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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紅顏哀(上)

    有瞬息的恍惚,仿佛驚見冰山雪蓮自萬丈冰雪間驟然綻放,目眩神迷,口中油訥。香見又羞又氣,趁著這一瞬的松脫,身形輕旋,自他掌心逃出。象牙縷碎金妝臺上正擱著一把刮眉的小銀刀,那薄薄一片,原不在皇帝為防她自戕所收走的利器之內(nèi)。她伸出右手,將那閃著銀光的小刀橫在頸前,厲聲喝道:“你別過來!”</br>  皇帝大驚,卻也極快地鎮(zhèn)定下來,“香見!你別糊涂!那把刀根本不足以割開你的喉嚨,頂多只會讓你留下一道疤痕。你也不用妄想用這個(gè)東西來行刺朕。你冷靜些,別做傷害自己也傷害朕的事!”</br>  香見死死抓著小銀刀,泫然欲泣,卻被深重的絕望與憤怒湮沒,“我不會再行刺你。因?yàn)檫@樣,會給我的族人帶來彌天大禍。而且,我心里也明白,雖然你打敗了寒歧,但你是對的。寒歧妄圖以戰(zhàn)爭來獲得更多的權(quán)力,使我的族人們陷于戰(zhàn)火之中,不得安寧。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明知道寒歧是錯的,我還是愛他,就像愛我的天神一樣。”</br>  皇帝的喉間有“咝咝”的喘息聲,是極力壓制的羞辱與怒火。他克制著道:“難道這些日子,你還看不出朕對你有多好?香見,你不要挑戰(zhàn)朕對你的愛惜與忍耐。”</br>  她滿目悲槍,好像在大雪中迷茫失去方向的孤狼,哀傷深入骨髓,“我是寒歧未婚的妻子,我不能成為你的妃子,讓自己成為他死后仍然不能消失的屈辱!”她一步步踉蹌后退,搖首道,“我知道你是皇帝,你坐擁天下,你擁有讓我的族人存亡的力量。所以我不能毀滅你,但我可以毀滅我自己!”</br>  她話音未落,右手高高舉起銀刀,揮手便往自己如花似玉的面孔上用力割去!皇帝大驚失色,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頭頂,四肢百骸酸軟而冰冷,抽去了所有力氣。他來不及想,也來不及反應(yīng),揉身撲了上去,以身體擋開那雪亮的鋒刃。</br>  有滾燙的猩紅噴薄而出,濺出一道血色的弧。</br>  皇帝整個(gè)人撲倒在她身上,那把銀刀飛得老遠(yuǎn),“錚”的一聲落在綿軟的地毯上,囂張地滴落暗紅色的鮮血。皇帝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死死盯著那血跡的出處,怔然落下淚來。</br>  香見吹彈可破的側(cè)臉上,一道小指長的傷口橫過鬂邊。那把銀刀雖小,鋒刃卻薄,雖然只是輕輕刮過,但香見臉上已劃出一道深深血痕,翻出皮肉的色澤。皇帝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生怕她又傷著自己,緊緊將她圈入臂彎牢牢箍住,不許掙扎,一壁低聲喝道:“李玉,凌云徹,進(jìn)來!”</br>  李玉慌忙入內(nèi),一見此景,嚇得腿也軟了,情不自禁跪在了地上,嗚咽著哭起來。</br>  凌云徹暗暗踢了他一腳,皺著眉將地上的銀刀撿起,用布帛裹住收入懷中。皇帝不耐煩道:“叫你進(jìn)來就是看你哭么?”</br>  李玉抽噎著道:“皇上恕罪,奴才看見香見小主受傷,就好像什么稀罕愛物兒受損,心里難過得什么似的!”</br>  皇帝橫他一眼,正要說話,驟見香見臉頰猶有新鮮血液汩汩滲出。他面色煞白,正要仔細(xì)察看,凌云徹眼疾手快,立刻搶到跟前扯過香見手邊的絹?zhàn)訉⒒实鄣氖滞缶o緊裹住。他的臉色變得極難看,低低道:“皇上的左手也傷著了,可要請?zhí)t(yī)來?”