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夜如許深長，如懿從未受過這般折辱委屈，原是乏極了。她原本以為靠著軟枕就能沉沉睡去，誰知聽著窗外風(fēng)聲凄冷，刮得寢殿外兩盞暗紅的宮燈風(fēng)車似的轉(zhuǎn)著，仿佛兩只睜大的猩紅鬼眼，直愣愣地盯著她不放。如懿看著外頭的燈火，心里思緒翻騰不定，仿如千絲萬縷都纏在了心上，一絲一絲緊緊地勒著。榻下惢心的呼吸聲已經(jīng)沉穩(wěn)而均勻，顯是睡得熟了。如懿油然便生了一星羨慕之情，若都像惢心一樣，無知無覺，能安穩(wěn)睡到天亮，也是一種福氣。她側(cè)過身，將臉埋在絲緞的菀花軟枕間，極力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睡得其實并不沉穩(wěn)，半夢半醒的恍惚間，窗外穿行枝丫的風(fēng)聲猶如在耳畔，像是誰在低低地哭泣，幽咽了整整一夜。</br> 醒來時是在后半夜了，如懿覺得煩渴難耐，便喚了一聲“惢心”，惢心立刻從榻下的地鋪上起身，問道：“小主是要喝水么？”</br> 如懿道了聲“是”，惢心披著衣裳起來點(diǎn)上蠟燭，倒了一碗熱茶遞到她手邊，輕聲道：“小主慢點(diǎn)喝。”</br> 如懿釅釅地喝了一碗，便說還要，惢心搭了把手在她額頭一按，驚呼道：“小主額頭有點(diǎn)燙，怕是發(fā)燒了呢。”</br> 如懿覺得身上軟軟的，半點(diǎn)力氣也沒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著，只得懶懶道：“喝了那么多姜湯，怕還是著了風(fēng)寒了。”</br> 惢心道：“現(xiàn)下晚了，也不便請?zhí)t(yī)再過來，明兒先把太醫(yī)院的方子開上喝一劑。”</br> 如懿撫著頭道：“還是老法子，煮了濃濃的姜湯來，我再喝一碗發(fā)發(fā)汗。”</br> 惢心想了想道：“那奴婢用小銀吊子取了來在寢殿里頭熬著，隨時想喝就喝著。奴婢醒著點(diǎn)神看著就是了。”</br> 兩人正說著話，只聽得后殿忽然幾聲驚叫，如懿怔了怔，便問：“什么聲音？”</br> 惢心豎著耳朵聽著：“怕是風(fēng)聲吧？”</br> 那尖叫聲連綿幾聲，夾雜在風(fēng)里也顯得格外清晰。如懿心頭一沉，忙披了大氅起身道：“不對！是海蘭！”</br> 夜里惶急起身，如懿只趿了雙軟底鞋便匆匆趕出來。海蘭縮在寢殿的桃花心木滴水大床上，那床原是極闊朗的，越發(fā)顯得海蘭蜷在被子里，縮成了小小一團(tuán)……”葉心早嚇得跪在了床邊，和伺候海蘭的一個小太監(jiān)一起苦苦哀求著，海蘭卻似什么也聽不見一般，只是捂在被子里捂住耳朵發(fā)出尖銳而戰(zhàn)栗的尖叫。</br> 如懿忙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噤聲，才在床沿上坐下，輕聲哄著道：“海蘭，是我，是我來了。”</br> 海蘭睜大了惶恐的雙眼，像是一只剛剛逃脫了死亡與襲擊的小小的幼獸，無助地裹著被子，想要把自己縮進(jìn)看不見的角落里。床上的湖水色秋羅帳子隨著她劇烈的顫抖像是被厲風(fēng)刮過的湖面，無聲地漾起起伏不定的波縠。她喃喃地低訴著，帶著深受刺激后的低沉與驚悚：“他們打我的腳，他們，他們要搜我身上！姐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br> 情緒激烈地波動間，海蘭的雙足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厚厚地纏著一層層白紗，隱約還有暗紅的血點(diǎn)子干涸了凝在上頭。如懿輕輕地?fù)崃藫崴闵系陌准啠驳酱怖铮糁蛔訑堊∷崧暤溃骸皠e怕，別怕，這兒是延禧宮了，你就在我身邊住著。什么都不用怕，再沒人冤枉你了。”</br> 海蘭伏在她懷里，嗚嗚咽咽地抽泣著。那聲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樣無助，含了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畏懼，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外傾吐著。