田并不生氣,問道:“你還在怪我?”
蘭蘭:“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莫跟我提起不高興的事。”
田田還想說些什么,楊巍山、任三妹推門走了進來。姐妹倆激動得忙起身迎上去:“爹、媽。”
楊巍山也是激動,上下打量姐妹二人,感慨道:“真是不敢想,我的兩個女娃一下子長到這樣大,又一下子出嫁了。”
任三妹:“還是在同一天,嫁進同一家,太巧了,也太快了……”抹起眼淚。
田田:“媽,莫難過,我們會回來看你們。”
任三妹點頭。楊巍山說:“有句話要囑咐你們兩個女娃,千萬莫忘記,嫁了人可不比在自家,凡事多替男人著想,多替夫家考慮。你們兩個在家是親姐妹,到了文家又親上加親,要互相幫襯,互相照應。”
田田看看蘭蘭,蘭蘭卻并不看她,為了讓父母放心,田田:“嗯,你們放心。”
蘭蘭小聲地:“曉得了。”
任三妹:“蘭蘭,我和你爹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過了門千萬莫再跟你姐賭氣。你姐走到今天不容易,你多體諒她。往后,你們順順當當的把日子過好,比送我們金山銀山還強百倍。”
蘭蘭撇嘴,不愿再說,只是點了點頭。
田田感覺到蘭蘭的不情愿,忙寬慰:“媽、爹,我們都曉得,倒是你們,我和蘭蘭走后,你們少干力氣活、多吃些好的、多保重身體!”
楊巍山、任三妹連連點頭:“嗯,要得。”
這時,門外傳來鞭炮聲,姑婆嬸子們重新擁進來:“新郎來了,迎親來了--”
鞭炮聲聲,鼓樂齊鳴。楊家大門緊閉,一張方桌攔在門前,桌上燃燭點香,還放了六大碗酒。楊家班楊三叔充當攔門倌,還有幾個楊家班的人站在旁邊。
接親的隊伍來到門口。
楊三叔大叫一聲:“攔門嘍。”接著,伸出手:“喜盈盈來笑盈盈,攔門桌子擺朝門;燃香三柱蠟九品,主東請我來攔門。”
孝禮等人下馬,上前。孝禮應道:“大花轎子來接親,懇請主東快開門;良辰吉時莫耽誤,接了新娘去拜堂。”
楊三叔:“今天紅門大喜事,敢問來者是何人?”
孝禮:“小婿文孝禮。”
孝義忙接著答:“小婿文孝義。”
楊三叔:“哪個是你們的新娘?”
孝禮:“楊田田。”
孝義:“楊蘭蘭。”
楊三叔:“有何為證?”
孝禮:“三媒六證俱備。”
楊三叔:“何為三媒?”
孝禮:“土王菩薩、觀音娘娘、月老大人。”
楊三叔:“何謂六證?”
孝義:“天、地、人、日、月、星。”
楊三叔對他們的回答很滿意,繼續問道:“新郎帶來多少人?”
孝禮:“馬匹十二雙,隨行三十人。”
楊三叔:“從何而來?從何而行?”
孝義:“既從水路來,又從旱路行。”
楊三叔:“從水路來,過了多少潭和灘?從旱路來,走了多少嶺和彎?”
孝禮、孝義互相看看,似乎被難住了。
楊三叔很得意。
孝禮想了想,終于有了答案,馬上答道:“先從水路來,只見波浪滾滾,分不清是潭和灘。后從旱路走,到處云霧蒙蒙,看不清是嶺是彎。”
楊三叔點頭笑了:“好,眾位一路辛苦了,主東攔門先敬酒,攔門敬酒禮為高,喝下三碗再進門。”
孝禮、孝義每人分別端起桌上的三碗酒一飲而盡。
眾人高喊:“扎起!”
