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筠喜不自禁,再三謝過,目送了如懿離開。</br> 行至半路時,如懿惦念著永琪仍在尚書房苦讀,便轉(zhuǎn)道先去看他。尚書房庭院中桐蔭靜碧,朗朗讀書聲聲聲入耳。</br> “北路古來難,年光獨認寒。朔云侵鬢起,邊月向眉殘。蘆井尋沙到,花門度磧看。薰風(fēng)一萬里,來處是長安。”</br> 如懿含了一抹會心的笑意,走近幾步,行至?xí)看斑叄窦毬犞絹碓角逦淖x書聲。</br> 容珮低聲問;“皇后娘娘不進去么?”</br> 如懿輕輕擺手,繼續(xù)佇立,倚窗聽著永琪的聲音。里頭稍稍停頓,以無限唏噓的口吻,復(fù)又誦讀另一首詩。</br>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br> 聽罷,如懿默思一陣,似是觸動,才命容珮道:“去看看吧。”</br> 容珮扶了如懿的手進去,滿室書香中,永琪孑然立于西窗梧桐影下。永琪見她來了,忙上前親熱地喚道:“皇額娘。”</br> 如懿環(huán)顧四周,唯見書壁磊落,便問:“只有你一人在么?其他阿哥呢?”</br> 永琪娓娓道來:“三哥和六弟回純娘娘宮中了。四哥這幾日心緒不定,無心讀書,一直沒來尚書房。八弟年幼貪玩,四哥不來,他自然也不肯來了。”</br> 如懿替永琪理一理衣領(lǐng),含笑道:“旁人怎樣你不必管,自己好好讀書就是。”</br> 永琪有些興奮,眼中明亮有光:“皇額娘,昨日皇阿瑪召見兒臣了。”</br> 如懿頷首:“你皇阿瑪可是問了你關(guān)于準(zhǔn)噶爾之事?”</br> 永琪連連點頭,好奇道:“皇額娘如何得知?是皇阿瑪告訴您的嗎?”</br> 如懿笑著在窗邊坐下:“你讀的這些詩雖未直言邊塞事,卻句句事關(guān)邊塞事。皇額娘才隱約猜到。”她停了停,“那你皇阿瑪是什么意思?你又如何應(yīng)答?”</br> 永琪眼中的興奮之色退卻,換上一副少年老成的語氣:“兒臣年少懵懂,能有什么意思?自然以皇阿瑪?shù)挠?xùn)示為上。”</br> 如懿油然而生一股歡喜。皇帝自然是喜歡有主見的兒子,可太有主見了,他也未必喜歡,反生忌憚。永琪善于察言觀色,能以皇帝馬首是瞻,自然是萬全之策。如懿欣慰道:“那你皇阿瑪怎么說?”</br> 永琪道:“皇阿瑪十分思念遠嫁的親妹,兒臣的姑母端淑長公主。”</br> 只一言,如懿完全了然:“你方才念的第一首詩,是楊巨源的《送太和公主和藩》。唐憲宗女封太和公主,遠嫁回鶻崇德可汗。”</br> 永琪微微思忖:“比起終身遠嫁不得歸國的王昭君與劉細君,太和公主遠嫁二十年后,在唐武宗年間歸國,也算幸運了。”</br> “所以你讀細君公主的《黃鵠歌》時會這般傷感。”如懿伸手撫摸永琪的額頭,“你也在可憐你的端淑姑母,是不是?”</br> 永琪的傷感如漩渦般在面上一瞬而過,旋即堅定道:“但愿公主遠嫁在我朝是最后一次。兒臣有生之年,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一位公主遠離京城。兒臣更希望五妹妹嫁得好郎君,與皇額娘朝夕可見,以全孝道。所以兒臣已經(jīng)向皇阿瑪言說,當(dāng)年端淑姑母遠嫁準(zhǔn)噶爾多爾札已是為難,為保大清安定再嫁達瓦齊更是不易。如今達瓦齊既然不思姻親之德,如此不馴,皇阿瑪也不必再姑息了。不如請端淑姑母還朝便是。”