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凌云徹的日子,也一樣飛馳而去,不做絲毫停滯。日子靜寂得與死亡沒有半分區(qū)別。如懿一直試圖去懷想,曾經(jīng)沒有凌云徹的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br>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遠(yuǎn)的夢,讓人辨不清它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潛邸的歲月里,她還年輕,和每一個青春少艾的女子并無不同,鮮紅的唇,大大的眼睹,皮膚潔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漿,幼膩動人。她身邊的男子,有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貴質(zhì)風(fēng)雅。</br> 當(dāng)然,他偶爾也有郁郁,譬如朝政上的不得意,譬如諸瑛的棄世,那種陰郁是欲雨的天氣,讓人想擁住他,心疼他,與他甘苦與共。</br> 她一直是這樣以為的,這個男子,是她的未來,她的終身,她的生死相依。卻原來,甘美時他一直都在,凄苦時渾不見蹤影。</br> 所有的艱難苦辛,只有凌云徹在身后,默然相隨。</br> 那是她的半生,半生的姻緣里,她一直在皇帝身邊,卻未曾注目,身后,只有凌云徹,為了她,可以不顧一切。</br> 他的情意,如懿早知道,卻無法有一點點回應(yīng)。哪怕她明明,已把他的好,刻于骨,銘于心。</br> 孤寂的日子里,她開始害怕下雨。</br> 晴日里的紫禁城并不那么陰森,甚至還有幾分富麗輝煌的格局。可是一落雨,那是另一個世界。浩浩茫茫的雨水像是永遠(yuǎn)在沖刷著墻頭如血的顏色。而細(xì)雨紛紛時,整個紫禁城都像一個哀哀的鬼魂,在雨水里戚戚地?zé)Χⅰ?lt;/br> 真的,年輕時無知無覺,什么都不怕。如今年華漸漸衰折了,反倒生出怕來。</br> 她沒有權(quán)勢煊赫的母族,沒有貼心的女兒,兒子也唯獨只剩了一個,已然送去了海蘭那里。夫君,早已是形同沒有。其實她何嘗真正擁有過。曾經(jīng)有的,不過是他的—點兒情意,這兒一點兒,那兒一點兒,從來沒周全過。因著這樣,皇后的名分也不過成了虛空,她倒成了孑然一身,孤零零一個兒。</br> 有時想想,真是虛妄。一段執(zhí)著數(shù)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斷裂,競是因著另一段情感。是他,親自引著自己到熱鬧繁華錦繡族擁里來,卻也是他,親手丟開了她,遺她在孤清里。</br> 到頭來,伴隨手邊的,唯有那一卷墨梅,不會隨時氣的變化,盛開依然。</br> 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久病的忻妃棄世而去。如懿與海蘭守在靈床前,看著年幼的八公主穿著雪白的孝服哭得驚天動地,心下凄愴,相顧無言。那一夜,除了風(fēng)聲,萬籟俱寂。她想起剛?cè)雽m時的忻妃,那樣愛笑,如山花爛漫。最后離世的一軋,枯瘦一把,不盈一握。</br> 不過十年,紫禁城中又添了一把紅顏枯骨。她臨去時沒有一言,只是盯著幼小的八公主久久不肯閉上雙眼。</br> 還是如懿先明白過來,道:“你放心,本宮與愉妃會照顧好璟婳。”</br> 忻妃艱難地點頭,一縷芳魂終肯消散。</br> 而彼時,皇帝又新納了福常在、柏常在、武常在與寧常在,四人都是正當(dāng)嘉年的少女,各擅其美,如四季開不敗的花朵。總是花落花開,舊人去,新人來,從未寂寞過。而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一向擅寵的嬿婉,又生下了皇十六子。</br> 比起后宮,前朝的氣象更為明朗。