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jīng)是那封傳向伽藍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云煥提兵追殺曼爾哥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但因為師父尸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馬彷徨。
古墓的門忽然開了——轟然洞開的古墓大門里,站著骷髏般滿身膿血淋漓的鮫人。
毒應(yīng)該已經(jīng)侵入了心肺,腐蝕了每一塊肌肉,去而復(fù)返的復(fù)**右權(quán)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里,血肉模糊的臉上只有一雙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氣的,炯炯逼視著手握重兵、包圍了古墓的滄流少將。“如意珠在這里,放了曼爾哥人!”腐爛見骨的手握著寶珠,骷髏緩緩開言。
“寒洲,你到底還是回來了?”看得如意珠重入彀中,云煥一怔,掠過百感交集的神色,卻在馬上縱聲長笑,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斜視著返回的寒洲,冷謔地一笑:“你猜,我會不會守諾呢?”
“窮寇莫追。”右權(quán)使的眼睛同樣冷定,“少將在講武堂里不會沒有受過訓(xùn)導(dǎo)吧?反正剩下不足寥寥數(shù)百人,你即將回京復(fù)命,何必多費精力?”
“哈……說的好。”云煥冷笑點頭。他將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殘余牧民驚懼的注視下,馬鞭霍然揮出——鞭梢點到之處,大軍退后,讓出了去路。
“不過,”少將的鞭子指住了寒洲,冷笑,“右權(quán)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帶著如意珠回來,就沒想過還能逃脫。”那個全身露出白骨的鮫人站立在墓口,一雙眼睛靜如秋水,看著幸存的曼爾哥牧民扶老攜幼地從古墓中魚貫走出,踉蹌著爬上馬背、準(zhǔn)備離去。
“不錯,復(fù)**果然是不怕死的好漢子。”想起二十年前叛亂的慘烈,云煥頷首贊許,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滿身是血的牧民,冷嘲:“只是婦人之仁了一些。嘿,為了這些不相干的沙蠻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們鮫人奮斗數(shù)千年,只為回到碧落海……”仿佛力氣不繼、寒洲扶著石壁斷續(xù)回答,“但是,怎忍為了本族生存,卻讓另一族滅頂?”
那樣低啞卻斬釘截鐵的回答,鎮(zhèn)住了所有上馬準(zhǔn)備離去的牧民。原本不是沒有怨恨的……當(dāng)知道鮫人確實冒充流浪琴師、混入部落執(zhí)行計劃時,所有曼爾哥族人對這個給他們帶來災(zāi)禍的鮫人恨之入骨。化名為“冰河”的右權(quán)使和湘接上頭后迅速離去,沒給牧民留下半句話——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時,都無法說出他的下落。那時看著父親死去,被毀去了聲音的她不是不懷恨的。
后來,窮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沖入古墓求救,卻看到了已經(jīng)成為石像的慕湮——女仙飛升了。所有希望都破滅了。然而就在那時,地底冷泉忽然裂開,那位給全族帶來災(zāi)難的“冰河琴師”去而復(fù)返——從劇毒的河流里泅游數(shù)百里,復(fù)**的右權(quán)使帶著如意珠返回到這個古墓——只為解救不相關(guān)的另一個民族。
“冰河,冰河!”看著那已經(jīng)潰爛的骷髏,把妹妹抱上馬背、準(zhǔn)備離去的黃衣少女忽然痛哭,用嘶啞的嗓音地呼喊著那個虛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馬背,奔向那個垂死的鮫人戰(zhàn)士:“冰河,冰河!”
“姐姐!”紅衣的央桑在馬背上呼喚,大哭,“回來!回來!”
“你們走吧!”摩珂用已經(jīng)啞了的嗓子竭力大聲回答,“央桑,墨長老,帶著大家走!去得遠遠的!沙漠上有的是綠洲泉水、有的是羊兒馬兒成長的地方……總有一天,我們能在蘇薩哈魯重逢!”
“摩珂公主!”族中的長老顫巍巍地開口,卻被摩珂一語打斷:“我是不跟你們走了的!”居然要留下來和那個鮫人在一起么?
云煥微微一怔,看著那個曾經(jīng)有著天鈴鳥般歌喉的黃衫女子,卻不阻攔,只是舉起鞭子一揮,厲叱:“數(shù)到三,再不滾就放箭!”
“姐姐!”折斷了雙腿的央桑扒在馬背上哭叫,云煥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馬奔回古墓,寒洲也是呆了,不知哪來的力氣,狠狠將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聲音卻是放得極輕,“我是必死了的……等會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云煥有些不耐,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旁邊狼朗揮了揮手,身后一片調(diào)弓上弦之聲。“走!”曼爾哥族中的長老在最后一刻下了決斷,一把拉過哭鬧不休的央桑公主,嘶聲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風(fēng)沙卷起,數(shù)百騎裹著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云煥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絲冷笑,掉轉(zhuǎn)手腕、長鞭直指向破圍而出的牧民,厲聲下令,“放箭!”
狼朗一聲應(yīng)和,手臂畫過之處,漫天勁弩如黑色的風(fēng)呼嘯射出,將那一群踉蹌奔出的牧民湮沒!背對著敵人的牧民根本來不及還擊,如同風(fēng)吹稻草般折斷在大漠里,慘叫聲此起彼伏。
驚變起于頃俄。
“央桑!央桑!”摩珂不顧一切地驚叫著,撲向中箭墮馬的紅衣妹妹。然而“奪奪奪”三箭射在她面前,阻攔了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沒有得到少將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殺這個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云煥!你出爾反爾!”寒洲厲聲怒喝,“過來殺了我!不要禍及無辜!”
