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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zhàn)-第二章 石中火

    晨曦微露的時候,傀儡師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來,凝望著桫欏樹頂?shù)奶炜眨龅亻_口:“其實(shí)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顆流星。”
    也不知和誰在說話,他只是喃喃:“螢惑現(xiàn)于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來九嶷轉(zhuǎn)生了。但那顆星,是一顆暗星啊。應(yīng)該已經(jīng)消亡多年了……可奇怪的是,卻似乎是它一直在牽制破軍。難道,那,便是慕湮劍圣的星辰?”
    “云荒三女神來迎接她的魂魄返回天界……云浮城,真的就是傳說中的天界么?”
    “嗯?”幽凰被驚醒,慵懶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氣里裹住自己**的身體,貌似未醒地開口,懵懂,“你說誰死了?什么破軍?”
    蘇摩卻沒有接她的話,只是沉吟。似乎是片刻間沒有想到什么頭緒,他站了起來,手指一動、樹梢上那個晃蕩的傀儡就啪的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風(fēng)里掛了一夜,阿諾發(fā)間凝結(jié)了寒氣,臉也凍得發(fā)白,然而一對眼睛依然是靈動的,似笑非笑地看著主人。
    “走吧!”忽然間感到煩躁,蘇摩牽起偶人轉(zhuǎn)過身去,跺了跺腳、和地底的女蘿們打招呼,“我們?nèi)ドn梧之淵!”
    頓了頓,他嘴角浮出一個冷徹的笑意:“然后,再去九嶷離宮!”
    去九嶷離宮,找那個百年前如此折辱過自己的空桑人!
    每一次看到傀儡師露出這樣的表情、幽凰心里就是一陣寒冷——被這個傀儡師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將會得到怎樣的報復(fù)?
    現(xiàn)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正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正是這位青王、在就是年前將府中作為孌童的蘇摩送入伽藍(lán)塔頂,引誘太子妃破了戒——青王唯一的目的便是想擾亂選妃典禮,拖延時間、讓當(dāng)時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機(jī)會當(dāng)上空桑國母,這樣便更有利于他繼續(xù)把持朝政,不讓白族奪權(quán)。
    盡管最后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的罪,然而白族的白瓔郡主還是從伽藍(lán)白塔上一躍而下——那一躍,震驚了天下。
    傾國之亂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結(jié)下不解的冤仇。
    那時候、最為難的,便是她身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繼室和胞兄勾結(jié)謀劃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將王妃廢黜、連著女兒一起放逐。
    那時候她只有六歲,還處于什么不懂的時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間所有的仆人都不見了,錦繡金玉忽然間消失,她看到了母親居然要親自出門去汲水、要出頭露面地和那些賤民打交道,買菜買柴,自己生火。
    那樣的劇變讓她無法忍受,六歲的她恨父親,順帶著也恨那個從未謀面的異母姐姐。
    “她奪走了你的一切。”每夜,母親那樣怨毒地在她耳邊喃喃,如失心瘋的婦人,“那個私奔賤人丟下的女兒,奪走了你的一切——麟兒,你本該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
    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然而,她隱約地知道、正是這個人,奪走了她的仆人、她的錦繡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親被趕到這里住,必須和那些賤民為伍——還在什么也不懂的時候,她就下意識地學(xué)會了恨。
    那樣的生活過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長到了十三歲,開始出落得驚人的美麗。
    每日里都聽著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戰(zhàn)的消息,眼看兩族之間仇恨越來越深,知道白王再也不會原諒自己,母親的生命終于在擔(dān)憂的煎熬和艱苦生活里消耗殆盡。在她十三歲的某一夜,昔日青族驕傲尊貴的青玟郡主含奘湃ァ?br>
    “我的麟兒,比那個賤人的女兒漂亮多了……”在最后的彌留中,母親臉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滿懷怨恨,“你本該是云荒的女主……空桑國母……她奪走了你的一切!”
