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鹿離開了北辰堂，仍舊沒有停止思考。
    齊玄素常常說，越強調(diào)什么，越缺什么。
    儒門喊了這么多年的等級綱常，可最后還是總結(jié)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除了道士張、圣人后裔等少數(shù)幾個世家，中原大地甚至很少有幾百年的貴族。可在西方大陸，動輒就是上千年的世家貴族，貴族與平民都覺得天經(jīng)地義，到底誰更等級森嚴？BIquGe.biz
    道門強調(diào)平等，真能平等嗎？真能沒有高低貴賤嗎？
    我做大掌教，你做普通道民，我們都是道門的主人。
    見仁見智。
    中原人是講中庸的。
    可恰恰因為中原人不中庸才要講中庸。就像太上道祖的不敢為天下先，成大事的人一個個都要敢為天下先。
    在張月鹿看來，中原人喜歡把事情做到極致。
    壓榨就壓榨到極致，賣兒賣女還不算，要人相食。明明上面的人讓渡部分利益就能緩和矛盾，就能有一線生機，偏不，寧可守著萬貫家財?shù)人溃膊粡氖种缚p里漏出一丁點殘渣給底層，在他們看來，白花花的銀子給了窮人，那是造孽。
    與之相對，反抗也是極致的。揭竿而起，除惡務(wù)盡。不殺全家不罷休，甚至殺了全家也不解恨，要夷三族、誅九族，要挫骨揚灰。內(nèi)庫燒成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雙方都不留一點余地。
    所以歷來主張讓渡利益的革新派，都很難有好下場。
    畢竟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
    她這個溫和的改良派，能否把理念貫徹下去？
    很難。
    其實她和姚裴的主張都很難實現(xiàn)，最起碼在短期內(nèi)很難實現(xiàn)。反而是齊玄素和李長歌的主張比較容易實現(xiàn)，畢竟一個新大陸就在眼前，兩人的分歧無非是介入程度和分配方式的問題。一個溫和，一個極端。
    說白了，張月鹿和姚裴是向內(nèi)求，齊玄素和李長歌則是向外求。
    就像四人的傳承，張月鹿和姚裴是先天謫仙人，靠自己，齊玄素和李長歌是后天謫仙人，靠外力。
    正當(dāng)張月鹿沉思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此時張月鹿正在回家的路上，不是玄都的那個家，而是位于太上坊的那個家，因為她要順道看看齊玄素的大宅子裝修得怎么樣了。
    雖然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裝修了兩年，但因為兩人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又做了一些改變，當(dāng)然都是張月鹿出錢，齊玄素沒錢，所以仍舊沒有完工。如今已經(jīng)步入尾聲，主要是針對花園等建筑。考慮到西洋人的許多教堂一修就是上百年，這也在情理之中。
    徐教容和雷小環(huán)也與張月鹿同行，打算見識下兩人的新宅，所以此時三人同乘一車。
    徐教容示意停車，然后拉起車簾一角向外望去。
    一群人正聚攏在上清大街上，高聲疾呼。
    徐教容聽了一會兒，便放下了車簾。
    “怎么回事？”雷小環(huán)正在翻看一本冊子。以武夫的聽覺，想要聽清周圍的各種細微聲音并非難事，就是蚯蚓翻地的聲音，只要想聽也可以聽到，不過絕大多數(shù)時候，就像武夫壓制氣血避免現(xiàn)出人仙真身一樣，武夫會封閉耳竅的身神，自行濾去大半無用的聲音，也就是充耳不聞，仿佛耳旁風(fēng)，否則非要被無數(shù)聲音逼瘋不可。所以雷小環(huán)沒有聽到外面在喊什么。
    正在思考的張月鹿同樣如此。
    徐教容回答道：“沒什么大事，一幫人在抗議道門屠戮蛟龍，我大概聽了一下，已經(jīng)上升到人族的高度了，說人族真是傲慢自大，自認為世界主宰而肆意奴役其他生靈云云。”
    雷小環(huán)冷哼一聲：“一幫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花圃道士，真是太安逸了，蛟龍不吃人才幾百年，就可憐起蛟龍了。還奴役其他生靈，照他們的說法，牛馬都不能用了，讓他們?nèi)ダダ嚕麄兏蓡幔恳艺f，沒了道門的庇護，沒了‘花圃’，讓他們自己謀生，就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了。”
    “不要這樣說，影響不好。再者說了，這不正是所謂‘文明’的體現(xiàn)嗎？”張月鹿道。
    雷小環(huán)道：“如今的人族難道不是世界的主宰嗎？怎么是自大呢？這不是事實嗎？再者說了，說到奴役，被人奴役最狠的不正是人自己本身嗎？說得難聽些，人對自己的同類尚且如此，還談什么其他生靈。這些人，西婆娑洲的平原被白骨染成了白色，他們不同情，新大陸的原住民被剝頭皮，他們也不同情。倒是同情起呼風(fēng)喚雨的蛟龍和其他生靈了，心都要碎了，這是不是偽善？”
    徐教容道：“這倒是實情，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么多人的溫飽問題沒有解決，這么多人的生計問題沒有解決，老有所養(yǎng)還是一大難題，以人族而言，獨善其身尚且做不到，還要去兼濟天下，去管什么蛟龍的死活，反對奴役其他生靈，屬實是有點何不食肉糜了。”