“我本來就是出爾反爾的人。”馬背上的白袍少將冷笑起來,冰藍色的眼陡然亮如軍刀,“禍及無辜?你們復(fù)**手段也忒狠毒啊!有什么資格談‘禍及無辜’四個字?!”
“湘那個賤人在哪里?”云煥忽地咆哮起來,一箭射殺了一個奔逃的牧民,轉(zhuǎn)頭對著寒洲怒喝,“在哪里?把她交出來,我就放了這群沙蠻子!”
仿佛徹底失望,再也不去哀求盛怒中的少將,鮫人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掠過嘲笑的光:“她?她是不會回來的……她一開始就不相信你會放過牧民。湘已經(jīng)走了!”云煥眼里冷電閃爍,忽然間回頭、從鞍邊抓起一張勁弩,唰的一箭射穿摩珂的肩膀。
“那賤人逃去了哪里?”少將厲聲喝問,弦如滿月,對準(zhǔn)了痛苦地抱著肩膀的摩珂公主,殺氣凜冽、毫不容緩,“告訴我!不然我把她射成一只刺猬!快說!”他語速極快,說話之間又一箭射向摩珂的左肩!
“湘沒說錯——你真的有豺狼之性。”寒洲血肉融化的臉上有了一種苦笑,忽然厲叱,“你就在你師父靈前、這般屠戮無辜?她在天上看了也不會饒恕你!”當(dāng)頭棒喝。云煥呆住,只覺有雪水兜頭潑下,滅盡了一切殺氣。趁著這個空檔,寒洲對著摩珂一聲低喝:“奪馬,帶著你妹妹,快走!”
摩珂一驚抬頭,卻只見寒洲身形一晃、已經(jīng)欺近云煥馬前,手中迸出一線寒光直射云煥咽喉!那一瞬間,鮫人原本深碧色的眼睛變成了璀璨的金色——寒洲動作迅捷狠厲,瞬間掠過眾兵逼到了主帥面前!出手之輕捷準(zhǔn)確,決不像一個被毒藥腐蝕得露出白骨的人。
云煥只是剎那失神,沒料到這個鮫人居然不要命地撲過來,一時只來得及在馬背上迅速后仰,只覺臉上刀氣如裂,堪堪避過了寒洲手中的飛索利刃。只那么一緩,摩珂已翻身上馬,馬蹄翻飛掠過沙漠,俯身抓起中箭的央桑,絕塵而去。
狼朗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寒鐵長弓拉開,一箭射向刺客——居然掠入千軍刺殺主帥,如入無人之境!這個復(fù)**的右權(quán)使,重傷之下居然還有如此力量?那樣一驚之下,所有鎮(zhèn)野軍團的士兵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個鮫人身上,看到寒洲已掠到云煥馬前不足三丈,狼朗同時喝令,四圍箭如風(fēng)暴卷起——但令人吃驚的是,就在發(fā)出驚動千軍的一搏之后,寒洲的速度忽然變緩,出手變得衰弱。
無數(shù)箭簇剎那射穿了他開始潰爛的身體。“住手!”看到鮫人的眼睛,云煥陡然明白過來,厲聲喝止,“住手!”那是瀕死的全力一擊,所以沒有后繼!這鮫人的一擊不是為了求生,而正是為了求死。只為暫時鎮(zhèn)住所有人,以換取異族的一線生機。
但喝止已晚了。四軍驚動的剎那、箭雨吞沒了寒洲。當(dāng)黑色的暴風(fēng)過去后,四野里一片寂靜,所有人注視著沙地上的復(fù)**戰(zhàn)士。寒洲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終于失去力氣,卻始終無法倒下——長短的箭簇支撐住了他已經(jīng)不成為“軀體”的軀體。
“寒洲……你?”被那樣義無反顧的氣勢所震懾,剎那間,云煥眼神微微渙散,勒馬,但那遲疑不過一瞬,少將目光立刻重新尖銳起來,跳落馬背,迅速拉起了寒洲,厲聲追問:“湘呢?湘逃哪里去了?快說!”長長的箭羽隔開了他的手,對方肌膚上潰爛的膿液流下來。垂死的人側(cè)頭看著黃塵遠去的大漠,再看了看云煥梟厲的臉,忽然微微一笑。鮫人的臉在毒液里浸得潰爛流血,那一笑異常可怖,沒有半絲這個民族天賦的俊美。
然而那樣的笑容里有某種震懾人心的力量,居然讓破軍少將剎那間一震。“其實……當(dāng)日湘對慕湮劍圣下手,大錯特錯……只求一時之利、卻不顧后患是如何可怕……你、你這種人,一旦失去了韁繩,將來會……”沒有回答云煥的逼問,寒洲和著殘余呼吸吐出了幾句在心里存了許久的話。云煥的臉色瞬間蒼白,但抓住瀕死之人的手,厲聲追問:“湘去了哪里?”