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帝與和親王下棋做伴,弘晝驟見火起,嚇得奪路而逃。幸得住在側(cè)殿的永琪發(fā)覺得早,立刻背起皇帝逃出生天。</br> 自此,儲位之事,便有分曉。</br> 乾隆三十年正月,皇帝決意再度南巡。說起此事時,是皇帝的愛女和敬公主最先知曉。彼時父女二人立于孝賢皇后畫像前,哀思難絕。</br> 畫像上的孝賢皇后仍是盛年綺貌,而皇帝卻是半百之人,漸漸有了老態(tài)。自與皇后疏遠(yuǎn)之后,嬪御之間皇帝亦少流連,倒是在長春宮中枯坐更久。</br> 皇帝輕撫畫像,哀嘆不已:“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朕前些日子讀到陸游哀悼唐婉的詩,就很想念你。瑯?gòu)茫瑥那半迣Σ蛔∧愕牡胤讲簧伲缃裣胍湍阏f說話,竟也不能了。”</br> 和敬公主依偎在皇帝身邊,露出幾分少有的小女兒情態(tài),依依道:“皇阿瑪,您想念額娘,額娘都是知道的。”</br> 皇帝拍拍和敬的手,“朕想著過了新年就再南巡。可每次想到你額娘在濟南過世,朕便覺得濟南是一座傷心之城,不肯一入。”</br> 和敬看著皇帝的哀色,也是不忍,便勸慰道:“這兩年來宮里的動靜鬧得這么大,京城里雖還瞞得嚴(yán)實,兒臣卻也知道了些許,只是不好開口。皇阿瑪如此懷念額娘,一半是因為再無人可與額娘比肩,另一半,也是皇額娘處事有些太不像話了。如此,皇阿瑪想去南巡散散心,也是好的。”</br> 皇帝走了兩步,到榻邊坐下,“皇后不大理宮中事,令貴妃也算是個能干的,容嬪固然也好…但都不能與膩額娘相比。朕環(huán)顧六宮,竟也覺得空虛得很。”</br> 這樣的話,真是傷心之語了。皇帝自尊要強,最重顏面。此刻說出這般話語,連和敬也不免傷懷。這樣的繁花錦繡,熱鬧簇?fù)怼C恐梁髮m,那些嬌艷如花的容顏無不笑顏奉承,皇帝心里,最眷念的卻還是舊時人,舊時情。</br> 和敬不覺濕潤了眼眶,“兒臣知道,所以這些年哪怕令貴妃協(xié)理六宮得體,又連連生育,您到底也還沒松了口給她皇貴妃的尊榮。”</br> 皇帝淡淡道:“前幾位皇貴妃的尊榮,都是病重了才給的。皇后位居中宮,貿(mào)然給了魏氏皇貴妃之位,也損了她的體面。且朕瞧著,這幾年你和魏氏也疏遠(yuǎn)了,不復(fù)從前親密。”</br> “都是皇阿瑪?shù)暮箦瑑撼忌頌楣鳎静辉撨^從太密。從前與令娘娘來往,也是因為她對慶佑有恩。可縱使如此,也有皇阿瑪嘉獎令娘娘,兒臣與她太親近也不合規(guī)矩呀。”</br> 皇帝微露贊許之色,“到底是孝賢皇后的女兒,處事公正,更是明理。”</br> 和敬謙遜道:“不管皇額娘如何,皇阿瑪還是顧及她的。說來令貴妃出身小家子,到底也不配做主六宮事宜。對了皇阿瑪,這回南巡,皇額娘可要去?”</br> 皇帝倒也未曾遲疑,“皇后自然要去的,留她在京中顯得帝后不諧,徒惹人話柄。且皇后,年少時在江南住過,也喜歡蘇杭一帶。”</br> 這話到了末尾,連和敬都聽出了皇帝語底的傷感。帝后不睦已是宮中盡人皆知之事,可皇帝到底還是顧念著與皇后的少年情分。或許人到垂老,當(dāng)一切行將崩散之時,才更體味出年少情懷的美好吧。</br> 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凌云徹三年的祭日。不便張揚,如懿便在清晨時分,前往寶華殿悄悄上一炷香。</br> 寶華殿乃是宮中僧人祈福之所,一應(yīng)灑掃雜役皆由宮人打理。這一日新雪初霽,晨光清冷如白露。如懿也不曾知會寶華殿眾法師,只攜了容珮前往,靜靜陳香禮佛,寄托哀思。</br> 容珮備齊了一應(yīng)物事,婉聲道:“皇后娘娘從前并不這般殷勤往寶華殿去。”</br> 如懿一臉溫靜,“從前總以為無所畏懼,如今才知自己樣樣不能。人既微弱,便只能仰賴神佛。”</br> 彼時天色微亮,半鉤彎月凄凄隱沒于云翳。一眾僧人未曾奉詔,便也不曾預(yù)備迎接。這般無拘無束,反倒落了清閑,由著如懿獨自坐于佛臺之下,仰之彌高。</br> 寶華殿中的陳設(shè)看似簡樸無華,卻隱隱有著考究到了極致的堂皇。