</br>  李玉一聽皇帝受傷,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膝行上前,翻開絹?zhàn)右豢矗实凼滞笸鈧?cè)的傷幾可見骨,幸好只是傷在外側(cè),否則動了筋脈,只怕要生出彌天大禍。香見本自掙扎,但見皇帝傷口即便有絹?zhàn)釉。圆粩酀B出血液,可見傷口之深,她亦不敢隨意動彈。</br>  凌云徹使個(gè)眼色,李玉忙上前扶了香見往榻邊坐下,這邊廂凌云徹已牢牢扶住了皇帝,悄聲道:“皇上和小主的傷勢,都是非請?zhí)t(yī)不可的。只是這件事干系重大,微臣必得請皇上示下。”</br>  皇帝猶豫良久,顯是不欲讓人知道此事端底,然而見香見面上滲出細(xì)紅血滴,心頭陣陣絞痛,渾然不覺自己傷口之痛。</br>  香見神色癡惘,恍恍惚飽地垂下淚來,哽咽道:“對不住!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并不是有心要傷著你!”</br>  皇帝何曾聽過她如此低言軟語,只覺得魂銷骨酥,游蕩天外,心下更是垂憐不已。半晌,他只得咬了咬牙,低聲囑咐,“李玉,去請齊魯來。記得,切莫聲張!”</br>  李玉連滾帶爬去了。凌云徹取過地上撕裂的布帛,將就著將地上血跡擦干凈,垂手恭聲道:“皇上,微臣什么也不曾看見,什么也不曾聽見。”</br>  皇帝長噓一口氣,用不曾受傷的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含著痛楚的笑意微微頷首。</br>  待到齊魯來時(shí),又是一通忙亂。皇帝見了齊魯,顧不得自己傷口尚在滴血,執(zhí)意讓他先去看香見。</br>  李玉急得砰砰磕頭,“小主的血已經(jīng)自己止住,可見還是皇上傷得厲害。您若不讓瞧,小主心里也不安哪!”皇帝的傷勢不淺,尋醫(yī)問藥雖難,更難的是太醫(yī)院取藥煎熬都得經(jīng)過人手,還得用金瘡藥,實(shí)在難以隱瞞,不禁急得老汗縱橫。還是凌云徹警覺,取出銀刀在手腕劃了一道,又示意齊魯取過紗帛將自己手腕纏上,道:“一切有勞齊太醫(yī)。”</br>  齊魯頓時(shí)松了口氣,又去瞧香見。他細(xì)細(xì)瞧了傷口,便搖頭道:“小主的傷在臉上,要愈合不難,可要不留癥痕,請恕微臣實(shí)在無能。”</br>  香見斜靠在榻上,怔怔望著九色描繪的灑金嵌朱彩頂,惘然落淚,“我連這條命都不想要了,還要保全這容顏?zhàn)魃酰瑲П銡Я耍 ?lt;/br>  皇帝滿腹心疼氣惱發(fā)作不得,重重?fù)]落手邊一個(gè)青花瓷盞,濺開無數(shù)雪片似的碎瓷。李玉慌得抖衣亂顫,哭喪著臉道:“皇上,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求您的動靜別太大!這不還有太后娘娘呢么,如果她老人家知道了,指不定小主得多可憐呢。”</br>  皇帝聞言一怔,只得斂氣道:“罷了!今晚的事不許外傳,否則朕摘了你們的腦袋!”</br>  齊魯畏懼不已,卻又不敢不稟告,連聲音都發(fā)顫了,“皇上,微臣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好在小主的傷口淺,又傷在鬢邊。若是鬢發(fā)梳得好,可以掩蓋。再不然,涂脂抹粉之后也不大看得出。微臣也一定盡力,找到最好的藥材為小主消去傷痕。”</br>  凌云徹忍著痛在旁道:“皇上,此事若有人問起,只能說小主自己不慎,劃傷了臉頰。而皇上的手這幾日怕也不能輕動,必得養(yǎng)好傷勢才行。”</br>  李玉苦惱不已,“皇上只記掛著小主,可不想您的手上也是要留疤的,萬一被誰看見傳出去,這可怎么好?便是皇上不摘奴才的腦袋,奴才的腦袋也鐵定保不住了!”</br>  皇帝氣怒不堪,聞言更是心煩,狠狠照著他肩膀踹了一腳道:“你少多嘴!朕自有分寸!大不了朕再不宣那些饒舌婆子侍寢便是!”