</br> 永琪的話既是懇請,也是情勢所在。皇帝對達瓦齊的姑息,一則是因為達瓦齊在準(zhǔn)噶爾頗有人望,他若馴順,則準(zhǔn)噶爾安定,反之他若不馴,準(zhǔn)噶爾便更難掌控,更會與蠢蠢欲動的天山寒部沆瀣一氣,皇帝勢必不能容忍;二則自杜爾伯特部車凌歸附,皇帝更是如虎添翼,得了一股深知準(zhǔn)噶爾情勢的力量;三則太后對端淑長公主再嫁之事耿耿于懷,常以母女不能相見為憾事,皇帝此舉,也是緩和與太后的關(guān)系。這樣一箭三雕的妙事,可見對準(zhǔn)噶爾用兵,勢在必行。</br> 如懿的心被永琪的這句話深深感動:“好孩子,你的愿望令皇額娘甚是欣慰。”她握住永琪的手,“從前惹你皇阿瑪生氣的話是為了保全自己,免得成為永珹母子的眼中釘,成了出頭椽子。如今永珹眼見是被你皇阿瑪厭棄了,是該到你嶄露頭角的時候了。”</br> 永琪仰著臉,露出深深的依賴與信任:“皇額娘,當(dāng)初兒臣故意說那句話給四哥聽見,惹皇阿瑪生氣,但得皇阿奶歡心。如今達瓦齊無禮在先,兒臣對準(zhǔn)噶爾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順著皇阿瑪說,為接端淑姑母成全皇阿奶的母女之情,更為大清安定才對準(zhǔn)噶爾傭兵,皇阿瑪自然歡喜。”</br> 如懿深深歡悅,永琪自然是她與愉妃悉心調(diào)教長大,然而十三歲的永琪,已經(jīng)展露出她們所未能預(yù)期的才具。幼聰慧學(xué),博學(xué)多才,習(xí)馬步射,武技俱精。不僅嫻習(xí)滿、蒙、漢三語,更熟諳天文、地理、歷算。尤其精于書法繪畫,所書八線法手卷,甚為精密。然而才學(xué)事小,更難得的是他心思縝密,善于揣摩人心,真真是一個極難得的能如魚得水的孩子。</br> 如懿這般想著,不免升起一腔慈母心懷:“有你這般心思,也不枉本宮與你額娘苦心多年了。”她殷殷囑咐,“好好去陪你額娘,這些日子她可為你擔(dān)足了心思。”</br> 永琪爽朗笑道:“額娘一開始是擔(dān)心,但時日久了,又與皇額娘知心多年,多少猜到了幾分,如今也好了。”他忽然鄭重了神色,一揖到底,“兒臣多承皇額娘關(guān)懷,心中感念。額娘出身克里也特使小族,家中人丁凋零,僅有的親眷也是來討嫌的多,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只會叫額娘煩心的。幸好宮里還有皇額娘庇護,否則兒臣一介庶子,額娘又無寵,真不知會到如何田地去。”</br> 如懿嘆口氣,愛憐地看著他:“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偏生這樣多心。什么庶子不庶子的話,都是旁人在背后的議論,你何苦聽進去這般掛心。只要你自己爭氣,哪怕你額娘無寵,自然也會母以子貴。”</br> 永琪尚顯稚嫩的臉上含著感激的神色,鄭重其事地點頭:“兒臣都聽皇額娘的。”</br> 如懿回到宮中,因著心中歡喜,看著秋色撩人,便起了興致,命宮女們往庭院中采集新開的金桂,預(yù)備釀下桂花酒。永璂在旁看著熱鬧,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參與其中。</br> 容珮看著眾人歡歡喜喜地忙碌,一壁哄著永璂,一壁趁人不備低聲向如懿道:“娘娘倒是真疼五阿哥,五阿哥有愉妃小主心疼,又有娘娘庇護,真是好福氣。