殿中分列著十?dāng)?shù)盞青玉香燈,引著大卷的白檀木香,香氣溫潤沉靜,不動聲色地按住了浮逸的心神。</br> 待念過數(shù)遍經(jīng)文,起身踏出殿門時,已是天色明凈如一方光華玉璧。庭中積雪不盈寸,唯余一片空明。唯有來時足印清晰落于雪上,明白無誤地告知她來時路是如何步步走過。</br> 心中不免郁郁,如果這一世為人,跌跌撞撞而過,都能這般步步穩(wěn)當(dāng),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處,該有多好。</br> 她仰起頭,靜靜立于檐下。因是獨自前來禮佛,她也打扮得格外素凈,一身蓮青色衣衫,用金銀二色絲線挑著落梅花朵。發(fā)髻梳得簡凈,只用青玉蓮瓣扁方綰起,零星點綴數(shù)枚點翠嵌藍(lán)珠花,橫簪一支白玉長簪而已。</br> 彼時朝霞初露,映照著雪光燦燦,空氣中隱約有臘梅的氣味遙遙傳來,寒雪清淺,暗香浮動。天際有深藍(lán)色的云靄,與流火般的霞色交疊如層層薄紗,似清非清,似見非見,朦朧迤邐如碩大的鳳凰的翅。</br> 仿佛是許多年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皇帝站在蔥郁的花樹之下,晚霞的遼闊綺麗是無瀾的波影,與他璀璨的笑容融為人世間最美好的向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襯得他眉眼戀戀,在那里笑著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霽后明媚的雪光,縱使天寒地凍,亦有溫暖人的力量。</br>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br> 久得連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純粹是年少時模糊的影像,只能憑此慰藉逐漸老去的年華。</br> 她這樣想著,輕輕嘆了口氣。微聞身后有窸窣之聲,她很快掩飾了黯然之色,如常般雍容清冷,轉(zhuǎn)身目視后方,只見一垂垂老矣的青衣僧人手執(zhí)半舊的竹帚,徐緩清掃階下落雪。如懿凝眸片刻,輕聲道:“你是誰?”</br> 那僧人微微抬眸,辨別她服色,不卑不亢行禮,“皇后娘娘。”</br> 如懿見他須發(fā)皆白,神色安寧,便也生了幾分親近,微微頷首。</br> 那僧人舒袖斂容,“皇后娘娘今日怎有興駕臨寶華殿,僧人不曾遠(yuǎn)迎,實在失禮。”</br> 如懿清淺一笑,掩不住眼角悒悒的細(xì)紋與疲倦的暗青,“本無心驚擾眾人,只是昨夜夢見早夭的一雙兒女,清晨想到很快就要隨皇上出行,便來祈求心安,也來求得一路平安。”</br> 那僧人道:“皇上出行是不久后來日之事,但前事已過多年,皇后娘娘還是放不下亡人么?”</br> 不知怎的,便有了傾訴的欲望。仿佛身染佛香的人,與之言語也能叫人心生平靜。她徐徐道:“幼女夭折于懷中,幼子尚不得見天日便棄父母而去,日夜思之,懸于心頭。”</br> 其實,她甚少對人說及璟兕與永璟之事。一任時光潺潺流去,只將哀思靜埋于心頭,郁積成破碎的碎石棱角,在不經(jīng)意間剌穿柔軟的心肺。</br> 那是一個母親的永殤。</br> 如懿見那僧人面貌蒼老,不覺好奇,“從前未曾見過師父?”</br> 那掃地僧人停了手中沙沙聲,合十含笑,“皇后娘娘每一次來我都記得。第一次,仿佛是先帝雍正年間,皇后娘娘隨姑母前來。那時,皇后娘娘還是閨中格格。”</br> 如懿想了想,前塵依稀如是。只是不知不覺,自己的半生,從莽莽撞撞的青澀少女,從步步警醒的嬪御歲月,而至今日的高處不勝寒,竟也點綴了旁人半世的眼眸。她這般想著,不覺松了心弦,徐徐道:“那是數(shù)十年前的事了呢。”</br> 那掃地僧人微笑淡淡,“我在此修習(xí)半生,記得剛?cè)雽毴A殿侍奉時,乃是康熙五十年。多年來我不過是寶華殿數(shù)百誦經(jīng)僧人之一,皇后娘娘自然不曾留意。”