如懿抱著她，她的眼淚是滾燙的，身體也是滾燙的，可是這滾燙底下，她的心卻是和外頭凍實了的冰坨子一樣，寒到了極點(diǎn)。如懿由著她哭，仿佛海蘭的眼淚也是替自己流著，熱熱地洇在皮膚上，慢慢滲進(jìn)肌理里去，那樣灼熱的，好像灼傷了肌膚，就能連帶著心里也暖和點(diǎn)似的。</br>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蘭才慢慢平伏下來。如懿伸手搭了搭她的額頭，柔聲道：“額頭比我還燙，今兒是凍著了吧？沒事兒，太醫(yī)院的藥好得很，喝下去就好了。”她輕輕地拍著海蘭的肩膀，像哄著嬰兒似的，“藥是治病的，別管是你身上的風(fēng)寒還是腳上的傷，都會好起來。要是心里還害怕，你就想著，這兒是延禧宮，離她的咸福宮遠(yuǎn)遠(yuǎn)的。有什么事兒，你說一聲我在前殿就聽見了。”</br> 海蘭嗚咽著埋首在她懷里：“姐姐，還好你在。”</br> 如懿替她綰一綰松散的鬢發(fā)，語氣溫沉沉的：“我在這兒呢。”</br> 海蘭緊緊地攥著如懿的手腕：“姐姐，我沒想到你會來，如果你不來，我一定被她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br> 如懿取下絹子替她擦著額角沁出的汗：“今兒晚上，我本不想來，別說你，我也忌憚她。可是我不能不來，心在嗓子眼兒里跳著，催著我來。從潛邸到如今，多少年來，我也只和你還有純嬪說得上話。我要不來，或許從此就不知道你在哪兒了。還好，還好事情都過去了。”她看著葉心，“太醫(yī)開的藥還在嗎？端來給你們小主喝下去發(fā)發(fā)汗，再喝一劑安神湯。”</br> 海蘭死死攥著如懿的手不肯放，哀哀道：“姐姐，你別走。”</br> 如懿忍著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么？”她接過葉心遞來的藥，“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br> 海蘭順服地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扶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海蘭安靜地蜷縮著，閉上了眼睛。</br> 次日外頭落著雪雨，越發(fā)凍得人不愿意出去了。屋子里點(diǎn)了沉水香，透著木質(zhì)淡若輕岫一般的雅淡香氣。饒是如此，因著炭盆生得多，尤是悶悶的，唯有幾上青花纏枝美人觚里插著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玉蝶梅上，那鮮妍的色彩才讓人心頭稍稍愉悅。如懿倚在暖閣里養(yǎng)神，正瞇著眼睛，忽然見簾下站了一個湖藍(lán)宮裝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凍的，你怎么來了？”</br> 純嬪笑盈盈側(cè)了側(cè)身，施了一禮，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看看海常在，聽葉心說昨兒后半夜喝了安神湯還睡著，所以先過來看你。”她看如懿額上圍著大紅猩猩氈鑲碎玉粒子昭君套，披著一身厚厚的多寶絲線密花錦襖，身上還嚴(yán)嚴(yán)實實蓋著一床青紅舍利皮鑲邊的紅緞錦被，便關(guān)切道，“海蘭病著，你也沒好多少，這些天可不許見風(fēng)了。”</br> 如懿含笑道：“一早皇后宮里來囑咐過了，免了我和海蘭這些天的晨昏定省，只叫我們歇著。”</br> 純嬪點(diǎn)頭道：“這是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可好些了？”</br> 如懿舉過茶盞給她看：“眼下都不許我喝茶了，都換成了姜茶。從昨兒起就喝了好多的姜湯了，太醫(yī)院的藥也喝下去發(fā)汗了，現(xiàn)在只覺得熱得慌。”