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離開冀州的時候是初春,多年以后我再回到故土卻是深冬。
幽云,殘陽,風里寂寞的枯樹。一路映入眼簾的,皆是我信手拈來的景色,涂抹了我哀傷的思緒,只是,似乎這一切都陌生了。
星軺停在了一座豪華宅院門前,晚菱攙扶我下了車,我抬首,望著屋頂青色的磚瓦,一如我走時那般古樸,只有些微微褪色。頓時感懷神傷,萬縷愁思哽咽喉口。
爹娘和哥哥全都面朝黃土背朝天,恭恭敬敬地跪地對我行如此大禮,我受之有愧連忙讓他們起身。
“爹……”
我的目光最先落到他臉上,他卻似乎有意轉移了視線逃避我,我又轉而望向娘,她倒是肯與我對望的,唇邊懸笑,眼里有隱忍的淚花。
為不至于太尷尬,我還是強作出一抹笑容:“娘,妲己回來看你們了。”
“女兒,都五年不見了……”娘嘴角抽動著喜極而泣,“快讓娘好好看看你……”
“嗯。”
“娘娘回鄉(xiāng)一路風塵仆仆一定也累了。”我剛要上前拉住娘的手,不想卻被爹冷漠出言打斷,“還是先讓娘娘回房休息吧。”
爹開口閉口都稱呼我為“娘娘”,父女間的親密全無,他是刻意生疏了我,也不讓娘與我親近。
娘畏懼爹的威嚴,不敢再與我多說什么,而我也妥協(xié)地不作請求,點了頭就默默進去了,否則只怕我說再多都是自討沒趣。
一個人的閨房冷冷清清,就連晚飯也是由晚菱端進房里獨自吃的,理由聽起來很冠冕堂皇,說是我路途勞累就不需我出去走動了。我想這一定是爹的意思,我雖然回了這個家,卻被他視作外人甚至是怪物避之不及,他已經將與我碰面的機會降到最低。
這就是我的回鄉(xiāng)探親么?怎么連半點家人團聚的濃情味都沒有?想到此我不禁自嘲地笑了,口里含著飯菜只覺得食不甘味。
夜里,我仍像個閑人在房里無所事事,就在我以為我歸寧的第一天就要這么過了,娘敲響了我的房門。
“妲己,還沒睡啊?”娘臉上堆著笑容,是我久違的溫柔,多少叫我冰冷的心有了些許回溫。
我體貼地挽著她進屋:“還沒有,睡不著。”
“是不是在宮里住慣了,回了家倒不適應了?”她故意調侃地逗我說。
“怎么會呢娘?”我低眉淺笑著,要她別多想,“宮殿再好也比不上自己家里舒服呀。況且女兒一個人在朝歌的時候爹娘又不在身邊,周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是回家好,有娘陪我談心。”
我說了違心話,依照這次回家狀況來看,回來冀州的處境比起我在朝歌根本好不了多少。
娘終歸信了我,滿眼地似水柔情:“妲己長大了,看來是不需要我們這做爹娘的操心了。想想你走的時候才十六歲,轉眼都五年了,真是歲月不等人……”
“娘,人總是要長大的嘛,我現(xiàn)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我試圖勸住她的多愁善感,于是轉開話題,“對了,爹呢?”
“你爹他已經睡下了。”聽我提到爹,娘的臉色略有些不自然,雖已極力掩飾,可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哦……”我失落地垂下臉,其實我早已猜到她是瞞著爹偷偷過來看我的。
“妲己……”娘忽而欲言又止,情不自禁握住我的手背,“娘聽說你在宮里和王后還有別的妃子爭寵,害得她們挖眼睛的挖眼睛,跳樓的跳樓……真的有這回事嗎?”
她的口氣猶豫還是有些不確定的,但這足以毀掉她女兒在她心里的形象。
我厭倦談及此類話題,但她畢竟是我娘,我不能將自己的不悅過分表現(xiàn)出來:“娘,這些話你都是聽誰說的……”
“街頭巷尾,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冀州侯蘇護家的女兒為了迷惑大王用盡各種各樣的手段……”娘并不是在責備我,神情卻有無限的憂傷,“她們說妲己你不僅陷害后妃,還讒害忠良,還整天要大王為你建宮殿,驕奢淫逸……”
“那他們有沒有說,蘇妲己是狐貍精,是只想摧毀殷商根基的妖孽?”我似乎早就習慣了,淡淡然不帶任何表情。
“妲己……”娘哀怨的眼神足夠說明一切,那些外人的話是多么不堪入耳,早已將我罵得面目全非。
“娘,妲己不管別人是如何說的,我只想知道……”我忍著滿腹的委屈抬頭望她,心里苦澀勝過吃了黃連,“你相信女兒是那樣的人么?”
“我是你娘,你是我肚子里生下的女兒,沒有娘會厭棄自己的孩子……”她語重心長的話語說得我更是心傷,“娘知道宮里的日子不好過,都是要服侍大王的女人,每一個心思都不簡單,也許不是我的女兒非要跟她們斗,而是這勾心斗角在所難免,只有這么做妲己才能保護自己不被傷害……”
“娘……”我難過得淚語凝噎,情不能已撲進她懷中,“我好不開心……我在宮里一點都不開心,沒有人懂我……”
“妲己,無論發(fā)生何事,你都是娘的好女兒……”她安撫地梳著我的發(fā)絲和脊背,力氣輕柔,“娘看到你這樣也不好受,年紀輕輕的就要承受這么多……如果當初沒讓你入宮就好了……”
我棲在她懷里哭了很久,才覺得心情總算放開了些,多久沒有人可以如此慷慨地借以我懷抱任我宣泄了?我不敢想,因為答案太殘酷。
“妲己,聽說西伯侯惹怒了大王,大王就要發(fā)兵討伐西岐了?”
我驚詫抬頭,不料這件事會是娘先提起。
“娘,爹是否有接到軍令讓他作為主帥帶兵出征?”
“這倒還沒有。”娘不禁憂心忡忡,“不過我想也快了……”
“那爹是個什么想法?他愿意嗎?”
“軍令如山,哪里由得了你爹愿意不愿意?”她無奈輕嘆,嘆不盡悵惘,“多年前西伯侯退婚一事至今在你爹心里都是個疙瘩,這仗萬一要是真打起來,你爹是會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