孝義一個勁傻笑,孝禮見狀忙碰了碰他。
孝義這才想起,忙從二嘎的花背籠里掏出一個大紅包:“多謝先生禮在先,我們也該把禮獻,三茶六禮都不少,還請打開方便門。”
楊三叔接過紅包,轉對緊閉的大門,喊道:“笑納禮金,打開中門,有請新郎,請進中庭。”說罷,和旁邊的人搬開桌子。
楊家大門也隨即打開,從里面跑出十幾個手拿鍋灰的女娃,直沖迎親隊中的伢崽們而去,見人便抹一臉鍋灰。
王定遠一驚,但已躲閃不及,被幾個女娃左右開弓,抹了個滿臉黑。
迎親隊中的伢崽和川河寨的女娃,一隊人馬躲閃,一隊人馬抹鍋灰,嬉鬧在一起,好不熱鬧。但只有被抹了鍋灰的伢崽才能進入楊家大門。
除孝禮、孝義、頭嘎、二嘎,其他無人例外,都被抹了一臉黑。迎親的人這才得以歡歡喜喜地進到楊家院子。
楊巍山從屋里迎出來。
頭嘎大聲道:“向親家道喜。”
楊巍山:“人到禮到。”
頭嘎:“有請發轎。”
楊巍山向里面喊:“請新娘。”
只見四個婦人,兩人一組,扶著田田和蘭蘭走出來。
孝禮、孝義見狀,心里樂開了花。
庭院中分別擺有兩個裝滿糧食的量米斗,斗上放著米篩,篩中放有兩把筷子。
田田、蘭蘭走到斗前,跪在斗篩上,拿起兩把筷子,哭“撒筷子歌”,一邊哭,一邊將手中兩把筷子分別撒于身前身后。
田田、蘭蘭一起唱道:“前撒金,后撒銀,中央撒個曬谷坪;前面金子跟我走,后面銀子留屋頭。”
撒完筷子,楊巍山替兩個女兒蓋上了紅蓋頭。
寨中兩個伢崽身披紅色“背親布”分別背起田田和蘭蘭,走向門外花轎,旁邊眾人一片沸騰。
任三妹跟在女兒身后邊撒五谷邊祝福道:“前撒三天,要發三千;后撒一天,要發一千;撒得快,發得快,榮華富貴萬萬代……”
寨中兩個伢崽分別將田田、蘭蘭背到轎子前,扶二人進轎。
頭嘎放下轎簾,高喊:“發轎。”
于是孝禮、孝義上馬,轎夫抬起轎子,迎親隊伍吹吹打打朝寨子外走去。
王定遠在隊伍當中,一邊用孝禮給的手帕擦臉上的鍋灰,一邊隨行。
楊巍山、任三妹和寨中其他親眷跟在后面,一隊人馬浩浩蕩蕩。
文家門口也設了一張方桌,桌上擺了酒、五谷、長短不一的儀式紙、香和一只被綁了腳的大公雞。文太公、幺孃、文六順、禮倌等人翹首以待,文六順還穿了一身禮官的服裝。
文太公心急地:“咋個還沒來?”
么嬢也擔憂地:“莫不是被女方寨子里的人為難吧?”
這時,一個家丁從遠處跑了過來:“來了,來了,迎親隊回來了。”
只見孝禮、孝義等人在前,花轎在中,最后是楊巍山、任三妹坐的蓬轎和送親隊伍。
文六順忙下令:“放炮,奏樂。”
隨著“噼哩啪啦”的鞭炮聲,鼓樂宣天的樂曲聲,迎親隊伍已來到近前。孝禮、孝義、王定遠下馬,讓開路,讓轎子停在了方桌前。
文六順高聲道:“攔車馬。”他從桌上拿起香、紙,點燃。
王定遠納悶,走到么嬢身邊,問道:“么嬢,什么叫攔車馬”
么嬢:“就是去去新娘的煞氣,也是勸跟著她們來的歷代祖先放心回轉。”
只聽文六順比劃著點燃的香、紙,口念咒語:“馬頭三尺捕紅旗,炮響三聲人盡知,人人說是神仙過,正是我宅娶親回。娘家車馬請回轉,婆家車馬出來迎,在娘家千年富貴,在婆家萬代昌隆。”
此時,文太公抓起桌上的公雞,也念念有詞:“此雞不是平凡雞,身穿五色綠毛衣,別人拿起無用處,弟子拿起治煞氣。一治天煞和地煞,二治日月四時煞,各路兇神惡煞,見血回頭。”說完,拿出匕首,劃破公雞的雞冠,然后使勁從花轎上方扔過去。
文六順:“攔車馬禮畢。”頓了頓,接著說道,“東邊一朵祥云起,西邊一朵紫云開,祥云起,紫云開,云中獻出新人來!”