</br> 純嬪伸手替她掖了掖錦襖，嘆道：“昨兒夜里鬧成這樣，我早早睡下了竟不知道。今兒一早聽說了，我還以為是宮人們亂嚼舌根呢。直到見了嘉貴人才知道是真的。”她念了句佛道，“阿彌陀佛，福禍相倚，還好海蘭搬離了咸福宮，也算沒白受罪。倒是你，怎么把你也扯進(jìn)去了呢？”</br> 如懿按了按額頭上勒著的昭君套，低聲道：“我只問姐姐一句，姐姐相信海蘭會偷盜么？”</br> 純嬪微微吃了一驚，篤定地?fù)u搖頭：“皇上不是說那紅籮炭是他悄悄兒賞的么？”</br> 如懿伸手撥弄著瓶里供著的那幾枝玉蝶梅：“皇上也是為了息事寧人，順嘴兒安撫過去罷了。我只有那一句話，既說海蘭都偷了，那剩余的一百多斤炭海蘭能藏到哪兒去？這件事若再查下去，誰都不好看。”</br> 純嬪眉心微曲，如曲折的春山逸遠(yuǎn)：“我還以為是皇上心疼你們，所以連那挑撥是非的香云打死了都還塞了一嘴的熱炭。今兒早上尸車運(yùn)出神武門的時候，聽守門的侍衛(wèi)說，香云的嘴都燙爛了，不成個樣子。這么看，皇上是給貴妃臺階下了。”</br> 如懿寸把長的指甲掐在梅枝上，汁水細(xì)細(xì)地沁了出來：“誰知道呢？我只管著自己鼻塞頭昏的。”</br> 純嬪輕輕一嗅：“既然還鼻塞頭昏的，就該點(diǎn)點(diǎn)沖鼻醒神的藏香。這沉水香好聞是好聞，卻太清淡了。滿宮里也只有你喜歡用，旁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br> 如懿看著地下香潭清水里浸著的一塊陡峭似山形的黑釉色的木塊，靜靜道：“倒也不只是為了這個味兒。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我只是覺得，若是能心若沉水香一般，世事再繚亂，也可以不怕了。”</br> 純嬪微微出神，盯著如懿的面龐道：“我剛認(rèn)識你的時候，你并不是這樣的性子。”</br> 如懿的笑意淡得若一縷輕煙：“從前事事有人慣著護(hù)著，如今可沒有了。”</br> 純嬪似是觸動了心事，眉間也多了幾許清愁：“你只想著要靜下心來，卻沒想過，慧貴妃如今敢這樣囂張，無非是她有著‘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的恩情寵幸。妹妹要是想一改境況，也該好好留心著圣寵，別讓貴妃和新人占盡了恩寵。”</br>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便問：“這幾天皇上似乎都沒召見玫答應(yīng)，是怎么了？”</br> 純嬪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別說是你，我也覺得奇怪。這些天雖說皇上忙于朝政，除了昨夜召幸皇后之外，都沒翻過別人的綠牌子。可是我卻聽說，其實有兩日午后皇上是召了玫答應(yīng)去彈琵琶曲的，可是玫答應(yīng)卻推辭身體不適，并未奉召前去。”</br> 如懿心下也生了一層疑云：“照理說她新得圣寵，應(yīng)該極力固寵才是，怎么會自己推辭了呢？”</br> 純嬪搖了搖頭：“誰知道呢？我只聽說她臉上不大好，難不成那天貴妃讓雙喜下的手太狠，怎么都好幾日了還沒見好呢？”她想著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算了。這件事玫答應(yīng)自己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也沒鬧出貴妃的事來。左右她沒在皇上跟前，昨兒咸福宮的又說發(fā)了寒證，今兒皇上已經(jīng)傳旨了，午膳和晚膳都留在咸福宮陪著她用，又左賞賜右賞賜的，太醫(yī)一趟趟地往咸福宮跑。”</br> 如懿心中皺得跟一團(tuán)揉碎了的紙似的，只勉強(qiáng)笑道：“皇上一向喜歡她，你是知道的。”</br> 純嬪聊了幾句，見扯上了“恩寵”這樣的話，也是傷感，便囑咐了幾句讓如懿好好調(diào)養(yǎng)的話，便也走了。惢心端了藥進(jìn)來服侍如懿喝了，又拿清水漱了口，阿箬便端了幾顆酸漬梅子過來給如懿潤口。</br> 惢心倒了漱口水進(jìn)來，道：“小主，方才海常在醒了，燒也退了。”