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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傘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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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華大街上人來人往,誰不如螻蟻?
    姜荀下午從外面探消息回來的時候,天色已近暮,這周遭都陰沉沉地,仿佛即將有一場傾盆的雨,算算竟也快要進(jìn)入夏天了。
    昨日天邊火燒云的痕跡,已悄然不見,可謝相府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了全京城。
    就在姜荀下馬車的時候還聽見旁邊人在說話。
    “好好的謝相府怎么燒了?”
    “前些日子說罷相,可皇上恩德重,一轉(zhuǎn)眼又給復(fù)了相位,聽說好賜了好些東西呢,真不知道怎么今兒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來……”
    “還好別的人都沒事……”
    “謝氏一門多少代的榮華宅邸,如今都成了一抔焦土,唉,天意弄人啊!”
    “人算不如天算,還不知往后要怎么辦呢。”
    “我可是見著了,那火也不知怎么燒了那么大,亭臺院落全燒沒了……”
    “唉……”
    ……
    滿門榮華,付之一炬。
    姜荀又如何不清楚這中間的兇險和崎嶇?卻不知謝方知遭逢此大變,又該如何自處?他離開那地方之前,說是已經(jīng)找著謝相了。
    謝江山也是一代明相,卻沒想到最后落了這樣一個下場。
    想謝乙此人,山水相逢酒一杯,算計雖有,浪蕩兼之,卻是難得的毓秀,如今困頓逆境里,要怎么突圍?自古雄才多磨難,卻不知謝乙以后到底要如何了。
    姜荀自問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局外人,卻都要對謝方知如今的境地唏噓一把,更遑論是其余有過更多交集的親近之人。
    從昨晚聽見消息到現(xiàn)在,姜姒都有些恍惚。
    她是看著姜荀進(jìn)來的,不過過了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強笑了一聲:“堂兄來了。”
    臉色不算很好,天將雨,姜荀咳嗽的毛病又將犯起來,他坐在了姜姒右邊,忽然抬眼起來看姜姒臉色。她似乎在想什么事,似乎一夜沒睡,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情能牽動她心神?即便是傅臣那邊出事,也沒見她神情動搖半分。
    細(xì)細(xì)一想,姜荀眼神便漸漸深了起來,他望著姜姒,眸光凝滯不動。
    任是被誰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也不會心安理得了。
    更何況,姜姒現(xiàn)在心里有些亂。
    她看著姜荀,不由得低垂了自己的眼,斟酌著想開口。
    可姜荀看穿她更快,只問了一句:“謝府的事,你知道了?”
    自然知道了。
    全京城都知道了。
    謝江山乃是一朝宰輔,最近風(fēng)頭又盛,即便是朝中廢太子之事都不曾影響到他,如今不過是他夫人等人去廟里祭拜了一趟,回來竟然發(fā)現(xiàn)整個謝府都燒了起來。如此詭異而離奇的一場大火,謝氏一門跨兩代、結(jié)三朝,歷任皇帝的賞賜都非常豐厚,更不用說謝家自己的經(jīng)營,這一把火燒起來,竟然轉(zhuǎn)眼吞沒了整個府邸,火勢之迅猛,眾人逃命尚且不及,哪里又能救火?
    臨街不知多少人家上來搭手幫忙,可終究無濟于事。
    一燒起來,就是百年家業(yè)化為烏有。
    多少人慨嘆又惋惜?只是不知道背后又到底是誰在笑。
    姜姒眉頭緊皺起來,閉上眼,狀似平靜道:“知道了。”
    她這模樣,似乎僅僅是覺得事情煩憂,而知道姜姒與謝乙約定的人,太少,即便是謝夫人等人也根本不知道她與謝方知之間還有更多的交集。如今謝相一出事,天知道以后會怎么樣……
    即便是對姜荀,姜姒也從不說自己與謝乙之間的事。
    她一直以為,她與謝方知之間其實只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guān)系。
    然而姜荀定定看著她,一字一字道:“你對謝乙,動了心。”
    低垂的眼簾微微一顫,姜姒擱在紅木雕漆方案圓角上的手指也跟著僵硬一瞬間,她緩緩地抬了眼,想要否認(rèn),然而她這一位素來聰明絕頂?shù)奶眯种皇强粗致溃骸拔也皇窃趩柲恪!?br/>     他這是下了定論。
    姜姒沒說話,只是勾了唇,仿佛是在說他錯了。
    姜荀目光沉沉,如果不是今日來看見姜姒這模樣,他也絕不會認(rèn)為姜姒會對謝方知動心。
    畢竟謝方知為人著實不討姜姒的喜歡,而姜姒也從沒在他面前顯露過對謝方知一星半點的認(rèn)同,也正是因為此前的種種,此刻發(fā)現(xiàn)了事實的姜荀,才覺出那么幾分奇異的不可思議。
    然而又想起之前未必沒有蛛絲馬跡。
    姜姒對傅臣尚且不能坦白,卻跟謝方知有一些奇怪的交集,謝方知也三番兩次對人剖白他對姜姒的心跡……
    姜荀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面上也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一彎唇,忽然來摸姜姒發(fā)頂,輕聲嘆道:“姒兒,你大了,該學(xué)會正視你的心。”
    不要這樣口是心非下去了,無非傷人傷己。
    姜姒望進(jìn)他眼底去,卻是被他忽然來的這一句話,鬧得更加心神不寧起來。
    她兩手疊放在自己膝頭,卻慢慢地握緊了,她張口想說自己對謝方知是全無感情的利用,可待唇分,又忽然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
    那一刻,她腦海之中浮現(xiàn)的,竟然是謝方知那了然的眼眸,帶笑的神情,明明知道她就是利用他,卻還偏偏心甘情愿地要娶她……
    她如何能說出口?用那種堪稱譏誚的口吻,告訴旁人,她只是利用謝乙,而他謝乙不過一只自欺欺人的可憐蟲?