兩個圓親婆忙上前,分別掀起田田和蘭蘭的轎簾,扶新娘出轎,然后將紅綢帶的兩頭交給新郎和新娘。
孝禮牽田田在前,孝義牽蘭蘭在后,走進文家大門。
圓親婆拿過桌上早已準備的五谷,跟在新人旁邊,邊走邊往新人身上撒:“一撒天長地久,二撒榮華富貴,三撒三元及第,四撒長發吉祥。”
眾人哄笑著隨新人往里走去。
嗩吶鞭炮聲趨于平靜,在滿屋賓客的簇擁下,新娘新郎已經并排站立。高堂神位上,當地特有的龍鳳花燭高照,屋內屋外人頭攢動。文太公、楊巍山、任三妹端坐一旁,滿心歡喜。
文六順:“新郎新娘一鞠躬,拜天地,保吉祥;”
四位新人拜祖先。
文六順:“二鞠躬,拜高堂,孝敬長輩暖心房;”
田田、孝禮轉身,規規矩矩地拜文太公、楊巍山、任三妹。蘭蘭、孝義卻不小心擠到了一起,引得眾人好笑。
文六順:“三鞠躬,夫妻對拜,恩愛和睦萬年長。”
田田、孝禮互相對拜。蘭蘭、孝義又莽撞地碰到了頭,眾人不禁大笑起來。
圓親婆上前,分別揭開新娘的蓋頭,恭恭敬敬地供在神龕前。
田田不好意思抬頭,心里有些緊張。
蘭蘭左右亂看,又看看孝義,非常興奮。
文六順接著又喊:“關關睢鳩在兩旁,在河之州陪新娘。窈窕淑女生貴子,君子好逑狀元郎。夫妻雙雙入洞房。”
話音剛落,屋內屋外的賓客自覺地分列兩邊,讓出了中間的路。
田田、孝禮氣定神閑,蘭蘭、孝義摩拳擦掌。
文六順:“奪床嘍!”
話音剛落,蘭蘭、孝義奪門而出。
一部分賓客哄笑著跟去看熱鬧。
王定遠見狀,非常奇怪,不知是何風俗。
剩下的田田卻站在原地,沒有動窩。
么嬢笑著催促:“田田,快跑啊,莫讓孝禮占了先。”
其他賓客也應和:“快點,快啊。”
孝禮見田田仍然不動,笑著拉起田田的手:“走。”二人一起大步邁出堂屋。
剩下的賓客熱鬧地跟在孝禮、田田身后而去。
文太公、楊巍山、任三妹笑得合不攏嘴。
喜床上鋪陳一新,撒了栗子、棗、花生之類的吉祥物。床正中間直直地擺了條紅絲帶作為中界,將床分為左右兩邊。
蘭蘭和孝義跑到門口,互相拉扯,互相掙搶,都不想讓對方先進門。
緊隨而來的賓客看著熱鬧,不停給雙方加油助威。
孝義見搶不過蘭蘭,干脆把她攔腰抱起。
蘭蘭掙不脫,兩腳亂蹬:“放下,把我放下來。”
孝義來了個向后轉,把蘭蘭放到身后,轉身先進了屋門。
蘭蘭眼疾手快,拉住了孝義的長衫。孝義失去平衡,來了個大馬趴。蘭蘭趁機搶先跑向喜床。孝義不甘落后,爬起來也跑到床邊。二人掙搶著都要坐到紅絲帶上,你推我桑,難解難分。
蘭蘭邊搶邊說:“我先搶到的,以后家里我作主。”
孝義:“我先坐下的,以后你得聽我話。”
蘭蘭:“胡說,是我先。”
孝義:“我先,我先。”
賓客也分成兩派,有的說:“新郎先,新郎先。”
有的說:“新娘先,新娘先。”
圓親婆上前:“莫管哪個先哪個后,要我說新郎新娘,兩情最長;眉來眼去,有個名堂。今宵洞房,大有文章;二龍戲水,丹鳳朝陽。”
眾人聽后,大聲起哄:“扎起,扎起――”
蘭蘭、孝義還在你推我搡,互不相讓。
孝禮拉田田走到喜床前,二人互相看看,都沒有先坐下的意思。
圓親婆上前:“你們兩個好斯文,那就一起坐下。”說著,將二人按坐到床上,田田坐右邊,孝禮坐左邊。圓親婆緊接著轉問門外的賓客,“以后平起平坐,不分你我。你們說,要得不?”