    母親的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歲的她開始懂事,知道那凝聚著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然而不等她有機(jī)會抒發(fā)恨意、空桑的滅頂災(zāi)難席卷而來,將一切嘎然終結(jié)。
    趁著白族和青族連年內(nèi)戰(zhàn),實(shí)力大損,外敵從南澤登陸。將澤之國收服后,依次滅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后終于直指六部中實(shí)力最強(qiáng)的白族封地。
    無數(shù)同族的血親戰(zhàn)死,頭顱被斬下,懸掛在冰夷的九翼旗幟上,血染紅了封地。父王沒有再顧上這些眷屬,帶領(lǐng)一些勇將拼死殺出血路,西歸帝都。剩下的王族無路可逃、被冰夷壓往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那里,早已為他們挖好了墳?zāi)埂?br/>     驅(qū)逐入地宮后,屠殺便開始,那是她十三年來最顫栗刻骨銘記的一刻。每一個白族死前都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白瓔!——她知道那是她的異母姐姐。那個白之一族最強(qiáng)的戰(zhàn)士,手上戴著后土神戒,被視為白薇皇后轉(zhuǎn)生、司掌“護(hù)”之力量的姐姐白瓔。
    “如果白瓔郡主在的話”——無數(shù)白族人在被屠殺的時候,都是那么想的吧?
    在屠刀臨頭的時候,十三歲的女童終于忍不住因?yàn)榭謶侄奁饋恚浟俗约菏侨绾卧骱弈莻€異母姐姐,只如旁邊所有族人一樣、脫口喊著“白瓔郡主”,仿佛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將那個殉情而死的戰(zhàn)士重新召喚出來,保護(hù)大難臨頭的族人。
    然而那個女人,哪里還記得什么族人和土地?!在從白塔上一躍而下時,她早已將這一切拋棄。
    那一剎,她好恨……那個賤女人,從自己手里奪去了那樣尊貴的地位、卻完全不能擔(dān)起和那個地位匹配的責(zé)任!如果她是太子妃的話,必然不會——
    然而,在想到那一剎的時候,屠刀已然斬落。血色潑濺,劇痛讓魂魄飛散。她作為“人”的記憶,中止在那一刻。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靈魂騰出軀殼的剎那、她恨極地呼嘯,聽到墓室里全是新死魂魄的聲音——然而,封印鎮(zhèn)壓著他們,讓滿腔的仇恨無處發(fā)泄。漸漸地、為了避免消散,更多的惡靈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順帶著將種種恨意和不甘匯集。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惡靈里,她的恨是最強(qiáng)烈的、她的靈也是最尊貴的,因此、便成了白族靈體的主宰。
    因?yàn)橹钦叻庥×丝占胖剑麄儫o所逃逸,一直蟄伏了四十多年。那么漫長的歲月里,很多亡靈都因?yàn)閳?zhí)念的消退而漸漸衰竭,只有她的恨意越來越強(qiáng)烈——沒有人知道一個死時才十三歲的女童、為何心里會有那樣難以泯滅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只為等待著復(fù)仇的時機(jī)。
    終有一日,霍圖部沖入空寂之山地宮、奪走裝有**封印的石匣。大漠上最驍勇的一族拼死戰(zhàn)斗,破壞了智者設(shè)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也趁機(jī)逃脫、進(jìn)入了陽世,成為了一只強(qiáng)大的鳥靈,被擁立為同類中的王。
    出去的時候,她才知道外面已經(jīng)天翻地覆。
    空桑早已亡國,六部無一幸存,父王戰(zhàn)死陣前,帝都的十萬百姓沉入水底無色城沉睡。如今的云荒,已然是冰夷外族的天下。六王自刎于王陵神殿前,皇太子被車裂封印,空桑人亡國滅種……
    種種宛如當(dāng)頭冷水澆下,滅絕了她復(fù)仇的可能。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她曾帶領(lǐng)鳥靈們四處襲擊軍隊(duì)和冰夷百姓、和帝國為敵,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頭、知道了滄流軍隊(duì)的可怕。為了自保、她只有暫時的隱忍下去,和十巫達(dá)成了協(xié)議。
    重生了一次,游蕩了百年,家與國的概念在她心里都變得模糊。唯一越來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積累的那種恨意——不僅僅恨冰夷,更恨無色城里沉睡的那個人!
    當(dāng)然,她也深切地恨著這個引起了一切災(zāi)難的鮫人傀儡師。
    然而這種恨意里、卻夾雜著無數(shù)復(fù)雜的感受——是這個人,讓自己最恨的姐姐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傷心亡故。那種報復(fù)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念及她心里都快活得要顫抖起來;然而,也真是這個卑賤的鮫人引起了傾國大禍,從而讓她的父族和母族覆滅。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宮的時候,她是無數(shù)次揣測過那個傀儡師的,帶著無限好奇。
    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靜安分的姐姐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來!