</br> 如懿鬢邊的一支羊脂白玉如意點翠長簪被冷風(fēng)搖曳起細(xì)碎的海棠明珠墜,縱是金玉華貴,凌風(fēng)亦不過瑟瑟不能自已。她輕聲感嘆道:“三朝繁華,師父盡收取底。”她停一停,含了幾分猶豫,“曾讀佛經(jīng),有一句讀來驚心動魄。言說‘愛欲于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敢問師父一句,何為人世恩愛?”</br> 那僧人含笑,“心念前因,彼此不相欺瞞,得溫存相待,乃是恩愛。”</br> 如懿聽了動容,卻蓄意存了挑剔之心,道:“師父是佛門中人,也懂得人世情愛?”</br> 那僧人頗從容,“佛祖憐憫蒼生,人世情愛盡在眼中心底。不能涉入其中,卻可以懂得。”他凝眉須臾,“我在寶華殿精心修習(xí)逾五十年,不過是在渺亂中求一方清凈。有時冷眼旁觀,只覺哪怕讀通佛法萬卷,亦難解心底疑惑。”</br> 如懿揚眉輕笑,“師父也有疑惑?”</br> “紅塵與清凈不過一墻之隔,修為不足,自然有疑惑。”</br> “本宮愿聞其詳。”</br> “世間事,爭其能爭,不爭其不能爭。但何謂能爭?何謂不能爭?而施主所問,是否也是欲爭之所,那么得到恩愛,又要憑借恩愛爭奪何物?糾糾纏纏,何處才是止境?”如懿一時被詰住,僧人輕斂袍袖,悠然道,“如果爭來爭去,爭的卻是虛無之象。拼上生死禍福,折盡一生歡悅,不過是鏡花水月,那又是所為何來?”</br> 宛如有九重驚雷滾滾,直貫入腦海,天地間洶涌云滾電翻,驟聚驟散。無數(shù)積郁的辛酸悲苦夾雜著重重的悲與喜翻騰而上,不可遏止。</br> 多年來苦苦支撐,宄竟是為了什么?她的家人已經(jīng)有足夠的安穩(wěn),憑著孝敬憲皇后的余恩,也足以平安一世。烏拉那拉氏并無太過出色的族人,皇帝亦無心格外提拔,許以要職。她這個皇后,其實無后顧之憂,亦是無可以依憑的母族靠山。她的永璂,唯一的幾子,并無永琪一般出色,來日若是可以做個富貴親王,倒也清貴安閑。</br> 可若她依舊掙扎在后位上,永璂年弱,資質(zhì)不算出類拔萃,不過中人而已。自幼嬌養(yǎng),性子又偏柔弱。上有諸位成年兄長,下有得寵的幼弟,來日若真在位上,當(dāng)日圣祖康熙九王奪嫡的景象,她卻也是聽過的,如何不叫人心驚膽寒?她是個母親,她再了解不過的,憑著她沒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境況,永璂要站穩(wěn)腳跟,實在也是千難萬。</br> 她可以保護他到什么時候?從一開始的打算,她便只希望他是富貴閑人,一生波瀾無驚。</br> 她不覺癡怔,喃喃輕語,“本宮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堅持什么,可以明白自己要得到什么。可是細(xì)想想,其實本宮并不十分清醒。從前被先帝的三阿哥拒婚無路可去,是皇上暫許了本宮一個安穩(wěn)。可那安穩(wěn)之后,本宮真正想要的,卻一直得不到。本宮想要夫妻恩情,那縱然是癡心妄想。便是想要一份不相欺不相負(fù)的信任,遷延退卻,多年來亦苦苦支撐卻難以得到。期盼得久了,連自己也會動搖。是否本宮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紅墻之內(nèi)卻根本不曾存在。既然如此,那宄竟是不是本宮錯了?是本宮想在鏡花水月之地求無根無存之物?”</br> 那掃地僧手執(zhí)竹帚,輕緩劃過積雪的青石磚地,緩緩吟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他悠悠漾漾輕嘆一聲,在空曠的規(guī)間徘徊無己。他半舊的袍裾靜拂殘雪而過,口中的念誦聲漸行漸遠(yuǎn),“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問君身在何處?無過去心,無將來心,無現(xiàn)在心,還汝本來面目!”</br> 皚皚雪中,那僧人人影渺渺,去到他該去之地。</br> 有溫?zé)岬臏I水終至潸潸而落,她的本來面目,如被塵埃玷污的雪跡,早已不知清明何處。