看如今這個樣子,四阿哥是不成了,不知道太子之位會不會輪到五阿哥呢?”</br> 容珮嘴上這般說,眼睛卻直覷著如懿。如懿折了一枝金桂在鼻端輕嗅,道:“永璂年幼,哪怕皇上要立他為太子,也總得等他年長些才是。可要等到永璂年長,那還得多少年數(shù)?夜長夢多,比永璂年長的那些阿哥,哪個是好相與的?一個個處心積慮,都盯著太子之位呢。與其如此,被別人爭了先,還不如讓永琪占住了位子。”</br> 容珮有些把握不定:“占住了位子,還留得住給十二阿哥嗎?到底,十二阿哥才是娘娘親生的啊。從前的大阿哥雖然也得娘娘撫育幾年,到底還是變了心性,五阿哥他…”</br> “永璜要為自己爭氣,一時用力用心過甚,錯了主意也是尋常。到底后來本宮沒有在他身邊時時提點。至于永琪,海蘭與本宮一直同心同德,情如姐妹。若是連海蘭都不信,這宮里便沒有本宮可以相信的人了。”如懿溫然一笑,含了沉沉的穩(wěn)篤,“容珮,眼睛看得見的不要只在眼前方寸之地,而要考慮長遠,是不是永璂登基為新帝不要緊,要緊的是本宮是篤定的母后皇太后!”如懿彎下腰,抱起永璂,笑著逗弄道:“天家富貴難得,皇帝之位更是難坐。好孩子,額娘只要你一輩子平安福貴就好。何必一定要做皇上呢?”</br> 如懿正逗著懷中的孩子,看著他天真的笑顏,只覺得一身的疲憊皆煙消云散。凌云徹跟在李玉身后,陪著璟兕和乳母們一同進到翊坤宮庭院。只見叢叢桂色之后,如懿的笑顏清澈如林間泉水,他心中不覺一動,好像耳根后頭燒著一把灼灼的火,一直隨著血脈蔓延下去。</br> 如懿聽得動靜,轉(zhuǎn)首見是他們,便淡了笑容道:“有勞李公公了,還特意送了公主回來。”</br> 李玉知道如懿的心意,便道:“公主是千尊萬貴的金枝玉葉,奴才能陪伴公主,是奴才的福分。而且奴才怕自己手腳沒力氣,乳母們也伺候得不當(dāng)心,所以特意請了凌大人相陪,一路護送。”</br> 如懿只看著懷中的永璂,淡淡道:“凌大人辛苦。”</br> 凌云徹躬身道:“是公主不嫌棄微臣伺候不周。”他再度欠身,“許久沒向皇后娘娘請安了。娘娘萬福金安。”</br> 李玉忙道:“方才凌大人來之前,皇上剛下了口諭,晉凌大人為御前一等侍衛(wèi)。凌大人是該來皇后娘娘請安的。”</br> “恭喜凌大人。凌大人盡心侍奉皇上,是該有升遷之喜。容珮,拿本宮的一對玉瓶賞給凌大人。”如懿將永璂遞到乳母懷中,轉(zhuǎn)身入了殿內(nèi)。</br> 二人跟著如懿一同入了正殿。</br> 容珮一拍額頭道:“李公公,那對玉瓶我不知擱在哪兒了,您幫我一起找找。”</br> 李玉何等乖覺,答應(yīng)著便轉(zhuǎn)到里間和容珮一起去尋。如懿側(cè)身在暖閣內(nèi)的榻上坐下,慢慢剝著一枚紅橘道:“你倒是很能干。承德傳來這樣的消息,雖然沒有實指是永珹做的,但皇上既然封賞了你,便是落定了信的是你,疑心了永珹。”</br> 凌云徹長舒了一口氣:“不是微臣能干。螻蟻尚且偷生,微臣的命雖然卑微,但也不想失了這卑賤性命。”</br> 如懿的手指沾染上清涼而黏膩的汁液,散發(fā)出甜蜜的甘香:“木蘭圍場的事本宮不管你插手了多少,但你既然是皇上的御前侍衛(wèi),得皇上器重,就理應(yīng)護衛(wèi)皇上周全。若皇上再有了什么差池,那便是你連自己的腦袋也不要了。”</br> 凌云徹深深叩首:“微臣謹記皇后娘娘教誨。”</br> 如懿盯著他,輕聲道:“當(dāng)年木蘭圍場的事若是有人精心布置,那人便真是心思長遠了。”