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屯通往青山鄉的路段是一條黃土路,上面連砂石都沒有,一道道車轍印深深的刻在土路上,就如同老年人臉上的皺紋,清晰而緊湊。
這條路在晴日的時候,路面堅硬得像條石頭,但遇到下雨天,稀碎的又如同爛泥,假如有人這個期間穿著鞋子走在上面,腳倒是可以拔出來,鞋子你就留下當做紀念品吧。
所以,一般下雨天村里人除非下地干活,不然是不會走這條路的,即使要走,也是挽著褲腳,光著腳走,至于腳臟不臟的問題,對于常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來說,這都不算啥。
土路的兩旁是一片片的苞米地,剛剛一尺多高的苞米桿子在清風的推動下隨風搖曳,形成一道道綠色的波浪,讓人看了感覺心曠神怡。
這時,從青山屯里駛出一輛驢車沿著這條黃土路慢悠悠的行駛著,前面拉車是的一頭灰色的小毛驢,身上套著搭腰、肚帶等一些物件,后面一輛雙輪的木頭板車在它的牽引下“嘎吱、嘎吱”的向前轉動。
板車左側位置耷腿坐著一個黑瘦精壯的漢子,炙熱的陽光曬得他臉上都冒了油,在陽光的反射下油光锃亮,像極了地底下出涌出來的石油。
他手里舉著一個長鞭,隨時準備著在前面那頭倔驢以停步罷工來表達它那毛驢永不為奴的行為之前,給其甩上一鞭,讓它知道誰是掌握它命運的主人。
漢子后面坐著兩名女人,她們都盤坐板車中間,一只手扶著兩側的隔板。
其中一名女人穿著花格長?布衫,下身穿著一條黑色健美褲,兩腿熟練的交叉盤在一起,手中卻用一個圓形的草帽遮擋在頭頂,嘴里還不停的念叨道:“這太陽也太毒了,這才六月,要是過兩月咋整,我都不敢再出門了。”
而另一名女人,背對草帽女人盤坐著,她沒心思聽著那女人磨叨,身體隨著驢車的行駛而產生的顛簸左右晃動,看著不斷晃動著向后倒退的苞米地,再看看明顯沒有出走屯子多遠的黃土路,她眼睛有些失神。
太陽光不會因為她的失神就會放過她,同樣炙熱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與身體,她的臉上流淌著一滴滴汗珠順著她的脖子流進她的衣襟里,形成一塊塊的由汗水規劃出來的新地圖。
其實太陽不知道,它所散發的陽光足夠火熱,卻抵不過這名女人內心的焦火。
她咽了咽唾沫,轉過頭對著草帽女人說道:“翠花妹子,不然,我還是下車走吧,這得什么時候能到鄉里啊。”
這一句翠花妹子,草帽女人與趕車漢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一位是青山屯村長夫人龐翠花,另一位自然就是村長大人,王大明。
而這位嫌驢車走的慢的人是誰呢?
她就是本部小說的主人公,石頭同學的老娘——張素云。
由于,石頭一直稱呼其老娘,所以,小說里也同樣是用老娘來代替人名。
說是老娘,其實老娘并不老,今年才四十二歲,為什么叫老娘呢,好好的娘不叫,非帶上一個老字呢?