    種種快意、好奇、鄙視、仇恨被攪拌在一起,調(diào)出了百味的毒液來。
    在桃源郡屠殺過后的晚宴里、第一眼認(rèn)出那個傀儡師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撲上去殺了他——然而一擊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這個人相差了太多。心念電轉(zhuǎn),一瞬間她便裝出了和面貌相稱的懵懂天真,裝作喜歡他身側(cè)的那個玩具偶人,想解除他的敵意。
    “我知道你要?dú)⑺!比欢诒鹉莻€詭異偶人的剎那,她聽到了那個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說話,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yàn)檎痼@而幾乎摔了那個偶人,然而那個小小的東西卻自動張開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白族的惡靈,我們一起殺了他吧。”
    她因?yàn)轶@駭而踉蹌后退,折身飛走。
    那一瞬,傀儡師對她動了殺氣,卻被趕來的白衣冥靈女子阻攔。
    ——她終于在百年之后、第一次看到了異母姐姐。
    果然…她是沒有自己美麗的。一眼看過的時候,她驕傲地想。然而在第二眼的時候,她卻忽然間無法直視——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冥靈,眉間依舊保存著純凈淡定的神色、周身發(fā)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惡靈終其一生、也永遠(yuǎn)無法擁有的光芒。
    從心到魂、這個異母姐姐都擁有這樣純白的顏色么?那一瞬間,她的嫉恨無法抑制。
    在振翅飛去的時候,她遇到了迎面前來的空桑冥靈軍團(tuán)——那一瞬間,她下意識地別過頭去,不想和紫王赤王照面。
    然而那兩個王者還是認(rèn)出她來了吧?所以眼里才有那樣的震驚和鄙夷。
    六部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如今化成了這樣的惡靈。以前那兩個不如白族的賤族,心里一定在偷偷的笑吧?
    那一瞬間,心里的恨意更加凜冽,她幾乎就要折身返回、直接去找那個異母姐姐。但念及傀儡師和那只詭異的木偶,終究還是不敢。
    ——沒有料到、還未飛出桃源郡,卻是蘇摩前來尋著了她。原來是那只叫阿諾的偶人說服了主人,前來尋找她,問她是否愿意一起同路去往北方。
    為什么不?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作出歡喜的表情,去擁抱那只木偶。
    跟著你,總有機(jī)會可以殺掉你……或者,從姐姐那里、奪走你。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聲暗懷心思、跟著傀儡師往蒼梧之淵繼續(xù)趕路的時候,身側(cè)游弋的白色森林瞬忽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時,她聽到地底傳來悶悶的警告。
    他們此刻已經(jīng)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欏林,就在那一瞬間,蘇摩一抬手、一個回肘就將踏出林子的她擋了回去!幽凰猝及不妨,痛得哼了一聲,卻發(fā)覺蘇摩同時將手一揮、身側(cè)立刻結(jié)起了霧氣般的屏障。
    怎么了?鳥靈也感覺到了一股強(qiáng)大力量的迅速通過頭頂上空,詫異的抬頭。
    “征天軍團(tuán)?!”那一瞬間、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機(jī)械,她變了臉色、脫口驚呼。
    然而蘇摩看了她一眼,隨即加強(qiáng)了結(jié)界、干脆將聲音也封閉起來。
    咦,這是想保護(hù)她么?幽凰忽然覺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種種壓不住地涌上心頭,那種迷亂狂歡的極樂,無論生前還是死后的一百多年里、都是從未體驗(yàn)過的。仿佛初經(jīng)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開了另一扇樂園的門。
    那一瞬間,她才知道生于世間、竟然有這樣微妙極樂的滋味,順帶著、對面前這個傀儡師也有了微妙的改觀。那種情緒是只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輕賤,卻又帶著某種說不出的狂熱和歡欣。
    她從來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會**于一個鮫人——那從來都是空桑奴隸的卑賤鮫人!
    一念及此、內(nèi)心便有一種隱秘的顫栗。
    純粹靠著怨恨維系著的靈體里,忽然有奇異的波動。
    姐姐、姐姐當(dāng)年也和這個鮫人做過這樣的事吧?……所以不能當(dāng)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從高入云霄的白塔頂,一躍而下?