</br>  李玉抱著肩膀,痛得不敢哼哼,只得涕淚滿面,縮著身子連連點(diǎn)頭。</br>  如懿得知消息時(shí),已是夜來時(shí)分。并非李玉與凌云徹多嘴,而是皇帝手腕的傷勢,實(shí)是吃重,皇帝又不欲驚動他人,不得已之下,只得喚來如懿。</br>  彼時(shí)如懿正在窗下陪著永瑾習(xí)字。小小的孩子,握筆甚是用力。他寫完一幅字,交與如懿手中,極認(rèn)真地問:“額娘,我寫的字好么?”</br>  如懿看得仔細(xì),笑著撫他額頭,“比上回寫得好。皇阿瑪指點(diǎn)你了,是么?”</br>  永瑾稚聲稚氣道:“不是啊。從前都是皇阿瑪教我習(xí)字,皇阿瑪許久不得空了,便是五哥教我。”</br>  如懿驟然想起,皇帝為了香見顧不上六宮中人,哪里又得空過問皇子們的功課呢。她默然片刻,微笑道:“不錯,你五哥的字極好,有他教你,自然不錯。”</br>  永瑾一笑,甚是高興。話雖這樣說,如懿卻是知道的,比之永琪小時(shí)的聰穎,永瑾已是不如。等到開蒙讀書,無論習(xí)文寫字,都是比永琪當(dāng)年差了一截。才知天賦等事,真是比不來。可是,那有什么要緊,永瑾終究是她最可愛的孩子。</br>  母子倆相伴言笑,窗臺上羊脂玉瓶內(nèi)供著數(shù)脈楓葉,色澤完美而艷麗,將空氣中淺霜般微涼的天氣點(diǎn)得暖意融融。</br>  是李玉的驟然而至驚破這一室的寧謐,如懿乍然聞得,只覺得一陣陣透骨寒意沁入背心,指尖膩得發(fā)滑,支撐不住似的。她極力扶著紫檀螵鈿小桌的一角,撐著身體,壓低了嗓音問:“太后知道了么?”</br>  李玉慌忙搖頭,旋即氣餒,“皇后娘娘,這件事怕不好隱瞞,您先去瞧瞧再說吧。”</br>  如懿扶了李玉的手,只帶了容珮便匆匆趕去。她從未這樣慌亂過,哪怕是那年受冤即將被擲入冷宮,她也知道,如果有皇帝的一隙信任,有自己的一念求生,便不會淪落于萬劫死地。可是這些日子,她當(dāng)真是恍惚了。所有的一切因?yàn)橄阋姷牡絹砣淮蚱疲M(jìn)入光怪陸離之境。每一天會發(fā)生什么事,她完全不能預(yù)計(jì),亦不能掌控。因?yàn)槭撬莻€(gè)立于世間權(quán)勢之巔的男子,神魂顛倒,不知所以。</br>  到頭來,果真是他先出了事端。</br>  如懿這樣想著,足下一陣陣酸軟,仿佛是雙腳落在了棉花上,半點(diǎn)也不得力,若非李玉與容珮大力扶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養(yǎng)心殿來的。直至進(jìn)了暖閣,看見皇帝手腕上猶有鮮血斑斑滲出,只覺骨上長出根根利刺,由內(nèi)向外剌入肌肉,頂?shù)侥w層,剌得她不知該如何抵御。</br>  幸好,她內(nèi)心的擔(dān)憂與惶惑并未讓她在見到皇帝的那一刻淚如雨下失聲痛哭。她猶存幾分鎮(zhèn)定,屈膝問安,與往常無異。</br>  皇帝見她不哭,想要說什么,嘴唇微微一張,卻含了幾分愧怍。他喚她,“如懿。”</br>  或許這一刻,一個(gè)呼喚了數(shù)十年的名字,會比一個(gè)名位更叫人安心。</br>  皇帝面色萎黃,形容委頓,素日那種輕云出岫的倜儻之姿與無所不能的唯我獨(dú)尊之氣全數(shù)消弭。她看著他,不知怎的生出了一股憐憫,和著積郁多日的怨與怒,一并涌了出來。怔了片刻,她靜靜道:“臣妾趕來養(yǎng)心殿前往承乾宮看了一眼,寒氏無恙。”</br>  皇帝登時(shí)松了口氣,臉色復(fù)了少許紅潤,“朕讓李玉去傳你,也更無放心之人可以去探承乾宮的消息。”他唏噓,有急不可待的關(guān)切,“香見如何?”</br>  如懿極力克制著滿心里橫沖直撞的怨意,“身體已然無恙,只是臉上的傷,定是要留下瘡痕了。”</br>  皇帝喜出望外,“真的?只要身體無恙就好。容顏之事,并不要緊。”