這就要從東北的一個習慣說起了。
在東北,最小的姑娘不叫小姑娘,叫老姑娘,最小的兒子不叫小兒子,叫老兒子,父母最小的兄弟姐妹,不叫小叔小姨,叫老叔老姨。
同樣,對于最親的爸爸媽媽都是叫老爸、老媽或是老爹、老娘,來由此代表自己對父母的愛,有一種撒嬌的成分在里面吧。
老娘是在后園子干活的時候被龐翠花拉走的,當時老娘正在園子里給豆角架秧子,龐翠花風風火火的進門拉著老娘就朝外走,老娘的腿腳不好,當初是因為早年發大水的時候落下的毛病,龐翠花這么一扯,她就有些跟不上,腳步踉踉蹌蹌的。
老娘好不容易掙脫龐翠花的魔掌,向其問著理由,龐翠花告訴她說,學校打來電話,說是石頭和別人打架,要請家長去學校。
老娘一聽這個,心里忽悠一下,只覺得眼前發黑,差點沒摔倒,還是龐翠花手扶了一把才站穩身體。
老娘當時眼淚都快出來了,心里一陣提心吊膽,心想石頭這孩子從小到大都很老實,從來沒有打過架,這一點讓她很是省心。
可是,這回這小子怎么犯渾了呢。
老娘急忙問是跟誰打的架,只見龐翠花沒心沒肺的說是同她的兒子王小明打的,老娘這心里更擔心了,這王小明她是從小看到大的,偷雞摸狗算不上,上房揭瓦,打架斗毆是少不了他的。
自家的石頭與他打架,這不是稻草人玩火——不要命了啊,這石頭得被王小明揍成什么樣啊。
想到這里,老娘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不等龐翠花催促,連衣服都沒換,就穿著干活時的衣服與鞋子關上門就要向外走。
龐翠花這時到是不急了,她指了指老娘腳底下還滿是泥巴的黃膠鞋說道:“素云姐,你咋滴也換雙鞋再去吧。”
老娘聽了她的話,想想也是這個理,她進屋找了一圈,就找到一雙雨靴與一雙泡在水盆里的等待刷洗的同款黃膠鞋。
沒辦法,老娘只好穿著腳下這雙鞋出門了。
出門前她特意進了里屋,掩上門,又偷偷的向窗外了瞄了一眼,發現龐翠花正摘下一顆她家園子里的西紅柿正“吧唧、吧唧”啃呢。老娘這才小心的爬上土炕,打開炕琴①,伸手翻開被褥,在最下面一層的褥子里掏出一個絨布包來。
老娘小心翼翼的一層層打開絨布包,細數著藏在里面的一小沓錢,其中有數張一元的,兩元的,五元的,十元的,最大的面額是一張五十元的,這些總共加起來不到三百塊錢。
老娘最先開始的時候拿出了五張十元的鈔票,在準備放回去的時候,她又再次把那張五十的鈔票拿出來裝在貼身最里面的衣兜里,在她想來,這一百多塊錢應該給兒子看傷差不多了。
“當家的,你沒聽見素云姐都著急了啊,你車趕快點啊。”龐翠花沖著趕車的王大明吼了一句。
她這一吼,不知是王大明心里害怕,還是小毛驢心里害怕,總之,這驢車的速度竟然一點點的加快了許多。
“這老爺們就和驢一樣,你就得趕著他走,不服就是用小鞭子抽。”龐翠花對著老娘吹著牛逼,后來看到老娘沒啥反應,仍是眼神直勾勾的。
她一想,人家都沒老爺們,自己不是點燈給瞎子看么,于是她也就熄了再吹牛逼的心思。
“翠花妹子,你知道為啥石頭和小明打架不,學校說沒說因為啥?”老娘又問到,她心里合計著以石頭與王小明的關系不至于因為什么啥就打架,總應該有個理由吧。
“學校沒說,我也沒問,反正我家小明也吃不了虧。”說完這句話,龐翠花一捂嘴,感覺自己說禿嚕嘴了,怎么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她偷偷的瞄了老娘一眼,果然,老娘的臉色都變的發白了。
龐翠花急忙掩飾道:“那啥,我說的意思是,小明與石頭這么多年,小時候都是光著屁股一塊玩的,肯定不會下死手的,小孩哪有不打架的,素云姐,別擔心哦。”
聽到龐翠花的話,老娘臉上非但沒有放松,反而顯得更緊張,就連抓著護欄的那只手指節都因緊張而發白。
是,不會下死手,我家石頭不會打架,當然不會下死手了,你家小明不同啊,那是天天打架的主,這拳頭哪有輕重的。
老娘想到這里,又看到仍比之前沒走多遠的路程,她用手撐著隔板就要站起來下車,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在這坐著猶如上刑一般,還不如下去走路快呢。