</br> 如懿想了想道：“那就好。如今葉心一個人伺候著不夠，內(nèi)務(wù)府撥過來的人也不敢用，再出一個香云這樣的可怎么好？”</br> 惢心含笑道：“小主放心。奴婢已經(jīng)撥了咱們宮里的春熙過去了，那丫頭老老實實的，言語也不多，是潛邸里用老了的人了。”</br> 如懿正要說話，阿箬橫了惢心一眼，道：“光惦記著別人那里有什么用呀？小主，叫奴婢說，一個香云出在海常在宮里就夠讓人寒心的了，要是咱們宮里出了這樣的奴才，那可就倒了八輩子霉了。”</br> 如懿贊許地看了阿箬一眼，吩咐道：“滿宮里的宮人，除了你們兩個和三寶，其他的人，哪怕是綠痕這樣的，都要仔細(xì)留意著。香云平時不言不語的，算是個沒嘴兒的葫蘆了吧，一被人收了去，就能張嘴咬自己的主子，還不往死里咬不罷休。”她沉下臉，眼中閃過一絲狠意，“這算是前車之鑒，咱們宮里，絕不能出這樣的人！”</br> 惢心與阿箬互視一眼，俱是一凜：“奴婢們會仔細(xì)防查，斷不能這樣。”</br> 如懿松了口氣，往后殿張望一眼：“我去看看海蘭，她精神好些了么？”</br> 惢心憂心忡忡道：“精神是好些了。可人還是那樣子，不肯見人，不肯見光。即便是大白天也扯上了厚厚的簾子，將自己裹在被窩里一動不肯動。”</br> 如懿理了理鬢發(fā)，起身道：“那我更得去看看了。”</br> 后殿里靜靜的，安神香在青銅鼎爐里一刻不停地焚著，由鏤空的蓋中向外絲絲縷縷地吁著乳白的輕煙。朦朧的煙霧裊娜如絮地散開，彌漫在靜室之中，像一只安撫人心的手，溫柔地拂動著。</br> 海蘭的精神好了許多，只是人干巴巴的，頭發(fā)也蓬著，唯有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警覺地望著外頭。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如懿才進(jìn)來，海蘭便嚇得趕緊縮到床角拿被子捂住自己。待看清來人是如懿，方敢露出臉來。如懿心中一陣酸楚。太醫(yī)的話其實錯了，海蘭腳上的傷雖重，延及心腎二脈，但她的心志所受的摧殘更厲害。昨晚的羞辱，已經(jīng)徹底損傷了她的尊嚴(yán)與意志。</br> 雨中的竹葉隨風(fēng)搖曳，竹影輕移，淡淡地映在碧羅窗紗上。海蘭立刻驚慌地回頭，慌不迭地喊：“拉上！把簾子都拉上。”</br> 宮人們忙碌著，海蘭睜著驚惶的眼，一把拉了如懿坐下：“姐姐，在這兒，坐在這兒，哪里都別去，外頭都是要害咱們的人！”</br> 如懿撫著她的肩，安慰道：“別怕，天已經(jīng)亮了，事情也過去了。皇上還是心疼咱們的，這么大的事兒，說揭過去就揭過去了，還讓你在我宮里住著。這不是你一直盼著的么？”</br> 海蘭呆呆地坐著，任由淚水無聲而肆意地滑落：“可是姐姐，只要我一起來，我就覺得好多好多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赤足受刑，看著我被人誣陷偷竊，看著我險些被人扒了衣裳搜身。那么多奴才的眼睛看著，我……”她渾身戰(zhàn)栗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神色驚懼而不安。</br> 如懿緊緊摟著她：“妹妹，我知道你是嚇著了。可我們在潛邸里住了這些年，如今待在后宮里，過一天，你應(yīng)該更明白一天。”海蘭憔悴的臉孔對著如懿，露出惶惑的神情，如懿繼續(xù)道，“昨兒的日子過去，今兒你應(yīng)該活得更明白。活在這兒的人，風(fēng)刀霜刃，口蜜腹劍，什么沒受過，什么使不出來？昨天一盆冷水澆下來的時候，我真是恨極了。可是恨有什么用？我還得抬起脊梁骨來，受完了繼續(xù)把日子過下去，然后防備著這樣的明槍暗箭再過來。”</br> 海蘭怔住了，伸手想要替如懿去擦眼淚，才發(fā)覺她的眼窩邊如此干涸，并無一點(diǎn)淚痕。她的聲音低而柔：“姐姐，你要是委屈，就哭一哭吧。”</br> 如懿的嘴角蓄起一點(diǎn)笑意，那笑意越來越深，慢慢攀上她的笑靨，沁到了她的眼底，那笑卻是冷冰冰的：“哭？海蘭，她們不是就盼著我哭么？我偏不哭，人人當(dāng)我昨夜在咸福宮受了委屈，我偏不委屈。