</br> 不知過了多久,容珮攜了一襲天青色竹葉紋鑲金線鳳尾的大毛斗蓬,那暗沉沉青色,是雨后的一絲明亮,卻也不是那般灼艷,幸而容珮纏了一圈紫狐毛在領(lǐng)口,才增了幾許華艷。只是那華艷亦是死氣沉沉的,是生靈的血肉,點綴了她的清貴。容珮將斗篷披在她肩頭,輕聲關(guān)切:“天寒,皇后娘娘要保重自身。”</br> 如懿癡立幾許。</br> 容珮低聲道:“這幾夜娘娘睡得并不好。夜來幽夢輾轉(zhuǎn),含糊提起舊事。”</br> 不必容珮說,如懿也記得那些夢境。夢里都是小兒女情態(tài),她胭脂初嫁時,初入宮闈如履薄冰時,甫離冷宮緩步走向他時,還有,還有,他要她站到自己身旁之時。那些話,她都清晰地記得。</br> 他總是說:“你放心。”</br> 可是這一生,她何曾放心過?不過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回不來了。</br> 夢里舊事如煙綺,醒來才更覺現(xiàn)實的堅冷,避無可避。</br> 容珮遲疑著道:“娘娘還惦著皇上當(dāng)時說的話么?為什么人說過的話總是那么容易改變?九五之尊不應(yīng)該是一言九鼎么?”</br> 那是容珮的困惑,或許也是天下女心的困惑吧?</br> 如懿惘然地想,冰雪琉璃讓她的心境無比清明,“不。或許每個人,當(dāng)時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但是卻忘了,心意本來就是很容易改變的。彼時的話只是彼時的心境,若念念不忘信到往后,原是我輕信的過錯。”</br> 時光遷延二月余,御駕于三十年閏二月抵杭州。艷羨江南,乘興南游,于一位帝國的國君而言,并非難事。何況天下和靖,百業(yè)興盛,是最富燒風(fēng)流的年代。從遼闊的白山黑水、塞北風(fēng)煙,到晴雨江南、明好云貴,他可蠲賦恩賞,觀民察吏,亦可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一覽煌煌天朝下他所擁有的萬里江山。</br>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下著絲絲寒雨。江南二月已見薄薄春色,只是雨氣濕冷膠著,遠(yuǎn)不如京中的風(fēng)物干燥。可是立于龍舟之首,望著兩岸冒雨跪伏的官員肅然無聲,迎面是濕潤的清風(fēng),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天地間那樣的溫柔,仿佛回到第一次來杭州的時光。</br> 杭州于嬿婉是福地,于慶妃亦是。而皇帝此次除了陪伴太后,更攜上了至愛的容嬪香見,一定要與她同來領(lǐng)略山水煙柔之美。</br> 待得住行宮駐蹕,皇帝便迫不及待往山水間去。行宮一帶本近西湖與孤山,又因多梅花,孤山又名梅嶼,乃是宋代林和靖隱居之所。皇帝見如懿一貫冷清,恰逢著那日她生辰,便道:“孤山賞梅甚好,有湘英、綠萼等,花色不一,是你所喜歡的。”</br> 如懿頜首,正要應(yīng)承,皇帝又搖頭,“可惜了,叫孤山,名字聽著不祥。”</br> 皇帝最愛風(fēng)雅,如懿便道:“不若皇上改個名兒也罷。”</br> 皇帝仔細(xì)思忖,卻又不喜,“康熙爺來此也未改名,朕也不便改了。”</br> 皇帝最愛風(fēng)雅,如懿便道:“不若皇上改個名兒也罷。”</br> 皇帝仔細(xì)思忖,卻又不喜,“康熙爺來此也未改名,朕也不便改了。”</br> 于是斂衣而行,往“西湖十八景”去。雍正年間李衛(wèi)修繕西湖一帶,景致尤美,湖山春社、功德崇坊有沙堤平坦,垂楊披拂,湖波蕩樣,曉霧迷離。萬綠叢中,丹宮碧殿掩映林表。玉帶晴虹、海霞西爽則回廊繞水,朱欄倒影,金碧澄鮮。橋畔花柳夾映,晴光照灼。梅林歸鶴、魚沼秋蓉則環(huán)池植木芙蓉,花時爛若錦繡。蓮池松舍、寶石鳳亭、亭灣騎射、玉泉魚躍、鳳嶺松濤、湖心平眺、韜光觀海、西溪探梅各有趣致。吳山大觀、天竺香市可見民間歡愉,云棲梵徑便聞朝魚暮鼓,與天籟相應(yīng)答,至此豁然心開,萬慮頓釋。