</br> 凌云徹的目光觸上她的視線,并不回避,“微臣當(dāng)日被罰去木蘭圍場,本是因為心思魯直,才會受了他人算計。幸蒙皇上不棄,才能再度侍奉皇上身邊,微臣一定盡心盡力,為皇上和皇后娘娘辦事,肝腦涂地,萬死不辭。”</br> 如懿聽他再三撇清,又述說忠心,心中稍稍安定:“你有本事保得住自己的完全,本宮就可以用你這個有本事的人。反之,再多的忠心也不頂用。所以你凡事保住自己再說。”</br> 凌云徹心頭一熱,如浪潮迭起,目光再不能移開。如懿鴉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垂,落下圓弧般的陰影,只低頭專心致志剝著橘子,再不看他。</br> 這樣的靜默,仿佛連時間也停住了腳步。外頭枝葉疏疏,映著一輪秋陽。她的衣袖輕輕起落,搖曳了長窗中漏進的淺金陽光,牽起幽涼的影。</br> 他明知道,見她一面是那樣難。雖然如懿也會常常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之中,如同嬿婉一樣。但他亦只能遠遠地看著,偶爾欠首示意而已。如何能這般在她面前,隔著這樣近的距離,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br> 他喉舌發(fā)熱,好像神志亦遠離了自己,脫口道:“皇后娘娘不喜歡的命,微臣可以替皇后娘娘出去。皇后娘娘在意的性命,微臣一定好好替皇后娘娘保全。”</br> 如懿抬首瞥了他一眼,目光清冷如霜雪,并無半分溫度:“你自己說什么話自己要知道分寸,好好管著你的舌頭,就像愛惜你自己的性命與前程一樣。”她頓一頓,“惢心進宮的時候偶然說起,說你與茂倩的夫妻情分不過爾爾?”</br> 凌云徹一怔,仿佛有冰雪撲上面頰,涼了他灼熱的心意。他只得坦誠道;“微臣忙于宮中戍衛(wèi)之事,是有些冷落她,讓她有了怨言。”</br> 如懿凝視他片刻:“功名前程固然要緊,但皇上所賜的婚事也不能不諧,你自己有數(shù)吧。”說罷,她再不顧他,只是垂首默默,恍若他不在眼前一般。</br> 容珮與李玉捧著一雙玉瓶從里頭出來,容珮笑吟吟遞到凌云徹手里,道:“凌大人,恭喜了。”</br> 凌云徹忙收斂心神,再三謝過,才與李玉一同退了出去。</br> 次日,皇帝下旨以準(zhǔn)噶爾內(nèi)亂之名,命兩路進兵取伊犁,征討達瓦齊。車凌因熟悉準(zhǔn)噶爾情形,洞悉軍務(wù),被任命為參贊大臣,指揮作戰(zhàn),并征調(diào)杜爾伯特不兩千士兵參戰(zhàn)。同日,皇帝以永珹早已成年之故,出居宮外貝勒府,無事不得入宮,連向生母請安亦不被允準(zhǔn),形同冷落宮外。而玉妍所生的另兩子,八阿哥永璇已經(jīng)六歲,住在阿哥所方便往尚書房讀書,而十一阿哥永瑆因為不滿三歲,才被允許留在玉妍宮中養(yǎng)育。</br> 這般安排,分明是嫌棄玉妍教子不善了。</br> 永珹的事本是莫須有,只在皇帝心中揣度。皇帝并未直接明說,但也再未見過玉妍,連她在養(yǎng)心殿外苦苦跪求了一夜,也不曾理會,只叫李玉扶了她回去靜思安養(yǎng)。</br> 如此,公眾頓時安靜,再不敢有人輕言太子之事了。</br> 此時的永琪,如冉冉升起的紅日,朝夕隨奉皇帝左右,十分恭謹謙和,多半以皇帝之意為己意,又常與三阿哥永璋有商有量,處處尊重這位兄長。待到皇帝問及時,才偶爾提一兩句,也在點子上。哪怕得到皇帝贊許也不驕矜,處處合黃帝心意。</br> 如此這般,綠筠也格外歡喜。