</br>  有無限的酸楚,卻不知從何說起,原來他待香見,是這般情深。任她與他相隨多年,這樣情深,她亦從未見過。</br>  真的,她一直覺得皇帝待自己甚好,便是彼此疑心之后,平日細(xì)節(jié)照拂,他亦無一不悉心。自然,這樣的好并不是只對著她一人。宮中上下,無一不得,便是連不甚承寵的海蘭與婉茵,也不少得他噓寒問暖。所以論“雨露均沾”四字,皇帝是當(dāng)之無愧的。</br>  正因著如此,便也不知情深幾許是如何樣子。總看著戲臺上水袖飛揚(yáng),聽著唱詞婉轉(zhuǎn),因著從未在身邊見過,便總以為不過是人世的綺想,天上落入人間的傳說。唯見他這般喜愛女子顏色之人,真心關(guān)切,甚至不惜她容顏是否毀損。她才覺得孤涼。</br>  真是孤涼。原來這一生,一路顛沛走來,得到后位,得到榮光。真正的情愛,她卻是生生在他與旁人身上才得見。而自己,不過是枉自欺騙了自己,哄著自己,以為年少渴盼的真心相許,已然得到,卻是鏡花水月,明明成空,仍懵然不知。</br>  她終于忍耐不住情緒的奔突,走近他身側(cè)坐下,撫著他受傷的手腕,輕聲細(xì)語,“皇上不是從來沒有受過傷,可是這是唯一一次,因?yàn)橐粋€(gè)女人而受傷。皇上,不知這可算是一個(gè)滿洲勇士的榮光?”</br>  皇帝訕訕,情不自禁地?fù)徇^傷處,“你不要擔(dān)憂,皮肉傷而已。有齊魯在,朕沒事。”</br>  “皇上沒事?皇上乃天子之尊,不可任情妄為。何況您一舉一動關(guān)系天下臣民。臣妾雖不知皇上與寒氏發(fā)生何事才會同時(shí)受傷,但皇上可知,臣妾方才雖只在寢殿外看了寒氏一眼,但她的生無可戀之心,便是臣妾這個(gè)外人也看得明白。”</br>  皇帝避開她的目光,默然片刻,啞聲道:“香見倔強(qiáng),一時(shí)不能轉(zhuǎn)園。今日她亦是失手,才會劃傷自己,也誤傷了朕。好了,你放心,過了這一陣,傷勢痊愈,此事便過去了。”</br>  如懿口舌澀然,“既然皇上無恙,那為何還要喚來臣妾?”</br>  皇帝亦有幾分著惱,蒼白面色上隱隱有鐵青,“你是朕的皇后,合該為朕分憂。朕亦不想有人發(fā)覺朕的傷勢,再起風(fēng)波。”</br>  如懿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滿,看著他手腕殷紅的血珠猶自從層層白布下洇出,亦是心軟,“那皇上打算如何隱瞞此事?若被太后與王公知曉,只怕會掀起軒然大波,除了嚴(yán)懲寒氏,更會讓臣民指貴皇上因?qū)櫴Ф龋瑩p害皇上的威嚴(yán)。”</br>  皇帝氣色稍和,握住她的手,“如懿,你懂得分寸。不愧是朕親自選的皇后。”他眸中隱有憂意,“如懿,若此事傳開,知道朕的手是為香見所傷,平地起謠言,逼迫香見離宮。朕也覺得麻煩不堪。”</br>  “是啊。賠上了純惠皇貴妃和永璋的性命,宮里才無人敢再提此事。太后對此頗為不滿,雖然臣妾再三言說是純惠皇貴妃侍奉不周又寵溺永璋,永璋亦有失言之錯,才受了皇上斥責(zé)。可終究事情如何,皇上與臣妾心知肚明。”</br>  他聽出如懿的不滿,語氣便有幾分軟弱,“如懿,綠筠與永璋之死,朕也難過,所以他們母子一個(gè)追封為純惠皇貴妃,一個(gè)追封為循郡王。”</br>  是利刃在心上沙沙地刮著,刮去薄薄的皮肉,沁出細(xì)密的鮮血。她已覺不出刀刃的鋒利,只是痛,密密麻麻,無處不在。她的聲線茫然而軟弱,“追封也不過是死后哀榮。皇上在意的,終究只是為了寒氏!只是皇上的真心,寒氏并不肯接受,才逼出今日的險(xiǎn)事。何況寒氏容顏已毀,皇上還是這般執(zhí)著么?”</br>  皇帝坐在暖閣榻上,殿中紅燭灼艷,勾勒出他微微佝僂的背影。如懿的鼻尖微微發(fā)酸,他一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之人,想要的都能得到,從未有任何挫磨將他推于如此軟弱之境。