    于是,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奇怪。
    像是茫然,又像是悲愴,還有一種狼狽,以及一種對自己的否定……
    姜荀見她這樣,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兄妹兩個就這樣坐著,過了很久,姜荀才說了自己在外面聽來的消息:“謝家倒了。”
    倒了。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可誰能猜透這背后的駭浪驚濤?
    姜姒覺得自己喉嚨發(fā)干,她兩手十指緩緩扣緊了,才問:“那……謝相……”
    姜荀看著她,沒說話了。
    于是姜姒什么都明白了,若是謝相不出是,姜荀又怎會說謝家倒了?
    兩代三朝,謝氏一門,倒了。
    倒了。
    那謝方知呢?
    姜姒很想要問一句,她目光觸及了某個角落,卻像是被燙了一下一樣。邊角上,是謝方知送的那紫檀木匣子。
    天漸漸黑了,紅玉在外間看著里面暗了下來,掌燈進(jìn)來。
    淅淅瀝瀝的雨聲也下來了,風(fēng)吹過雕窗,竟讓人覺出幾分秋寒的冷意。
    姜姒環(huán)著自己的臂膀,就這樣望著……
    她恍恍惚惚地問了一句:“他呢?”
    “……還在廢墟里。”
    至少姜荀出來的時候,問了孔方,說人還沒出來。
    姜姒說:“堂兄,我想去看看他……”
    風(fēng)吹過燭火,微微閃爍,也照著姜姒那半張美人面。
    這夜雨瀟瀟,風(fēng)寒相侵,濕潤的雨氣濕了綾羅襪,沾了翡翠衣,染了芙蓉面,暈開了面頰胭脂紅……
    一頂青色的油紙傘,遮著她在夜里去遠(yuǎn)。
    這一次出門,姜荀終究沒告訴旁人。
    馬車行在穿梭天地間的雨里,很快接近了那只余下冰冷灰燼的廢墟。
    大火之后,又下了一場大雨,仿佛要將這塵世污穢都洗刷干凈。
    謝相府的舊址,掩藏在一片夜色之下,又被剛剛下來的這一場雨將所有暗藏的火星澆滅,于是所有的火和熱,都漸漸冷卻。
    周圍站著一些忙碌完了的人,夜里影影綽綽的,有的還在往外面搬東西,有的只站在雨里望著。
    姜荀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將姜姒扶了下來,他給她罩上青色的披風(fēng),她整個人除了一張白皙的臉蛋外,都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慢慢說著:“別去太久。”
    然后一扭頭,便喚了人來,孔方壓抑著自己的哭聲,給姜荀行了個禮,因為姜姒背對著他,一時也沒注意到還有人,只道:“大公子還在墻下頭……”
    姜荀沒說話,只看向了姜姒。
    姜姒這才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執(zhí)著傘,平緩的聲音夾在在周圍的雨聲中,似乎都要聽不清,然而在孔方聽來,又是這樣地突兀,甚至突然,還有一種“合該如此”的味道。
    “帶路。”
    姜荀站在原地沒動,看孔方愣了許久,又不知道為什么泣不成聲,終于還是引著姜姒去了。
    這里是原本的謝相府,四處一片焦黑,連前面的照壁都倒了下去,黑暗里也看不見別的顏色,姜姒只覺得這一夜,自己眼前什么都是黑的。
    她跟著孔方一步一步,仿佛昔日謝氏一門的繁華都在她腳下。
    沉睡著的,死了的,舊日榮華。
    只有雨聲,只有風(fēng)聲。
    只有姜姒細(xì)碎的腳步聲。
    興許,還有前面孔方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姜姒在踏過石橋的時候,便看見了站在雨里的謝銀瓶,謝銀瓶似乎站了很久了,她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動也沒動一下。
    似是過了許久,她才意識到身邊已經(jīng)來了人,于是扭頭,神情里無喜無悲,道:“他在里面,怕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于是姜姒還朝里面走。
    斷壁殘垣。
    雨水洗刷干凈所有的血腥味兒,也將淹沒這一場火的真相。
    謝方知已經(jīng)靠著這一面塌了一半的墻壁坐了很久,想來也愛干凈的謝大公子,就這樣坐在臟污泥濘的地面上,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手里握著一把匕首。
    他閉著眼,雨水從他臉上滑落,勾出輪廓來,竟是異樣地模糊。
    謝方知一身蟹殼青的衣裳,早看不出原樣,只有一雙手,僵直的,蒼白的,像是一節(jié)節(jié)的枯枝。
    雨很大,雨聲也很喧囂。
    謝方知很冷。
    好一場大雨……
    昨夜繁華富貴夢,今朝秋窗風(fēng)雨夕。
    明明還沒入夏,怎地叫他覺得發(fā)冷了?