這邊的賓客們相對二少爺屋那邊的規矩些,都擠在門外看熱鬧,聽此一問,都異口同聲地:“要得。”
幺孃首先邁步進來,邊走邊說:“喜洋洋、鬧洋洋,雙腳走進新人房,一來拜望新郎公,二來看看新姑娘。歡歡樂、樂歡歡,邁過門檻進洞房,左腳進門生貴子,右腳進門生姑娘。”
王定遠跟著進來,也念念有詞:“天皇皇、地皇皇,參拜新娘和新郎,家也發來人也旺,百頭偕老似鴛鴦。浪滔滔、水茫茫,拜望春月和朝陽,長江黃河流域廣,不敵夫妻情義長。”
圓親婆忙端起備好的一大盤葵花籽:“一個盤子花又花,里面裝的是葵花。大家都來抓一把,明年生個胖娃娃。”
眾人開心地擁進來,有的去抓瓜子,有的去搶喜床上的栗子、花生、糖果。
田田、孝禮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他們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
皓月當空,四周歸于平靜。
蘭蘭歪坐在屋中間的桌子旁,一邊剝著花生吃,一邊以很慢的速度給孝義數著:“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
孝義站在蘭蘭旁邊,雙臂向左右平伸,兩只手上各抓著一個大枕頭。此時,已經齜牙咧嘴,快堅持不住了。
蘭蘭一只手托著剝好的花生粒,放到嘴邊,悠閑地將皮吹掉,另一只手指指孝義越來越往下滑落的雙臂:“哎,哎,哎,放下就算你輸。”
孝義忙咬牙將雙臂又往上抬了抬,并且抗議道:“你數得也太慢了。”
蘭蘭故意更加緩慢地數道:“九――十――八――”
孝義再也堅持不住,脫口而出:“九十九,一百。”扔下枕頭,貼到蘭蘭臉邊,“這下可以讓我親一口了。”
蘭蘭推開孝義湊過來的嘴:“不成,不成,我還沒數完,你耍賴。”
孝義:“你才耍賴,數那樣慢,要累死我呀?”
蘭蘭:“哪個要你白日里跟我搶坐床?”
孝義:“哈哈,終于講實在了,你是心里惱火,故意為難我。”
蘭蘭:“就是,就是,你能拿我咋個樣?”
孝義笑著哄道:“蘭蘭,那不是耍嘛,干啥子當真?再者,那樣多人看著,我總不能把面子丟光。”
蘭蘭:“就是因為那樣多人看著,你才更應該讓著我。”
孝義:“好,那我答應你,以后只要你說得對的,我都聽。”
蘭蘭:“嗯,這還差不多。”
孝義:“這回可以讓我親一口了?”
蘭蘭抓過剛才孝義扔掉的枕頭,遞到孝義面前:“再數一百下再讓你親。”
孝義瞪眼:“啥子?”
蘭蘭也瞪眼:“現在就不聽我話了?”
孝義:“你講的不對,自然就聽不得。”拍掉枕頭,抱起蘭蘭就往床邊走。
蘭蘭掙扎:“放開,你個壞家伙,放開。”
孝義:“不放,不放,就不放。”將蘭蘭扔到床上,隨手拉上了床幔。
床幔擋住了喜床,但上下起伏不定,能看出里面仍有一番爭斗。
龍鳳花燭燃盡了大半。
田田坐在鏡前,將頭飾一一摘下。
孝禮站在窗前,招呼道:“田田,快來看。”
田田起身,走到孝禮身邊,看向夜空。
一輪明月掛在天上。
孝禮:“真正的花好月圓。田田,我好高興。”
田田看著孝禮,一時不知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情:“我……我不曉得,孝禮,我有些擔心……”
孝禮轉頭看著田田笑了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莫擔心,幺嬢跟我講過,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我們以后的日子還很長,一切都會好的。”
田田內疚地:“孝禮,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孝禮:“莫講傻話,能娶到你,我這輩子心滿意足了。阿公講,我們成了親就把家里的大小事交給我們管,文家的將來,我們要一起撐起。”說著,他拉起田田的手,牢牢地握住。
田田點頭,也反握住文孝禮的手:“你放心,既然嫁給了你,我就會全心全意對你,做你的好老婆,做文家的好媳婦。”
孝禮:“有你這句話,再大的苦再多的難,我都扛得起。”
二人站在窗前,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