雖然永璋早年就被皇帝絕了太子之念,但永琪尊敬兄長,提攜幼弟,連著綠筠的日子也好過許多。宮中無人不交口稱贊這位五阿哥賢良有德,比昔日驕橫的永珹,不知好了多少。</br> 玉妍與永珹受了如此長大的打擊,顏面大傷,一時寂寂無聞。除了必須的合宮陛見,便閉上宮門度日,連晨昏定省也稱病不見。然而細細考究,也不是稱病,而是真病下了。玉妍生生這般母子分離,一時間心神大損,日夜不安。每每入睡不久,便驚醒大呼,時時覺得有人要加害于她母子。癲狂之時,便直呼是如懿、綠筠、海蘭或是嬿婉等人都要害她。如懿連連打發(fā)了幾撥兒太醫(yī)去看,都被玉妍趕了出來,皇帝知道后更是生氣,親自派了齊魯去醫(yī)治,又開了安神藥,卻總是效用不大。</br> 因著害怕有人加害,玉妍命人搜羅了各色各犬豢養(yǎng)在啟祥宮,才能安靜許多,也不再那么害怕了。如此一來,一時間宮中犬吠連連,鬧得合宮不安,煩不勝煩。如懿再四命人去啟祥宮驅(qū)逐那些狗,然而玉妍大哭大鬧,不能成事。</br> 如懿如何肯與她計較,便丟開不理。倒是忻嬪的性子第一個耐不住,便去向皇帝哭訴,加之嬿婉軟言相勸,皇帝便命人將啟祥宮中的狗全番驅(qū)走,只說是怕驚著了永瑆。玉妍哭鬧不休,連連磕頭,只說人不如狗忠心,把狗趕走之后自己成日驚惶,怕也不久于世。皇帝無奈,只得留了兩條巴兒狗給她賞玩便罷。</br> 于是宮里的人說起來,都說玉妍和永珹是結(jié)交外臣謀奪太子之位被皇帝知曉,才驟然失寵。玉妍也因此發(fā)了失心瘋。</br> 再見到皇帝時,已是兩日后了。如懿往太后處請安,卻見太后愁容滿面,正為準(zhǔn)噶爾之事而憂心忡忡。</br> 如懿想來想去有些不安,便往養(yǎng)心殿里去。秋日的陽光落在養(yǎng)心殿的澄金地磚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于金燦浮波之內(nèi)。</br> 皇帝頎長的背影背對著她,面對著一幅巨大的江山萬里圖,出身不已。如懿緩步走近,柔聲道:“皇上恨不能以目光為劍,直刺準(zhǔn)噶爾,是不是?”</br> 皇帝的專注里有肅殺的氣息:“朕忍得太久了。從端淑遠嫁準(zhǔn)噶爾那一日起,朕就在想,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遣嫁皇女了。所以讓端淑再次改嫁達瓦齊的時候,太后責(zé)怪朕,嬪妃勸朕。但只有朕自己知道有多為難,有多無奈。端淑是長公主,也是朕的妹妹,可是朕不能不暫且忍耐一時,等待更好的時機。如今杜爾伯特部歸來,準(zhǔn)噶爾人心浮動,朕終于等到這個時候了。”</br> 如懿心中觸動,她知道的,她選的這個人,從來不是一味隱忍不圖來日的人。</br> 如懿滿心喜悅,欠身道:“恭喜皇上,終于等到這一日。臣妾萬幸,能與皇上一同等到這一日。”</br> 皇帝盯著江山萬里圖上準(zhǔn)噶爾那一塊,以朱筆一擲,勾畫出凌厲的鋒芒。他不掩躊躇滿志之情,長嘆入嘯,胸懷舒然:“朕隱忍多年,舍出親妹的一段姻緣,如今終于能揚眉吐氣,直取樓蘭!”</br> 如懿婉聲道:“能有這一日,端淑長公主終于可以歸來,她一定也很高興。母女團聚,太后多年郁結(jié),也可欣慰少許了。只是…”她覷著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龐,輕聲說出自己的擔(dān)憂,“可是端淑長公主雖然嫁給達瓦齊,但我朝軍馬攻向準(zhǔn)噶爾,亂軍之中本就危險萬分,若達瓦齊惱羞成怒意挾持公主,或欲殺了公主泄憤,那么…”</br> 她的話語尚未完全說出口,已聽得殿外太后含怒的聲響。