“湘……呵呵,”寒洲眼里的光芒漸漸渙散,忽地微笑,“好女子、好女子啊……只有她那樣的性格,咳咳,才能對付你這樣的人……”
“湘去了哪里!”云煥終于忍不住地暴怒起來,厲喝。然而立刻想起眼前這個命懸一線的人、是再也不受任何威脅的了——
“湘么……”寒洲眼里的神采在消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她去了哪里,如意珠就在哪里……”
“什么?”聽得臨死前那樣奇怪的囈語,云煥一怔。“無論去了哪里……到最后,我們鮫人都會化成云和雨……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寒洲的眼睛緩緩闔起,身子向前一栽,無數(shù)箭簇頂著地,透體而出,人卻終不倒下。一陣猛烈的風(fēng)沙席卷而來,呼嘯過耳,帶走了一生浴血奮斗的靈魂。
殺戮終于結(jié)束,云煥坐在蘇薩哈魯?shù)膹V場上,定定看著手心的戰(zhàn)利品。
碧綠色的珠子在云煥指間滾動,蒼白干裂的手上尚自沾染著干透的黑血。直徑不過寸許的珠子握在手里,感覺涼意直透骨中。
純青色的珠子,迎著光看似乎有碧色隱隱流動——這就是付出了那么多生靈和鮮血換來的東西?云煥剎那間握著珠子,有點失神。
空蕩蕩的寨子里只有風(fēng)呼嘯的聲音,到處都是堆疊的尸體、被攔腰斬斷的馬匹牛羊和插滿了亂箭的房屋。這一片廢墟上流滿了鮮血,到夜來、定會吸引那些鳥靈魔物云集而來,然后過不了多久、便會被黃沙徹底埋沒——如同五十年前博古爾沙漠中興盛一時的霍圖部。
副將宣武和狼朗隊長帶著鎮(zhèn)野軍團在廢墟上搜索,云煥卻一個人坐在村寨中心廣場的旗桿下,低頭看著手握的如意珠。風(fēng)沙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少將出神地仰著頭,看著碧藍高曠的天空里飄來的一片孤云。
海國的傳說里,鮫人死去后、都會化為云升入天空吧?
寒洲……那個鮫人、如今是否獲得了一生追求的自由?
“少將,戰(zhàn)場清掃完畢,是否拔營返回空寂城?”耳邊聽到副將的稟告,他揮揮手,表示同意——在寒洲倒下、戰(zhàn)斗結(jié)束的剎那,仿佛殺氣忽然消解,帝國少將眼里妖鬼般的冷光暗淡下去,換之以極度的疲憊。
終于結(jié)束了……如意珠握在手里的時候,內(nèi)心堅硬的壁壘仿佛咔啦碎裂。“復(fù)**右權(quán)使的尸體,如何處置?”宣武副將看過云煥暴烈的一面,此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事無巨細地請示。只怕一個不小心、又會惹怒這尊殺神。
“一個蠢材……在毒河里潛游了那么久,就為了回來送命。”云煥低聲喃喃,想起石門洞開那一剎、寒洲滿身膿血的樣子,以及最后一刻臉上奇異的微笑——那種超越了生死愛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后一剎變成匕首,深深扎入了少將空洞漠然的心里。
一個鮫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那個笑容、居然和師父臉上的遺容一模一樣——那是令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東西。
“帶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里。按照鮫人習(xí)俗水葬。”云煥站了起來,煩亂地下令,頓了頓,厲聲補充,“不許毀壞尸體——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凌遲處死!”
“是!”宣武副將恭謹(jǐn)?shù)仡I(lǐng)命退下。旁邊狼朗聽了,略微詫異地抬頭看了這個臉色蒼白嚴(yán)肅的破軍少將一眼。
“回城!”云煥不想再在這個尸體橫陳的修羅場上多呆,翻身上馬,“回空寂城!”馬蹄踏動黃沙之時,手握如意珠的少將轉(zhuǎn)過頭,不易覺察地抬頭看了看天——那一片孤云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
半夜時分,大漠上冷得徹骨。
狼朗的甲胄上結(jié)上了薄薄一層冰,稍微一動、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但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動身體,恭恭敬敬地等呆在古墓外。
分明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可破軍少將卻沒有急著返回帝都復(fù)命。這幾日帶著士兵來這個曼爾哥人的圣地,吩咐眾人在外頭等候。第一二日、每天傍晚云煥開門出來,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狀的水草和幾具曼爾哥部牧民的尸體。第三日起,少將再也沒有清理出尸體,卻依然一進去一天。外頭守著的士兵心下疑惑,但嚴(yán)格的軍紀(jì)讓他們不敢相互間交頭接耳。
只有狼朗心里是明鏡也似。這座古墓里到底是什么,這片大漠上只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來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個被他們視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誰。
那是隱居于此的空桑前代劍圣:慕湮。
幾十年前,荒漠的盜寶者里曾經(jīng)有過“白衣單騎”的傳說。那些兇狠的盜寶者都說:百年來這片博古爾大漠上游蕩著一位白衣白馬的女子,手中操縱著閃電化成的利劍,一擊便讓鳥靈沙魔辟易。在白衣單騎的女子游蕩于荒漠的那段時間里,便是最兇惡的盜寶者,都不敢肆意殺戮。
那個“白衣單騎”的傳說、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之后。
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與巫彭元帥一戰(zhàn)后血脈衰竭,空桑女劍圣從此隱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里,進入了斷續(xù)的長眠。只有在每年五月月圓之夜、空寂之山上惡靈殺戮牧民時,她才會被號哭和祈禱驚動,出來驅(qū)惡除妖。于是,她又成了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呆在這片荒漠上,注視著那一道閃電般的光華已經(jīng)十四年。
巫彭元帥庇護了這個遺族的孩子,讓他不至于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歲時,巫彭大人便將他安排進了空寂大營的鎮(zhèn)野軍團中,當(dāng)上隊長。覺得巫彭大人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他等呆著進一步的指派——然而元帥要他做的,竟只是在這片廣漠中,監(jiān)視著一個古墓里的殘廢女子。
每年一次,他偽裝混在那些牧民中,抬頭看著半空中和鳥靈混戰(zhàn)的女子,看著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雪亮閃電。被那樣的劍技和身姿所震驚,他忽然明白了:難道,那古墓里的人……就是巫彭元帥所傾慕的么?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帝國元帥吧?
