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與龐翠花兩人出了校門后就那么直接站在那里沒有動彈腳步,她們并著排的站著,龐翠花個頭高一些,老娘個頭矮一些,高低錯落之間,如同兩所固定的雕像被粘粘在地面上。
午后的陽光依然有些毒辣,毒辣的照在臉上都冒出了油。
按照道理說,這時候兩人應該急忙趕路或者找一個背陰的地方呆著,而不是這樣直矗在校門口當著雕塑。
老娘低著頭站著,看著自己的腳面,臉上流出的汗水滴答滴答的落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個小水花來。其實如果仔細觀察,老娘臉上流下的不止是汗水,還有從眼睛里流出的淚水,淚水混在汗水中,讓人一時分辨不出來。
老娘此時是傷心的。
她是在為自己而傷心,為自己的臉面的而傷心。
前面說過,老娘是一個很注重臉面,很有修養(yǎng)的女人。可是今天為了兒子的前途,她豁去了所有的臉面與修養(yǎng),變成一個不顧廉恥的潑婦,這讓老娘感到很羞愧,很傷心。
另外一點,她原以為這次石頭與王小明打架會吃虧,沒想到這次吃虧的反而是王小明,雖然王小明的嘴欠了些,但也是從他娘那里聽到的,怪不得孩子,石頭的下的手是稍有些重了。
這次石頭能逃脫一難,能不被學校記大過留檔,龐翠花是出了大力的,在上半身走光的情況下能想出那個辦法來,老娘認為自己是做不到的。
可是真的要感謝龐翠花嗎?
老娘有些說不出口,這個娘們亂嚼舌根子差點把那件事說出來,這是她不能原諒的,這是在她的心里的傷口撒鹽,她不允許任何人把這件事公布于眾,包括所有人,但除了她自己。
龐翠花出來后倒是沒想那么多,她在想著自己回家后這件沾血的衣服怎么辦,如何向自家的老爺們交待,王小明這家伙嘴上答應著不和他爹說,可知兒莫過娘,這小子嘴漏的和篩子一樣,能保守秘密,難啊。
老娘在躊躇著要不要向龐翠花表示感謝,龐翠花她終于忍不了這太陽的高度熱情了。
“素云姐,走不走啊,再不走就被曬成地瓜干了。”
“啊……走,咋走?”老娘終于被龐翠花從滿腦子胡思亂想之中喚醒,抬頭看著龐翠花。
“當然是坐車走了,難道你還想走回去不是,快走吧,死熱的,還是人家干部好,那屋里小冷風吹的,嗖嗖的,比電風扇強多了。”龐翠花回憶著嚴主任辦公室里空調(diào)吹出來的涼風,想想都讓她能感覺到?jīng)隹臁?/p>
她又說道:“素云姐,你知道那辦公室里用啥東西能吹那么涼快的風不?”
說完,她就看到老娘一副沒聽懂的表情后又自言自語道:“得,當我沒問,問你不如問我家大明,不行讓他買一個給我安家里,我天天開著吹,嘖嘖,想想就美。”
老娘忽略了龐翠花的后一個問題,而是回答起第一個問題來:“我不想坐車回去。”
“啥,你不想坐車回去,你真走回去啊,為啥啊,那多遠啊,你走一天都夠嗆到家。”
“嗯,不,不是,我是說,我想搭咱鄉(xiāng)里的拖拉機回去,聽說就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那邊,我記得路哩。”
龐翠花撇嘴道:“鄉(xiāng)里那拖拉機都是拉蔬菜牲畜的,多埋汰啊,要坐你坐,我可不坐,我去趕小客去。”
她說完之后好像想到什么,驚訝的捂著嘴又說道:“哎呀,我說素云姐,你不是想省下兩塊錢車票錢吧?”
她看到老娘沒說話,也沒有點頭,只是稍把頭又低了下去,像個大姑娘一樣扭捏的抓著她那只被汗水浸濕的褂子一角使勁著攥著。
“你這是干啥啊,不就兩塊錢嗎,你不是還有八塊錢呢嗎?”龐翠花知道老娘家里的生活條件不好,只能靠老娘種點地掙錢,可是再窮也不能省成這樣吧。這讓平時花錢有些大手大腳的她感到不理解。
“石頭馬上要考大學了,學費啥的還沒湊齊呢,能省點就省點吧。”老娘提起石頭來,不像剛才那樣扭捏了,反而臉上有種自豪的感覺,她整個人看起來也自信許多。
“嗨,得,隨便你吧,那我走啦,你要是趕不上拖拉機就找個地方住一晚再回去,不行就讓石頭幫你學么個宿舍。”龐翠花交待著老娘,她到是沒有提出自己給老娘掏車費,她沒有那個責任也沒有那個義務,平時能幫是幫點,但這樣的事還是不要主動提出的好。
老娘是個要臉面的人,她不能當著老娘的面撕老娘的臉,那成啥人了,那是不講究人才辦的事情。
老娘答應著龐翠花,看著她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老娘想起什么,老娘喊道:“翠花妹子,你回來。”
龐翠花以為老娘想通了,心里也高興,這路上也有個伴挺好,她笑呵呵的用手合著胸口說道:“咋啦,素云姐,想通啦。”
“啊,不是,我是想說,你這衣服咋辦,你不能這么穿回去吧。”老娘看著自己的杰作,臉上一陣羞愧,自己當時咋像入了魔道了似得,非得追她呢。
老娘不說這事,龐翠花還覺得沒啥,可是聽老娘這么一說,她看了看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不怎么好看。
她現(xiàn)在一只手緊緊的拽著那件少了扣子的薄紗襯衣中間部位,把胸前那走光的地方扯緊了,另一只還提著她的小包包。可是這樣一來不方便不說,風吹過的時候還會偶而露出里面的肌膚來,剛才辦公室里是沒多少人,她也因為情急之下顧不得害羞才沒覺得有多大問題。現(xiàn)在可是站在大街上,一會還要坐車,想想那么多男人的眼睛盯在自己那里看,即使她性子再潑辣,也是覺得有些害臊。
這可怎么辦?