</br> 而如懿最愛的,便是蕉石鳴琴一帶,黛色波光,湖淥遠(yuǎn)映,恍然若乘槎于迢迢天漢。舫前奇石林立,狀類闊葉芭蕉,題曰“蕉石山房”。石根處又有天然一池,泉從石罅出,泠泠作聲,演清漾碧。臨池復(fù)置小軒,古雅靜潔。若以焦尾琴作《梅花三弄》曲,古音疏越,響入秋云,高山流水,得天然意蘊。</br> 皇帝也頗屬意,便向如懿道:“朕住的地方原離這兒近,你若來此月夜彈琴,倒是甚好。”然而,他不過一語,但見如懿沉吟未應(yīng),眼底閃過一絲陰翳,冷冷道,“不彈也罷,免得彈起李商隱的《春雨》,無端惹翻舊情。”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的風(fēng)流,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都未能讓他忘卻那一段舊事。</br> 嬿婉見皇帝陡生不悅,便婉轉(zhuǎn)勸道:“素來也只是流言,皇上實在不必往心里去。何況,人都不在了,皇后娘娘聽了,心里也不好受啊。”</br> 皇帝心意惘然,盯著如懿,目光如錐,“是么?朕還以為人沒了,情總還在。”</br> 宮人們舉著羅傘,捧著櫛巾、痰盂立在遠(yuǎn)處,雖然只有嬿婉和香見在側(cè),如懿也受不了這無端而來的羞辱。人已逝去,有時她亦想忘懷,卻禁不得皇帝這般三言兩語地計較,更生涼薄。</br> 天日正中,暖暖晴光灑落在人周身,猶帶一絲溫暖余情。香見難得地穿了一襲粉黛色長衫,密密繡了連綿不盡的棗花圖樣。那是杭綢中新制的一種皎月編,一共才得了兩匹,皇帝一匹奉與太后,一匹獨賞了香見,供她裁制新衣。那皎月綢不啻寸縷寸金,清雅柔軟,若新生兒肌理幼滑。一抹帛光盈然于舉手投足間,便已覺清貴寵妃氣咄咄逼人。</br> 她站在二月漫天的花事盛開下,輕飄飄道:“前日陪皇上往上天竺焚香頂禮以祝豐年,心里念著當(dāng)日寒部亡者可得安息,寒歧一縷戰(zhàn)魂,也可長眠沙場了吧。”她舉眸,若寒星熠熠,“臣妾這般心思,皇上可會責(zé)怪?”</br> 皇帝微怔,旋即含笑,無限寵溺憐惜,“只要你高興,什么都好。”</br> 香見抿嘴一笑,輕誚道:“是么?皇上連臣妾為寒歧祝禱都可原諒,一個莫須有的凌云徹,皇上這幾年眉間心上,就這般小氣么?”</br> 皇帝無言,如懿不動聲色,只是唇角微挑,以表對香見解圍的謝意。</br> 嬿婉不勝惶惑,低柔道:“容嬪妹妹,話可不是這般說。你與寒歧畢竟有婚約在前,可皇后娘娘和凌云徹不過是尊卑之分。難道妹妹心里,覺得皇后娘娘與凌云徹便如你與寒歧這般么?”她修長玉指按在心口,連連搖頭,“這話姐姐我可不敢聽。”</br> 有不敢聽,亦有不忍言。明明事關(guān)自己,她卻無可分辯。才知疑心深種如情根深種,一般難以移除。</br> 她亦沒有力氣,拔去他心底那根刺。因為那刺,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鑄成,早已成了她心底不可磨滅的烙印。</br> 初春的風(fēng)如同綿軟的女兒家的手掌,輕輕拂過她的面頰。她聽見香見鄙夷的聲音,“令貴妃這般善于曲解,也算奇才。”她不必看,也猜得到嬿婉一定是一副嬌柔怯弱不敢與之相爭的模樣。她也懶得去看,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br> 如懿眉目清冷,淡淡道:“原來皇上這般在意臣妾,真是臣妾無上福澤。”</br> 皇帝便橫目去瞧嬿婉,“不該你開口之事,無須多言。”</br> 香見便引了她的手,自顧自道:“前面花開得好,皇后娘娘,咱們?nèi)デ啤!?lt;/br> 步子尚未邁開,已有太監(jiān)來請,“請皇上旨意,晚膳擺在何處?奴才得預(yù)備起來。”</br> 皇帝興味索然,“晚膳在偏殿便是。揚州府送來的歌伎在何處?朕需佐以歌舞娛情。”</br> 這般吩咐,便是不欲嬪妃侍奉在側(cè)了。如懿便與嬿婉、香見告辭退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