而胡思亂想的年輕軍人不曾知道:正是與這個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鋒,被所有戰(zhàn)士視為神的元帥才失去了一只手臂!
他受命監(jiān)視了這座曠野里的古墓十四年,將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歲月耗費在觀望中,而且莫名原因。他一直是個旁觀者,看過無數(shù)不相關(guān)的生命起落。
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戲,其中居然有一個冰族的孩子。那個坐著輪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門口微笑,指點著那個冰族孩子的劍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經(jīng)常要停下來歇息——在她歇息的時候,那個孩子便捧著劍站在輪椅后面,安靜地注視著師父、陰郁的眼里對別的東西視而不見。
因此,在那個少將來到空寂大營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是那個學(xué)劍的冰族少年——什么都變了,只有那一雙陰郁的眼睛一如當(dāng)年。那個瞬間、他霍然明白。原來自己只是巫彭元帥深埋的又一步棋……直到云煥走到了“破軍少將”這樣顯赫的位置時,才顯露出了自己十四年觀望的含義所在。
所以,在元帥緊急密令他探察墓內(nèi)情況的時候,狼朗絲毫不意外。
在周圍戰(zhàn)士眼睛里都露出疑惑的時候,也只有他絲毫不動容,看著少將進入古墓。他知道墓里的那個人是誰——他此刻想知道的,就是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大漠深夜的冷風(fēng)吹在甲胄上,冷徹入骨。
就在狼朗忍不住開始輕輕跺腳的時候,忽然眼角掠過了一絲白光。他詫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里劃過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卻是向著這邊墜落的,在眨眼間一閃而至,準(zhǔn)確地落入了古墓那個高窗中。
所有士兵面面相覷。只有狼朗變了臉色——在光芒沒入窗中的一剎、他看清楚了:哪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個白衣白發(fā)、騎著白色天馬的女子!身影是虛幻的,剎那間穿過了狹小的窗口,沒入古墓!
空桑的冥靈軍團?
“少將!少將!”狼朗大驚,迅速撲到墓門口,單膝跪地,“空桑人來了!”此語一出,全軍聳動,刀兵出鞘聲里、卻只聽云煥聲音沉沉從墓里透出:“原地呆命!”
黑暗一片的墓室內(nèi)彌漫著森冷潮濕的水氣,只有最深處有暗淡的燭光透出。
云煥霍然回頭、注視著暗夜里純白色的女子。白色的長發(fā)、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膚,身畔牽著白色的天馬。整個人在黑暗中發(fā)出淡淡的柔光,虛幻得不真實,如一觸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時,來人雙肩一震、忽然間以手掩面。
少將看著女子身側(cè)那柄佩劍,眼里閃過遲疑的光:“你……是白瓔?”
白色的女子不易覺察地握緊了手中的劍——她看著古墓深處穿著少將軍服的冰族戰(zhàn)士,薄唇抿成一線。“你是誰?”蹙眉打量著眼前這個滿身殺氣的軍人,白瓔下意識地感覺到了排斥。
“我是云煥,白瓔師姐。”打量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云煥心里殺機一動,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平靜地回答,“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面。”
“我不是你師姐——師父并未將劍圣之位傳承給你,你已被逐出門墻。”白瓔冷淡地回答,忽然間她驚覺了什么,不可思議地看著云煥,脫口驚呼,“所以你把師父殺了?是你把師父給殺了?!”
“不是我!”云煥的臉色瞬間蒼白如死,一拳捶在身側(cè)石壁上,石屑紛飛。他厲聲分辯:“不是我!我沒有殺師父——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
不知為何,那般盛怒的聲音到最后卻低了下去。云煥頹然后退、用手支著額頭。“是我。”他忽然安靜下來了,抬眼看著來人,“是我害死了師父。”
在接觸到那樣的目光時,白瓔不自禁的震了一下,不知為何感到某種恐懼,竟然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說到底是我害了師父……”指縫里的那雙眼睛冷了下來,云煥的聲音猶如夢囈,“所有都是我?guī)淼摹K了這座古墓……怎么也洗也洗不干凈了。”白瓔詫異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后看到了四處散落的布團和水桶。地上、四壁甚至屋頂都是濕的,顯然這座古墓里有過慘烈的死亡,而眼前這個人曾花了無數(shù)的力氣,試圖徹底清洗這里,直至疲憊不堪。
“果然不是你。”忽然間她就確定了,脫口道,“是誰?”
“一個鮫人。”云煥眼里又露出那種鋒利的光芒,“但我不會告訴你是誰——這個仇我來報!我不會假手他人,也不許你和西京插手!”
“鮫人?”白瓔一驚,然而看到那樣的眼光、卻知道決問不出什么。
“既然你不愿認我當(dāng)同門,我也不稀罕這個師姐。除了師父,我并不承認師門中其他任何關(guān)系。”云煥站直了身體,看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我們注定要成為對頭,但至少不要在這里拔劍——師父不希望看到同門相殘,我必不會逆了她的意思。但我決不是個束手就死的人。”
“我只是來送靈。”白瓔不動聲色地回答。
“送靈?”云煥一怔,猛地明白過來,“哦,我倒忘了你們空桑人的風(fēng)俗!”