龐翠花想著是不是找個地方買件新衣服呢,當她的眼睛描到自己的小包包時,眼睛突然間一亮,她想起來了,自己來的時候王大明非讓她穿那件花格布衫,自己嫌不好看,只是出門的時候穿了,到了學校又把它脫了裝進包包里。
王大明你這個死鬼,我太稀罕你了,今晚一定要好好獎賞你。
龐翠花這時候不得不佩服王大明的先見之明,如果她知道王大明只是擔心自己給他戴一頂烏龜顏色的帽子而堅持這么讓她穿的話,也不知龐翠花是什么感想,晚上恐怕不是女子十八摸,而是女子十八掐了吧。
“素云姐,來,幫我把包包拉開,里面還有一件衣服。”龐翠花一只手得捂著胸口,不方便從包里拿出衣服,只能讓老娘來幫忙。
老娘一邊拉著包一邊說道:“我剛才也是突然想到你包里有件衣服的,我還尋思呢,你來的時候穿的那件花格布衫哪去了呢。”
老娘把花格布衫從一只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來,準備遞給龐翠花,看她不方便,就把她的包拿在自己手中準備給她套上去。
這時,就聽龐翠花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一瞪,朝著那樹蔭的地方罵道:“看什么看,挺大老爺們沒見過女人啊,回家看你娘去。”
老娘回頭一看,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或蹲著幾個糙漢子,其中有個胡子挺密的大叔像剛上岸的王八似得正抻著脖子向這邊瞅呢,被龐翠花罵過之后,他馬上又像王八一樣把脖子縮了回去。
老娘是罵不出來龐翠花那樣的話的,她只能朝著那個方向輕啐了一口,然后用身體擋在龐翠花身前讓她換著衣服。
大庭廣眾之下是不可能把原來的衣服脫掉的,再脫只能剩里面那件胸罩了,龐翠花把花格布衫套在外面,至于里面那件帶血的薄紗襯衣回家后是毀尸滅跡還是當證據(jù)留下來,那只能看石頭他們是不是真如嚴主任所說,只是當眾檢討而不是記大過留檔之后再做處理。
如何對王大明解釋,龐翠花自有辦法,只要自己那傻兒子不和他爹胡咧咧,她對付王大明自然是罐子里抓王八——十拿九穩(wěn)。
等龐翠花換好了衣服,老娘同她一起行走著,去往汽車站與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路是兩段不同的道路,但仍需共同走過前面的這條街。
這回兩人之間不像剛出校門那樣尷尬,老娘似乎也放開了許多,心里也沒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
“翠花妹子,你可真行,你當初那一喊,一下把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我看你都能和電視上那些人比了。”
“切,電視上那些人算啥,一個個演的假了吧唧的,老娘我這是本色演出。”龐翠花臉上沒有半分不好意思,而是興高采烈的咧著嘴笑著,聽到老娘的恭維,她的嘴角都飛揚起來。
“不過,素云姐,你也可以啊,先是演苦情戲,后演烈女傳,我看你比那些二人傳演員強的太多。”
老娘可不像龐翠花臉那么大,老娘不好意思的說道:“哎,誰有辦法還去再求人啊,我不是逼到那份上了嗎。我那么求他,他都不答應,我差點都給他跪下。后來我也豁出去了,反正我都沒臉沒皮的已經(jīng)丟人現(xiàn)眼了,為了石頭我只能學你那樣做,現(xiàn)在想想,真是丟人。”
“那有啥可丟人的,我告訴你,這人哪,就是欺軟怕硬,你弱了,他就不把你當回事,你強了,他就怕你。就跟你們家大黃似得,它看到小狗就總瞎叫喚,看到大狗就把尾巴夾上,還不是小狗弱,大狗強,和人一模一樣。”
“別瞎說,我家大黃可比那人強多了,至少大黃還能看家護院呢。”
老娘與龐翠花兩個人說著話,扯著閑嗑,這一小段路就走到了頭,來到一個丁字路口,兩人就要分開,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素云姐,真不和我一塊坐小客回去?”龐翠花再堅持問了一遍。
老娘堅定的搖了搖頭,說道:“不了,我還是坐拖拉機回去吧,你路上慢點,看好包。”
龐翠花看到老娘堅持,也不再相勸,她揮了揮手也沒說什么,就朝著西邊的汽車站走去。
當她走了約有十幾米的時候,只聽到老娘在后面喊她,她回過了頭不解的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老娘。
“翠花妹子,謝謝你。”老娘用她最大的聲音,呼喊了一句她自從校門出來后一直想說又抹不開說的那句話。
龐翠花笑了,笑得都流出了眼淚,她用手背抹了抹,說:“啥謝不謝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走啦。”
說完,龐翠花就帶著笑出來的淚水走了。老娘此時也笑了,而她,同樣的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