    胡思亂想的一剎、鳥靈女童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起了激烈的變化。
    女蘿全縮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跡。那一瞬間、巨大的陰影平移著通過了上空,呼嘯的氣流卷過上空,九嶷山麓的樹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漾開。
    那一支閃電般移動的編隊(duì)前列、赫然有一輛體積超過同類一倍的機(jī)械,色做赤玄兩色,一翅紅色一翅黑色,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那龐大的機(jī)械移動速度極快、竟是一路帶領(lǐng)著風(fēng)隼編隊(duì)直奔北方盡頭而去。
    “比翼鳥?”幽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喃喃,“他們……出動了比翼鳥?!”
    滄流帝國建國將近百年,征天軍團(tuán)建軍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動的比翼鳥座架、卻不過區(qū)區(qū)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級別的元老才可以動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帥操縱首架比翼鳥,遠(yuǎn)征北荒平叛,此后帝都從未派出過這種殺傷力巨大的武器。
    雖然以前曾和滄流帝**地交過手,鳥靈們始終沒見識過這種傳說中的可怕機(jī)械,然而僅風(fēng)隼的攻擊力、已經(jīng)讓幽凰刻骨難忘。
    如今,他們居然出動了比翼鳥?!
    ——是預(yù)知了蘇摩一行的到來,所以要去蒼梧之淵戒嚴(yán)?
    那一瞬間,滿心憎恨的鳥靈也有了微微的畏縮——畢竟還是個十幾歲孩子的心性,雖有著偏執(zhí)的恨意,然而也有著嬌生慣養(yǎng)帶來的畏懼和退縮。
    “是比翼鳥啊……”她有些無措地轉(zhuǎn)頭看著傀儡師,語氣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無主和求詢,“他們?nèi)チ司裴诹耍∥覀儭⑽覀冞€要去蒼梧之淵么?”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軍隊(duì)呼嘯去遠(yuǎn),蘇摩撤了結(jié)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縮了一下翅膀,囁嚅:“可……可去蒼梧之淵不是自投羅網(wǎng)?你一個人打的過比翼鳥么?何況還有那么大一支軍隊(duì)!”
    連她自己都沒有發(fā)覺,僅僅過了一夜、她的語氣里已經(jīng)有了如此微妙的轉(zhuǎn)變,有抱怨、更有擔(dān)憂。
    然而她的話還沒結(jié)束,傀儡師已經(jīng)自顧自帶著阿諾走遠(yuǎn)了。
    地底下細(xì)細(xì)簌簌的,是那些女蘿們潛行跟上的聲音。幽凰站在桫欏樹林里遲疑了半天,最終還是一咬牙,拍打著翅膀跟了上去。哪怕前面有危險,她還是想跟著他。
    “上次蒼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這次出動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潛心默算著什么,傀儡師一邊走,一邊沉吟,根本沒有顧到身側(cè)鳥靈有無跟上,只是凝神望著虛空某一處,喃喃,“那么說來……來的是和云煥軍中齊名的飛廉少將?帝國雙璧么?”
    然而他立即微微搖頭,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飛廉的軍銜、還無法操縱比翼鳥座架——那么,方才比翼鳥里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哪一位?巫禮?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著幻力的推算,一旦抵達(dá)和十巫相關(guān)的外延、就完全阻斷,無法進(jìn)一步深入。
    ——他的力量和十巫還處于相同的位面上,所以無法預(yù)測。
    “那么,飛廉如今又在哪里?”傀儡師眼睛再度闔起,開始用幻力進(jìn)行急速的逆算,很快便吐出了一口氣,微微蹙眉,喃喃,“原來還在康平郡?……那么,應(yīng)該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從而遇上了空桑那一行人了吧。云煥?……在砂之國?又是為何?”
    “你是說誰啊?”幽凰聽了這許久,忽然聽到故國的名字,忍不住詫然插話——桃源郡里,她只在火場上和蘇摩白瓔打了個照面,根本還不知道最新的動向,此刻一聽空桑兩字,震驚,“你說征天軍團(tuán)是來找空桑人的?可是剩下的空桑人不都躲到水下的無色城了么?怎么回事?”
    蘇摩的默算被她打斷,一瞬間忽然爆發(fā)出難以壓制的怒意,霍然揮手:“滾開!”