“離師父仙逝已經(jīng)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靈之日,若不按空桑習(xí)俗誦咒燃香,人的魂魄便無法通過北方盡頭的九嶷,去往彼岸轉(zhuǎn)生。所以我連夜趕來。”白瓔眉間肅穆,“只可惜西京師兄還在澤之國,無法分身前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惜冒險從無色城趕來。倒也難得。”云煥沉吟著遙想大陸另一邊密布的戰(zhàn)云,眉間不知不覺又?jǐn)n上了白瓔極度厭憎的殺戮表情,“西京在那邊是被飛廉纏住了吧?居然還沒死?倒是命大。”
“我要開始送靈了。”截口打斷,白瓔冷冷看著云煥。然而滄流少將并沒有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張輪椅上沉睡的人,聲音變得和之前完全不同:“先幫我擦掉那滴血——”
“什么?”白瓔詫異。
“師父左頰上濺了一滴血,”云煥的眼睛一直沒有移開,“師父她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的——幫我擦掉它……請。”仿佛想起什么,他加重了最后一個字的語氣,那是他幾乎從未用過的字眼。
被那樣專注而夢囈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的臉頰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紅。她詫然脫口:“為什么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臟……根本不能碰。”云煥苦笑起來,“而且,小藍也不讓。”順著他的指尖,白瓔看到了一團藍灰色的毛球蜷縮在輪椅的頂端,從慕湮的肩膀后探出頭來,用警惕的目光盯著水邊交談的兩人。
“那是什么?狐貍?”第一次來到古墓的女子有些驚訝。
“師父養(yǎng)了十幾年的藍狐。”云煥簡單地解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它會讓我近身?”白瓔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小動物警惕的眼睛。
“應(yīng)該會。小藍很聰明,能分辨不同的人。”云煥忽地輕嘆了口氣,眼里有復(fù)雜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種和師父相似的氣息。”那樣的話讓白瓔微微一驚。就在那個剎那、一直盯著她看的藍狐忽然輕輕叫了一聲,閃電般躥了過來,想要撲入她懷里。
但冥靈女子的身體是虛無的,藍狐穿過了白瓔的身體、落在冷泉里。
**的藍狐回頭看著白瓔,仿佛明白了什么,黑豆也似的眼里,有一種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經(jīng)死去的冥靈……這個前來送師父的女弟子,其實已經(jīng)比師父更早地離開了這個云荒。
“師父……師父……”恭謹(jǐn)?shù)厥萌チ祟a邊的血,感覺觸手之處的肌膚居然堅冷如玉石,白瓔跪倒在水中,凝視著一生都未謀面的師父,眼里淚水漸涌,“您看到了么?我是二弟子白瓔……我來送您去往彼岸了。愿您來世無憂無慮、一生平安。”無憂無慮,一生平安——空桑女劍圣一生倥傯,竟沒有過真正無憂快樂的日子。白瓔跪倒在地底涌出的冷泉中,閉目合掌,開始念動往生咒。
作為空桑六部之中白之一族的王,白瓔的靈力是驚人的,她跪倒在古墓里,嚴(yán)謹(jǐn)?shù)匕凑罩丈9欧ㄟM行送靈,隨著如水般綿長的祝誦聲,咒語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禱著靈魂從這死亡的軀體上解脫,去往彼岸轉(zhuǎn)生。
雖不明白空桑人的習(xí)俗,云煥依然跪倒岸邊,凝視著墓室內(nèi)死去的人。
忽然間,仿佛有風(fēng)在石墓內(nèi)流動,唯一的一盞燈滅了。
對于黑暗的本能警惕,讓云煥在瞬間按上了劍。然而下一個剎那他的手就由于震驚而松開,驚訝地看著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竟有一層淡淡的白光,從死去的師父身上透出來!
隨著白瓔的吟唱,那層白光越來越清晰地從女劍圣身上滲透出來,游離,凝聚,變成若有若無的云。那樣微弱而潔白的光,漂浮在這漆黑一片的墓室內(nèi),隨著送靈的吟唱而變幻出各種奇異的形狀,最后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光芒飄向跪著的白瓔,在冥靈女子身側(cè)徘徊許久,似是殷殷傳達什么。而白瓔的身子顫抖,停止了吟唱,只是點頭,仿佛答應(yīng)著什么。
“師父!師父!”云煥抬頭看著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師父生前的剪影,只覺剎那間心都停止跳動,來不及多想什么,他涉水奔過去,試圖拉住那一片虛無的光芒。
“此生已矣,請去往彼岸轉(zhuǎn)生!”看到有人驚擾了送靈儀式,白瓔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對著虛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雙手,手心向上——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化成無數(shù)星光,迅速劃過。
云煥踏入水中的剎那,只覺無數(shù)細碎的流星如風(fēng)般擦肩而過。
生死在剎那間交錯而過,沒有絲毫停留。“師父!師父!”他絕望而恐懼地對著虛空呼喊,仿佛被絕望所震動,那些白光忽然凝滯,宛然流轉(zhuǎn),輕輕繞他一匝,拂動他的鬢發(fā),然后倏忽離去,掠過重重石門,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師父……”輕風(fēng)過耳而去,云煥全部神氣似也隨之潰散,頹然跪倒在水中。許久許久,這座古墓始終寂靜。小藍依舊不愿和云煥接近,慢慢游回輪椅邊,順著椅背爬上散去魂魄、徹底成為石像的慕湮肩頭,靜靜俯視跪在冷泉中的兩名劍圣弟子。
“師父最后有話,要托我告訴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靈力,白瓔虛幻的形體更接近于透明,低聲斷續(xù)道。云煥霍然抬頭。
“師父說……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錯怪了你。她已去往彼岸。”白瓔輕輕復(fù)述,神色間有一絲奇異,又有一絲悲憫,“她并不怨恨鮫人,希望我們也不要報仇。你已經(jīng)破了不殺羅諾族長的諾言,她希望你的劍上、此后能少染血跡。”云煥靜靜看著輪椅上的石像,薄唇緊抿,仿佛克制著什么,左手用力地握著右手腕——曾在烈火上烙下誓言,而轉(zhuǎn)眼間他就在盛怒和絕望中大開殺戒,一念及此,強烈的痛悔忽然讓他無法呼吸。
“師父最后說——”白瓔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將視線落在臉色蒼白的少將身上,一字一句,“她將復(fù)生。”
“什么?”這一句話如閃電擊中了云煥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間因為狂喜而雪亮,脫口驚呼,“復(fù)生?她將復(fù)生?!”