    他行尸走肉一樣,僵硬地坐在這里,仿佛已經(jīng)與這大宅一起死去。
    雨里,忽然帶了幾分冷香。
    約莫是他又做夢了。
    這樣熟悉的香息。
    謝方知依舊面無表情。
    他不曾聽見過謝夫人嚎啕的大哭,也不曾看見謝銀瓶眼底燒完的灰燼,更不曾看見一門老少倉皇的表情……
    天下人,若能醉生夢死,未嘗不是一件奢侈事。
    細(xì)微的腳步聲。
    那冷香停住了,在謝方知面前三步遠(yuǎn)的地方。
    雨滴落在姜姒的傘上,又從邊沿上珠簾一樣滾落,在她身周開了滿池的蓮。
    她又往前了一步,又一步。
    于是,那傘也遮了謝方知。
    滿世界的風(fēng)雨,似乎就這這一剎那安靜了。
    謝方知僵硬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間的松動,點了一下,又點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抬眼,便瞧見了姜姒那一張蒼白的臉。
    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謝方知坐著沒動,又漸漸垂下了目光,去看姜姒被泥水臟了的繡鞋。
    他不想說話。
    這時候,似乎也沒有任何的話能說。
    姜姒卻有滿腹的話,可出口,竟只澀然一句:“你可還娶我?”
    緊握住匕首的手指骨節(jié)忽然泛著白,如有透骨之力。
    謝方知似乎想要松手,可下一刻又握緊了,他喉嚨里嗆著血腥味兒,忽的笑出聲來,在這樣蕭然的雨夜里,透著難言的嘲諷:“謝某,一無所有,再無可利用之處,以何迎娶四姑娘?”
    姜姒覺得冷。
    她看著謝方知,仿佛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才能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挺直脊背,再告訴他:“別讓我看不起你。”
    謝方知抬眼來望著她,慢慢將放在膝上那一只手,抬了起來,可僅僅是片刻,他又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一樣,一瞬便重新緊緊扣了下去。
    終究,他還是慢慢地閉上了眼。
    也許這一刻的謝乙,是老僧入定,可姜姒心里空空蕩蕩地。
    她緩緩將傘撤下,也不知為什么,想起了當(dāng)年元宵燈會,傅臣站在雪里,撤了他自個兒的那一把傘,收了叫人遞給她。而今天,她也收了自己這一把傘,放在了謝方知的身邊,斜斜地倚靠再墻角。
    一個人,一把傘。
    滿天地的雨。
    姜姒一下被雨給淋著了,她眨了眨眼,一句話也沒有說,轉(zhuǎn)身走了。
    也許是雨水讓這路變得泥濘起來,她每一步都像是花盡自己全身的力氣。
    其實她想對謝乙說,來生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可好?可她說不出。
    任何的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姜姒回去的時候,沒有與謝銀瓶說一句話,她出了這殘破的廢墟,便看見了站在廢墟邊等她的姜荀。
    一步步走回姜荀的身邊,姜姒的手很冷,放在姜荀掌心里,像是冰塊一樣。
    姜荀心疼,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
    那一瞬間,姜姒額頭靠在他胸膛上,攥緊了他衣襟,哭得聲嘶力竭,可聽不見一點的聲音……
    姜荀想,風(fēng)雨如晦,總將過去。
    可有的人,從今以后,已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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