她老邁而微帶嘶啞的聲音隨著龍頭拐杖的鑿地聲愴然入耳:“皇帝,皇帝,哀家召喚你來慈寧宮,你一直遷延不肯前來。好!你既然不肯來,那么哀家來求見你,你為何又避而不見?”</br> 李玉的聲音驚惶而焦灼,道;“太后娘娘,皇上正忙于國事,實在無暇見您!”</br> “無暇見哀家?難道陪著自己的皇后,便是國事了么?”</br> 如懿這才想起,自己前來養(yǎng)心殿,輦轎自然就在養(yǎng)心殿外停著,才受了太后如此言語。如懿頓時大窘,忙跪下道:“皇上,臣妾疏忽,讓臣妾出去向太后請罪吧。”</br> 皇帝神色冷肅,伸手扶起她,微微搖了搖頭。他的面龐映著長窗上“六合同春”的吉祥如意的花紋,那樣好的口彩,填金朱漆的紋樣,怎么看都是歡喜。可是一窗相隔,外頭卻是太后焦痛不已的慈母之心。</br> 皇帝的神色在光影的照拂下明暗不定。如懿見他如此,越發(fā)不敢多言,只得屏息靜氣立在皇帝身旁。</br> “皇后與皇帝真是同心同德,長公主陷于危難之中而不顧,哀家求見卻閉門不見,真是一對好夫妻啊!”</br> 太后說得太急,不覺嗆了一口氣,連連咳嗽不已。福珈驚呼道:“太后,太后,您怎么了?”</br> 李玉嚇得帶了哭腔:“太后娘娘!您萬圣之尊,可要保重啊!”</br> “保重?”太后平復(fù)了氣息,悲憤道,“哀家還保重什么?皇上下令攻打自己的妹婿,達瓦齊是亂臣賊子,哀家無話可說,可是端淑是皇帝親妹,身在亂軍之中,皇帝也不顧及她的性命么?”</br> 李玉的磕頭聲砰砰作響:“太后娘娘,皇上善于用兵,前線的軍士都會以保護長公主為先的!您安心回慈寧宮吧?”</br> “回慈寧宮?等著收哀家女兒的尸首么?”太后冷笑道,“刀劍無眼,何況準(zhǔn)噶爾蠻夷,若是挾持長公主,只怕皇帝也不會顧惜吧?”</br> 皇帝再聽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氣,豁然打開殿門,跪下身道:“皇額娘,您身為太后之尊,自然明白社稷重于一切。不是兒子舍出了皇妹,是社稷舍出了皇妹。”他鄭重地磕了個頭,目光沉靜如琥珀,一絲不為所動,“但請皇額娘回宮安養(yǎng),以免動搖軍心,讓前線將士有所顧慮,不能全心全意平定準(zhǔn)噶爾,帶回端淑。”</br> 如懿跪在皇帝身后,聽得這一句,心頭一顫,如墜寒冰之中,不自覺地抬起頭去看太后。太后身體微微一晃,踉蹌幾步,仰面悲愴笑道:“好兒子,果然是哀家教出的好兒子,懂得來逼迫哀家了。”她的傷感與軟弱不過一瞬,便狠狠拿龍頭拐杖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冷下臉道,“哀家來求你,是要你顧及母子兄妹的情分。既然皇帝撂下這句話來,那好,哀家就回慈寧宮靜養(yǎng),日日誦經(jīng)念佛,求佛祖保佑皇帝一切遂心,那么皇帝也能憐憫哀家的端淑,保她完全!”</br> 太后說罷,扶住福珈的手緩緩步下臺階。如懿看著太后的背影,華服之下,她的腳步分明有些搖晃,再不是記憶中那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亂的深宮貴婦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