空桑人真的能復(fù)生?真的存在著輪回?滄流帝國的少將本不信這些東西,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幾分相信。
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師父還存在于天地間,相信魂魄不滅,相信必然會在這片大地上的某處重新相見。
“師父會在哪里復(fù)生?”他脫口急問,白瓔的眼神卻更加肅穆,輕聲:“師父說,她將去往彼岸轉(zhuǎn)生——天地茫茫,眾生平等。她或許去往無色城,或許轉(zhuǎn)生大漠,或許轉(zhuǎn)生成鮫人,甚或復(fù)生在冰族里……”冥靈女子微微一笑,看著滄流帝國少將,“這云荒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和她有關(guān)——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親人和朋友……你明白師父的深意么?”
云煥眼里的亮色忽然凝滯,長久地沉默,卻沒說話。
“所以,在對任何一個人揮劍之前,請少將多想一想。”白瓔凝視著他,說出最后一句話,“蒼生何辜。”云煥狹長的眼睛閃了一下,一絲奇異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我答應(yīng):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處于危境,決不因一時之怒而多殺無辜。”許久,少將忽然開口,語聲轉(zhuǎn)厲,“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殺人!”
“什么叫做蒼生?我們冰族是不是蒼生?我們云家是不是蒼生?”仿佛被觸動了內(nèi)心的怒意,云煥冷笑著開口,“口口聲聲什么蒼生,你們這群死人知道什么!你們知道帝都是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還談什么憐憫蒼生!誰又來顧惜我們的死活?”白瓔一震,側(cè)頭看著泉中玉像:“這些話,你對師父說去。”
“這種話,今日說過一次,此生決不再提。”云煥冷笑,按劍而起,眼神冷厲,“說又何用。說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白瓔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如何說,許久道:“師父用心良苦。”
“我明白,我永遠也無法做師父期望的那種人……”云煥轉(zhuǎn)頭看著地底冷泉中那一襲寧靜的白衣,眼里殺氣散去,“你我也算同門一場,但卻只有師父靈前一面之緣。”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聲輕響,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開,“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靜默地看著那一劍、白瓔沉沉點頭,忽道:“放心,帝都那邊的十巫,決不會得知你的師承來歷。”云煥一驚,抬頭看著這個冥靈女子。
“西京師兄雖幾死于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身份。”白瓔微微一笑,眼神卻清爽,“劍圣門下當(dāng)以劍技決生死,而不是別的齷齪手段。”反身便招回了天馬,掠出墓外。
云煥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黑漆漆的高窗,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這個身份,不說穿便是秘密,若說穿了呢——帝都那些元老們,真的沒查過他的師承來歷么?
守在外面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fā)抖,卻一臉驚奇。
半夜里竟有好幾道流星畫過,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著卻有兩道白光先后從內(nèi)逸出,消失在蒼穹里。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懷忐忑。只有他看清了進去的是空桑的冥靈戰(zhàn)士,但古墓里沒有動響,也沒有打斗聲,然后他看到兩道白光一先一后飄散而出——第二道他依舊看清了是一個騎著天馬的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么。云煥少將果然是不可測的人物,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背景?難怪巫彭大人吩咐自己嚴(yán)加關(guān)注了。
正在出神的時候,石門轟然打開,他聽到靴子踩踏在結(jié)冰地面的聲音。云少將出來了?一驚之下,他猛然抬頭。“將石墓周圍打掃干凈,”站在黑洞洞的墓門口,云煥一字一句吩咐,“然后,把這座墓給我用玄武巖徹底封死。”話音未落,右臂忽動,咔啦的碎裂聲傳來,石門機括竟被硬生生搗碎!
“小藍,出來么?”云煥霍然回身,對著黑暗低喝。沒有任何回答。
少將鐵青著臉,松開手臂,一步踏出。萬斤重的石門擦著他的戎裝,力量萬鈞地落下。“再見……”頹然靠在永遠閉合的石門上,云煥喃喃說了一句。當(dāng)狼朗以為他有什么吩咐而上前聽令時,少將的聲音忽然振作,“給我采來最好的玄武巖,將這座古墓徹底封死!此后加派軍隊駐守,不許任何人再靠近這里!”徹底封死?狼朗的臉剎那間蒼白下去。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一襲白衣——那個輪椅上的女子……終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劃破死寂漆黑的夜幕,向著北方盡頭落去。蒼生沉睡,大地沉寂,這莽莽云荒上、無意仰頭所見者又有幾何?