龐翠花一把拉住老娘,說道:“素云姐,你想干啥,摔下去咋辦。”
老娘撐著隔板跺了跺腳道:“我想下車走著去鄉里,這驢車太慢了,我怕……”
老娘的話還沒說完,龐翠花再次施展她的獨門絕技——獅吼功。
“當家的,再快點,你耳朵沒聽見啊。”
王大明心里這個郁悶,這毛驢不給力,他有什么辦法,可是家中的母老虎他又惹不起,只好把氣撒在小毛驢身上,他狠狠的舉起鞭子抽在小毛驢的屁股上,沖著小毛驢尖尖的耳朵嘶吼道:“你聾了啊,沒聽見啊,速度再快點。”
小毛驢被抽這一鞭子,心里也是委屈,它卻不能找別的驢訴說,只好哀怨的“昂”了一聲,把悲憤化力量,撒起四蹄就拼命奔跑起來。
就這樣,原本到鄉政府半個小時的路程竟然被縮短了一半,老娘和龐翠花去站點等車,苦命的王大明則牽著苦命的毛驢去鄉政府開會去了。
不多時,一輛中巴小客就來到鄉里去往縣城的站點停下,老娘以她這輩子以來,從沒有過的速度搶先眾人前頭上了車,找了一個空著的雙人座坐下。
龐翠花隨后也上了車,不過她上車的過程中總是感覺有人在故意擠她,她只護著自己的小包包,至于被別人揩油沒有,她也沒在意,被人摸了也不少塊肉,反而包里的錢丟了,那真是買不到肉吃了。
“來,翠花妹子,這有空位,我給你留了。”老娘沖著龐翠花打著招呼,龐翠花扭著屁股就走了過去,坐下后一臉笑意的對著老娘說:“還是咱自家人想著咱自家人。”
“同志,到哪?”售票員舉著一個票夾子來到老娘與龐翠花面前問道。
“縣城,同志,車票多少錢?”老娘問到。
“兩塊錢一張票。”
“啊?這么貴了,我記得不是一塊錢一張票嗎?”老娘一聽兩塊錢,有點心疼,可是再心疼也沒兒子心疼,她背對著售票員解開衣扣,小心的從里面掏出一張十元的紙幣遞給售票員。
“你這都多少年的老黃歷了,素云姐,你多長時間沒進過城了。”龐翠花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老娘手里的錢,心中充滿著幻想,把售票員想說的話替他說了出來。
售票員掃了一眼龐翠花,看到她的樣子,心道:“這小娘們不但長得耐看,還懂人心,哎,可惜不是自己媳婦。”
他想起了自家的黃臉婆,又從心中念叨一句某句名言:“好白菜都被豬拱了。”
“同志,你們是一起的嗎,買幾張票。”售票員再次問道老娘。
“俺們不是一起的,買一張票。”老娘在龐翠花期待的眼神中說出了讓她心碎的一句話,龐翠花充滿希翼的眼睛一下暗淡下來,她氣哼哼的轉過頭,從自己包里拿出兩塊錢來遞給售票員。
龐翠花的表情老娘不是沒看見,老娘她就是故意的,如果平時還好,家里條件再差,老娘也是要臉面的人,她不管真心還是假意都要裝著把票全買了。
可現在是什么狀況,是去城里學校,為啥去學校,還不是你家王小明和我家石頭打架,啊,你兒子打了我兒子,我還給你掏車票錢,我有毛病么?
所以這回,老娘選擇不要臉面也要出口氣,這口氣從王小明身上找不回來,就從他娘身上找回來。
不多會,車開始啟動,這汽車的速度就是比驢車快很多,老娘看著不斷倒退的樹影,心中的焦慮也少了許多。
老娘心里是痛快了不少,龐翠花心里倒是不痛快了,她也不是差那兩塊錢的人,只是想要個面子,沒想到這張素云一點面子都不給她,哪怕你假裝一下也好啊。
就這樣,兩個家住成鄰居,坐車又成鄰居的兩個女人各懷著心思,都把對方當成陌生人,路上再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只等著汽車早點到縣城。
中巴小客也沒有讓她們失望,轉動著四輪,飛揚著塵土,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快的向著縣城駛去,唯留下蒼茫的大青山矗立在身后,繼續守護并封閉著那山,那水,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