    雷小環(huán)道：“說句誅心之言，為了道門的發(fā)展，死了多少人，付出了多少血汗，當(dāng)真是萬死之中謀求一生，這些人站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享受著前人的余蔭，反而指責(zé)起前人當(dāng)年一味謀求發(fā)展而不顧天人和諧了。沒有蛟龍骸骨建造飛舟，拿什么統(tǒng)治鳳麟洲和婆羅洲？沒有海外各洲，他們憑什么站在這里體面地抗議屠戮蛟龍？早被派到婆羅洲的雨林里了。天人和諧相較于赤地千里人相食，哪個更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徐教容玩笑道：“西方的陰謀罷了，蓄奴不是罪，吃肉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張月鹿掀起車簾望去，沒有說話。
    雙方各有各的道理。
    不過最終還是要分清主次。
    什么是主要矛盾？
    人從來都是主要矛盾。
    如今他們探討的，不也正是人的問題嗎？
    讓所有人能夠更好地活下去的問題。
    靈山洞天中，齊玄素和齊教瑤經(jīng)過三天的跋涉之后，靈山的主峰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嚴格來說，靈山的主峰已經(jīng)開始崩解，所以有許多碎裂的山峰、巨石、建筑殘骸懸于半空之中，它們并非靜止不動，而是正在以極為緩慢的速度移動，仿佛是陽光中可見的塵埃。
    如今的人間已經(jīng)進入太極時期，愈發(fā)真實和穩(wěn)固，所以就算仙人，也很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搬山倒海、摘星拿月。可洞天與人間不同，其內(nèi)部大概處于太初和太始時期，想要改變環(huán)境相對簡單，各種“痕跡”的持續(xù)時間也會更長，這些漂浮在空中的殘骸和積聚不散的雷云便是明證。
    越是接近靈山的主峰，空間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張羅網(wǎng)，籠罩著靈山主峰，讓人不得不小心謹慎。
    這座主峰便是狹義上的靈山，齊玄素曾經(jīng)在夢中見過，不過十分抽象，就像隨手涂鴉，遠不如今日這般形象具體。
    大概距離靈山主峰還有三百里左右的時候，齊教瑤停下了腳步，并且伸手攔住齊玄素：“再往前，就是姚祖設(shè)下的禁制了。嚴格來說，這是靈山巫教本就有的禁制，只是被祖天師擊潰，姚祖又在其基礎(chǔ)上重新修復(fù)了這些禁制。”
    “其本質(zhì)就像一條‘護城河’，類似玉虛峰的太虛幻境。不過太虛幻境已經(jīng)被關(guān)閉多年，你應(yīng)該沒有見過。一旦陷入禁制之中，就會不斷地重復(fù)循環(huán)，如果不能意識到自己身處于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怪圈之中，就會一直無意識地重復(fù)相同的事情，最終被徹底同化，再也不能解脫。”
    齊玄素聽完齊教瑤的解釋之后，立刻想起了在鳳麟洲的遭遇，月夜見尊就曾用過此類神通把他困住，最后還是靠著殷先生出手才脫困的。
    齊玄素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當(dāng)初是怎么逃出來的？”
    齊教瑤回答道：“因為靈山洞天本身已經(jīng)殘破不堪，就算經(jīng)過姚祖的修復(fù)，這個怪圈也不再是完美無缺，有了許多破綻，雖然我沒能闖過去，但我勉強逃了出來。”
    齊玄素又問道：“姚祖設(shè)下這個禁制是為了防范外人，自己人正常進出總不能都是硬闖，應(yīng)該有‘鑰匙’或者權(quán)限一類的物事。”
    齊教瑤搖頭道：“我不太清楚，我甚至在事前都不知道姚祖修復(fù)了這個禁制。如果我知道有這樣的禁制，肯定早做準備，而不是貿(mào)然硬闖。”
    齊玄素沉默了片刻：“這樣吧，我有保命的手段，就算這個地方困住了我，我也不怕，就由我先去探探路，看看能否嘗試過去。”
    齊教瑤立刻提出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如果你運氣好直接闖了過去，那我怎么辦？你不會不管我了吧？我們可是過命的交情。”
    齊玄素倒沒有絕情地說什么我們只是萍水相逢，而是說道：“那就一起闖，如果情況不對，我直接離開靈山洞天，你在里面自求多福。”
    齊教瑤開始天人交戰(zhàn)。
    最終齊教瑤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一起闖，我賭你小子運氣好，能帶著我一次闖過去，實在不行你還能拳震虛空。就算你小子撤了，我也不怕，畢竟我已經(jīng)逃脫一次，輕車熟路，而且還多了‘照骨鏡’，肯定能逃脫第二次。”
    “那就入陣吧。”齊玄素當(dāng)先而行。
    「有些事本不想說，可還是得跟大家解釋一下。今天，我又去參加了葬禮，因為不是特別近的長輩，所以只是參加葬禮而已，不必牽扯太多。只是白事傳統(tǒng)吃席，回來的時候也不早了。我有點感慨，這是個什么年景呢，這已經(jīng)是今年的第四次了，還有一位長輩又復(fù)發(fā)轉(zhuǎn)移了，估計也是時日無多。說實話，我都有點近乎于麻木了。這幾天連著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實在是遭不住。今天回來，一是時間不多，二是腦子也有點懵，空空如也，劇情沒有推進，完全不知道寫什么，就一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