“如懿,你想問的,朕也思量過。身為帝王,萬人之上,是不可以動心的。因?yàn)樾囊粍樱闳f劫生。所以朕一直理智,哪怕是明知舒妃對朕情深萬千,聯(lián)也只能懂得,只能憐惜。如此而已。”</br>  她明知是不能問的。皇帝的話已經(jīng)到了明處,再問,亦不過是自取其辱。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只為自己身為女子,只為曾經(jīng)那樣熱烈地與他相知相許,“那么臣妾呢?”</br>  皇帝深深地望著她,閃過一絲愧色,歉疚地道:“如懿,朕待你好,你懂得朕,咱們彼此相知相惜。若論情愛,朕自然是喜歡你的,否則你又怎能成為朕的皇后?”</br>  “喜歡?”驚痛之緒如沸油烈煎,滴滴逼熬,“皇上,您自然是喜歡臣妾的,只是喜歡得不夠。或者,這‘喜歡’二字,于您而言,是不太重要的。就如憤怒、憂郁、歡喜一般,只是一種情緒而已。”如懿牢牢地盯著皇帝,她挪不開自己的視線,也停不下自己的口舌,仿佛這樣,便能逼迫那個(gè)不想聽到的答案出現(xiàn)在耳邊,“而且這喜歡,怕是對誰都一樣的吧?對孝賢皇后是,慧賢皇貴妃是,舒妃是,令妃是,析妃也是。那么臣妾只是空占了個(gè)名位,與她們有何不同?也是,臣妾本來也不過是妃妾出身,忝居后位。真正能讓皇上情深意動,不顧一切的,唯有寒香見一個(gè)!”</br>  皇帝的沉默是無言的承認(rèn),叫她心生焦躁。那焦躁是野火,燒得盡春風(fēng)勁草,也燒得盡她極力維持的理智。“皇上這般神魂顛倒,罔顧一切。恕臣妾不敢放肆,卻不得不放肆!臣妾身為皇后,不能眼看著皇上罔顧身后名望,逼迫一區(qū)區(qū)女子,且是一個(gè)愿意為有婚約之人守貞的女子。”</br>  皇帝的眉高高挑起,滿蓄了輕蔑之意,“守貞?我滿族男子,不以禮教為念。”</br>  如懿如何肯退讓,“皇上難道是想效法順治爺娶弟媳董鄂氏為妃?且不說順治爺與董鄂妃兩情相悅,可百年之后論起順治爺生平,便是連后人也不能不以此為憾事!何況順治爺為娶董鄂妃,上逆母后之意,下傷后妃祥和,惹得怨聲載道,六宮生變。皇上難道能不引以為鑒?”</br>  皇帝冷笑一聲,“男子鐘情也是錯么?皇后竟也如無知婦人,說出這般醋妒昏話!”</br>  到底是哪一個(gè)字,挑痛了他最后那根不能觸碰的神經(jīng)。如懿定定地望著皇帝,不能動彈,唯有以激烈的言語宣泄此刻難以言喻的難過。“鐘情一人固然無錯。若今日皇上下旨,為迎寒香見入宮,廢了六宮嬪御,只專心對著她一人一生一世。臣妾便無話可說,立刻鉸了頭發(fā),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她滿目痛惜,“我大清開國以來,不乏鐘情專一的男子。太宗皇太極鐘愛宸妃,因宸妃早逝以致痛心而死;順治爺獨(dú)寵董鄂妃,生出無數(shù)事端。是!鐘情一人固然不錯,臣妾身為女子,畢生所愿也不過如此。但要為一人之情而傷無數(shù)人的心懷,又是何必!”她極力緩和了口氣,“皇上向來提倡儒家禮學(xué),每每經(jīng)過山東,都要祭拜孔子,又教導(dǎo)皇子們都要研習(xí)儒家經(jīng)學(xué)。怎么到了今日,卻為一己狂熱,將這些都拋諸腦后,惹得天下文人士子都寒了心么?”</br>  皇帝張口結(jié)舌,氣得發(fā)怔。半晌,他才緩緩伸出手,抓住如懿的手臂,“如懿,朕這一生都沒有縱情任性過,你就當(dāng)朕任性,就這么任性一回,沒有禮教,沒有規(guī)矩,讓朕一心一意喜愛一個(gè)女子,可不可以?”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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