“那時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shù)不清花朵綻放。風(fēng)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
漆黑的荒漠里,聲音因寒冷而顫抖,但那樣動人的歌詞,卻用嘶啞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邊輕撫著膝蓋上臥著的少女頭發(fā),一邊用破碎不堪的調(diào)子唱著一首歌謠,眼睛是空茫的,看著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暗夜里忽有啜泣聲,枕著歌者膝蓋入睡的少女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將頭埋入對方懷里痛哭起來,“你的喉嚨被炭火燙傷了,再唱下去會出血的!”
“央桑,沒事,你睡吧。從小不聽我唱歌,你是睡不著的。”黑夜里歌者的聲音溫柔而嘶啞,“你的腳還痛么?冷不冷?”
為了不讓滄流軍隊發(fā)現(xiàn),他們這一群逃生的牧民在暗夜里都不敢生火。
于是姐姐抱著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氣里相擁取暖。“很痛,很痛啊!”畢竟年紀(jì)幼小,十七歲的央桑撫摸著被打斷的腳腕痛哭起來,身子瑟瑟發(fā)抖,“我要殺了那個冰夷……嗚嗚,姐姐,我要殺了他!他不是人!”
摩珂心疼如絞,緊緊抱著懷中不停發(fā)抖的軀體,將妹妹沾滿了沙土的頭攏在懷里:“總有一天會殺了他的……總有一天……”看著夜空,黃衫女子面色從柔靜變得驚人的堅忍。
夜空忽有一道白色的流星畫過,墜落在北極。和前朝空桑人一樣、牧民們相信靈魂的流轉(zhuǎn)和不滅。天上的一顆星星,便對應(yīng)著地上一個人的生命。
如今,是誰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是……他么?那個曾給她帶來初戀、也給整個村寨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鮫人戰(zhàn)士?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見過那樣的男子:淡定溫雅,從容安靜,按弦的手似有無窮的力量,但他定是死了……在護著她們姊妹逃脫的剎那,她策馬急奔、不敢回頭,卻聽到身后如暴風(fēng)呼嘯的萬箭齊發(fā)之聲。她本該恨這個鮫人奸細的,但在他歸來的那一刻卻完全原諒了。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張露著白骨的臉和那一雙平靜堅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那清雅高潔的容貌更刻骨銘心——那是她永遠的愛人。
央桑在她懷中沉沉睡去,臉上猶自帶著結(jié)了冰的淚水。如果能活下去,總有一天,她要帶著族人回到蘇薩哈魯,殺了那個冰族少將,為父親、為所有族人、為……冰河報仇!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shù)不清的花朵綻放。風(fēng)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暗夜里,嘶啞破碎的嗓子輕唱著童年的歌謠,那般純凈而歡樂的曲調(diào),卻已帶了無法抹去的憂傷——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爾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閃了一下,看著天際劃過的流星,“星辰落下去了,帶走了戰(zhàn)士的靈魂。”
“西方的空寂城那邊有人死了么?”半夜醒轉(zhuǎn)的紅衣族長睜開眼睛,不知為何心里猛的一跳、似乎覺得一個十分親近的人離開了。葉賽爾跳起來,撩開營帳走出去,面向西方站著。不知云煥有沒有在空寂城見到師父……以他的本事,想來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他會不會以為是自己下令做了手腳?葉賽爾輕嘆了口氣,撫摩著懷里雕刻著繁復(fù)花紋的石匣子。
“嗒嗒。”匣子里那只手又在動,似乎急不可呆地想要掙脫符咒的束縛。
“急什么。到了葉城,找到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讓你出來了。”葉賽爾屈指敲了一下石匣,眉間卻有淡淡的憂傷,“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啊……就是為了你,我們霍圖部才被追殺了幾十年。你這個魔星,難道真的也是我們霍圖部的救星么?”“嗒。”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應(yīng)似地敲著。
葉賽爾忍不住微微一笑。“族長,那個女的醒了!”耳邊忽然聽到族中婦人稟告,“族長的藥真靈啊,全身爛成這樣,居然還能活過來!”
葉賽爾露齒一笑,跟著走了過去。雖然為了救這個水邊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慕湮師父留給她的靈藥,但如果不是那女人有著極強烈的求生**,也無法從毒河里掙扎活命吧?
前日,隊伍好容易遇到一個綠洲,正準(zhǔn)備去坎兒井里汲水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水邊倒著無數(shù)的動物尸體,周圍還有駐軍剛撤走的痕跡。她小心地試了一下水,發(fā)現(xiàn)里面充滿了劇烈的毒素。
到底怎么了?難道滄流軍隊竟要將整條赤水都變成毒河?雖然莫名所以,但還是感覺到氣氛不對,女族長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結(jié)隊離開。但在準(zhǔn)備轉(zhuǎn)身走開的時候,她發(fā)覺有什么東西拉住了她的右腳。
一只潰爛得露出白骨的手緊緊抓住她的鞋子,一只沙羚的尸體挪開了,尸體下一雙碧色的眼睛抬起來,暗淡無光地看著她。
“呀!”即使大膽如葉賽爾,也嚇得失聲驚呼。“救……救我。”那個骷髏一般的人緊緊抓著來人的腳背,喃喃說了兩個字,然后倒下。
想了片刻,葉賽爾終于脫下身上大紅色的長衣、將那一個陌生女子抱起。
進入營帳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子又已昏睡過去,通報的婦人不好意思地對著葉賽爾陪著笑臉,女族長卻不以為意地蹲下去,看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原先的容貌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了,潰爛的肌膚如融化的冰雪。她蹲下去查看:“還發(fā)燒么?”