忍不過的事，咬著牙笑著忍過去，再想別的辦法。我哭？我一哭是樂了她們。”</br> 海蘭畏懼地聳了聳肩：“姐姐，不，我不行，我做不到！她那樣羞辱我，還有香云……”</br> 如懿扶著她坐直身子：“害你的香云已經(jīng)被亂棍打死，死了還不算完，還讓人塞了一嘴熱炭燙爛了嘴。至于其他的人，如果你自己都覺得羞恥，那么人人都會把你當(dāng)笑話羞辱你。你自己打起精神不當(dāng)回事兒，人家笑話你你便沖著她笑笑，怎么也不當(dāng)回事，那便誰也不能再笑話你了。”</br> 海蘭出了半天的神，睫毛微微發(fā)顫：“姐姐，我做不到……我……我怕做不到……”</br> 如懿站起身，問葉心：“小主今兒的藥都吃了么？”</br> 葉心忙道：“都喝下了，一滴不剩。”</br> 如懿沉聲道：“海蘭，吃了藥慢慢醫(yī)你的病。至于你的心病，醫(yī)治的法子我已經(jīng)告訴了你。你若自己不肯用，就當(dāng)我昨夜拼死護(hù)著的，是一個不中用的人。我護(hù)了她這回，卻護(hù)不了下回。”</br> 海蘭怔怔地聽著，她的影子虛浮在帳上，單薄得好像唱皮影戲吹彈可破的畫紙人。如懿待要再勸，三寶躡手躡腳進(jìn)來，低聲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養(yǎng)心殿暖閣見駕。”</br> 阿箬滿面喜色，笑道：“小主昨兒夜里受足了委屈，皇上一定是宣您去好好安慰幾句呢。”她轉(zhuǎn)臉見海蘭頹喪地低著頭，忙道，“自然還有話讓您帶給海常在。”</br> 如懿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道：“可說是什么事？”</br> 三寶道：“來傳旨的小太監(jiān)面生得很，只說是要緊事，請小主快去。”</br> 如懿只得起身離去，走了兩步又囑咐海蘭：“我的話不好聽，可良藥苦口，你自己掂量著吧。”</br> 外頭下著凍雨，地上濕濕滑滑的，連著雨雪不斷的天氣，長街的磚縫里一溜一溜地冒著濕膩的霉氣，連帶著朱紅色的宮墻亦被濕氣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紅，看著失去了往日被歲月沉淀后的莊嚴(yán)與肅穆，只剩下累卵欲傾般的壓抑。</br> 因是皇帝傳召，暖轎走得又疾又穩(wěn)，不過一炷香工夫，便到了養(yǎng)心殿前。惢心正打了傘扶了如懿下轎，卻見一旁的白玉臺階下面，跪了濕淋淋一個人。如懿揚(yáng)一揚(yáng)臉，惢心忙扶了她過去，仔細(xì)一看，卻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br>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忙道：“李玉，這是怎么了？”</br> 李玉見是如懿，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張臉，苦著臉道：“嫻妃娘娘別問了，無非是奴才做錯了事挨罰。”</br> 如懿目光一低，卻見李玉并非跪在磚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她吃了一驚：“到底怎么回事？”</br> 李玉含著淚道：“左不過是王公公罰奴才罷了。這兒冷得很，娘娘快進(jìn)去吧。”</br> 如懿見旁人也未注意，低聲道：“跪這個太傷膝蓋，得了空來趟延禧宮，本宮讓惢心給你備下藥。”如懿還欲再說，卻見王欽迎了出來，皮笑肉不笑道：“嫻妃娘娘來了，怎么不進(jìn)去，在這兒跟奴才說話呢。”</br> 如懿恍若不在意似的：“好好兒的，李玉怎么跪在這兒了？”</br> 王欽冷笑道：“伺候得不當(dāng)心，拿給皇上的茶熱了幾分，燙了皇上，可不該挨罰么？嫻妃娘娘，下賤人的事兒您別操心了，往里請吧。”</br> 如懿才跨進(jìn)暖閣，卻見皇帝與皇后都正襟危坐著，臉上一絲笑容也無。她心頭一沉，便福身下去：“皇上萬福，皇后萬福。”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