“這……不知道……”婦人訥訥,“誰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們這些女人。”葉賽爾瞪了她一眼,自顧自挽起袖子,試探著額頭的溫度,“不想想我們霍圖部流亡那么多年,得到過多少陌生人的照顧?如果嫌這個陌生人臟,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長斥責(zé),婦人們低下了頭。“退下去一點了。”感覺到手下肌膚的溫度,葉賽爾欣慰地笑,“去拿點金線草來,混著燒酒調(diào)勻了給她全身抹上。”族中婦人低了頭,為難:“可是……金線草早就用光了……”
“哦,沒關(guān)系,明日就能到瀚海驛了。到那邊再買也來得及。”葉賽爾一怔,點頭。“可是……”婦人們相互看看,終于有一個低聲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糧食,隊里的份子錢已經(jīng)用沒了。這幾天,我們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開來煮軟了吃。”
“是么?”葉賽爾終于沉默了,許久,忽然抬頭一笑,“沒關(guān)系,我這里還有一點兒東西。”她抬手繞向頸后,解下一串珠子來。“族長,這怎么行?”婦人們驚叫起來,“這是老族長留給你的遺物啊!”
“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手上一用力,線繃斷了,珠子嗒嗒落了一地,“你們快撿起來,拆了一顆一顆拿去賣,好歹也支撐得十天半個月——等到了葉城,我們再想辦法。”
“是。”婦人們眼看珠鏈已斷,忙不迭地俯身撿起,用衣袖擦著眼角。
“哭什么!”葉賽爾憤然低罵,“霍圖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蒼鷹!五十年來那些冰夷不能滅了我們,沙魔鳥靈沒能吃了我們,我們怕過什么?難道被一時貧賤消磨了志氣?你們居然當(dāng)著客人的面哭泣,還要不要當(dāng)霍圖人?”
衣衫襤褸的婦人們看到族長發(fā)怒,連忙止住了啜泣。“拿了珠子回營去睡吧,”葉賽爾也累了,道,“你們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離去后,葉賽爾拿濕潤的布巾沾了藥水,為那個滿身潰爛的女子擦拭著傷口。應(yīng)是在毒水里泡了很久,肌膚片片脫落,潰爛見骨。連頭發(fā)都被腐蝕脫落,頭皮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擦著,生怕弄痛了對方。
應(yīng)該是藥刺痛了傷口,那個人一震,睜開了眼睛。葉賽爾一驚,那是一雙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樣——但一只眼睛冷銳清醒,另一只卻仿佛受了傷、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瞳仁,只是一片碧色。
“謝謝。”那個人的眼睛只是睜開一瞬,立刻閉上,低聲艱難道。
“總不能見死不救。”葉賽爾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過潰爛的肌膚,發(fā)現(xiàn)胸口衣衫厚重之處尚有完好的皮膚,居然潔白如玉。她微微嘆了口氣,這個女子,在沒有跌入毒泉之前,怕是個容色驚人的美女吧?不知滄流軍隊做了什么孽,要害這么多生靈。“我想去鏡湖……”忽然,那個女子低低說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鏡湖。”
去鏡湖?葉賽爾一驚。鏡湖方圓千里,湖中多怪獸幻境,魚不可渡,鳥飛而沉。只有生于海上的鮫人可以在鏡湖內(nèi)自由出入。鏡湖被云荒人奉為圣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圓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時湖中多有幻境出現(xiàn),現(xiàn)出人心的黑暗面,經(jīng)常有人照影受誘惑而溺水。
為什么這個女子要去鏡湖?碧色的眼睛……難道……這女子是鮫人?
葉賽爾忽然間明白了——說不定滄流軍隊在水中下毒、也是為了捕捉這個女子吧?河流便是鮫人的路!鮫人和霍圖部一樣,長年來都在帝**隊的鎮(zhèn)壓下四處奔逃,她心里陡然有了同情之意。“好的,好的……你放心。”沒有戳穿對方的身份,葉賽爾微笑著答允,“我們明日便到瀚海驛,過了瀚海驛便去葉城。葉城是鏡湖的入海口,等到那里,我便找個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陌路相逢,”鮫人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眼里滲出淚水,“謝謝。”淚落時化成了圓潤的珍珠,掉落氈上——這女子也已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
“你……拿這個去,換一些錢。別把那條項鏈賣了。”那個鮫人女子側(cè)過頭,依然閉著眼睛,輕輕道——顯然葉賽爾和族中婦女的對話已被聽見。
女族長困窘地一笑,撿起珍珠:“讓你見笑了……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鮫人淚呢!”
“那是……我第一次化出珍珠。”鮫人女子聲音低微,“且容許我哭一次吧,因為他們都死了……連寒洲都死了……多么愚蠢,還要回去送死。”
“你不要傷心,好好養(yǎng)傷。”葉賽爾沒有多問,只是安慰。似乎發(fā)現(xiàn)一時失口,鮫人女子便不說話了,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眼角接二連三地落下淚來,似乎心中藏了極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卻終自無聲。
葉賽爾握著這個陌生女子的手,靜靜坐在她身邊,看著圓潤的珍珠從眼角滾落。但奇怪的是,淚水只從右眼角落下,緊閉的左眼卻沒有一滴淚水——是那只眼睛壞了么?
“終有一天……我們鮫人……都將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仿佛筋疲力盡、鮫人女子喃喃說出了一句話,低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