    隨著怒斥、銀光在空氣中一閃而過,幽凰驚懼之下后退,堪堪避過了迎面而來的指環(huán),肩頭長羽有六七根被齊刷刷的切斷。女童撫摩著珍愛的羽翼,臉色刷白。
    傀儡師已然沒有耐心:“夠了,你回去。”
    懷里的偶人咔噠一下抬頭,仿佛要勸說什么,然而蘇摩不容它發(fā)話便徑自轉(zhuǎn)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里,看著這個喜怒無常的傀儡師棄如鄙履地離去。
    忽然覺得一種莫名的巨大荒謬感包圍了自己,耳邊轟然響起刺耳的嘲笑聲——自作多情啊。原來,這個鮫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半分!盡管他曾來要求她同路、盡管他們曾結(jié)伴走過數(shù)千里的旅途,盡管在昨夜他們還在一起恣意歡樂,仿佛天生就該如此合為一體——但這一切,原來并不曾在這個鮫人心里留下半分影子。
    這算什么?這個卑賤的鮫人,居然敢這樣對待她、高貴的白麟郡主!
    她忘記了百年前,這個鮫人早已這樣對待過另一個白族郡主,鳥靈只覺得狂怒和殺意如潮卷來,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間支支立起。她的眼睛轉(zhuǎn)為血紅色,絞動著雙手,九子鈴發(fā)出了陣陣攝魂奪魄的聲音。
    應(yīng)該是迅速覺察到了背后的殺氣,傀儡師的腳步微微一緩,然而始終沒有回頭,就這樣帶著阿諾揚(yáng)長遠(yuǎn)去。地底下的女蘿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同行者霍然間顯露的殺氣,發(fā)出了不安的騷動,瞬間有無數(shù)支雪白藤蔓從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錯纏繞、結(jié)成了一道藩籬,阻攔在她面前,虎視眈眈。
    幽凰絞著雙手,直到皮膚從蒼白變得血紅,臉色極其可怖,然而終究壓住了內(nèi)心的狂怒和憎恨,只看著傀儡師遠(yuǎn)去、并不曾貿(mào)然出手。
    蘇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然后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蘿縮回了地面,迅速潛行離去。
    幽凰站在蒼梧郡密林的邊緣,交握著雙手,佇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后霍然展開、一陣旋風(fēng)過,鳥靈展翅飛上半空,狠厲的聲音響徹了整片森林:“卑賤的鮫人,你到底有沒有心肝啊!蘇摩,你等著!”
    已經(jīng)走出密林的傀儡師仰起頭來,不做聲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趕路。
    懷里的偶人怒目而視,嘴巴開闔,似乎大聲抗議著鳥靈女童的離去,然而蘇摩一把將它的頭按到了自己懷里,不讓這個小東西繼續(xù)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喜歡那個鬼東西……不過確實(shí)不能再帶著她了。”
    頓了頓,傀儡師望著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淵,冷然:“這小鬼不比它姐姐——憑它那點(diǎn)德行、到了蒼梧之淵,除了送死之外,毫無益處。不如早早打發(fā)回去。”
    臉被摁到衣襟里,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諾的臉上,確確實(shí)實(shí)是閃過了一種莫測的表情,小手揪緊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開。
    鳥靈那一陣當(dāng)空厲叱、響徹了整片九嶷山麓。
    蒼梧之淵對面的巨大神壇上,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云一樣的陰影,狂風(fēng)在耳邊呼嘯,軍隊(duì)隨之足踏飛索降落——九嶷人從未看到過如此強(qiáng)大的軍隊(duì),一時間都怔在了原地。
    只有九嶷王長長松口氣:玄天部的人手已經(jīng)到來,巫抵大人甚至親自駕駛著比翼鳥前來助陣,那么這一次雖然空桑人試圖卷土重來、奪取王陵里的**封印,也沒有多少好擔(dān)心的了。
    然而,聽得風(fēng)里傳來的那一句厲叱,前來迎接帝都貴客的九嶷王,臉色卻瞬間變了!
    蘇摩!
    這個當(dāng)空炸響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嘯響箭、洞穿了他心里某一處,讓他驚得如噩夢初醒。
    蘇摩!……這個已經(jīng)極其遙遠(yuǎn)的名字,霍然仿佛從記憶的血池里血淋淋浮出,提醒他當(dāng)年的種種。那個雙目失明的盲人鮫童、就帶著那樣讓人心寒的笑容站在了他面前——這是個絕不簡單的孩子。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在接下這一卑賤屈辱的任務(wù)時,居然能將憎恨和殺意完全隱藏,只是那樣對什么都毫不在意地笑?
    在從作坊里買下這個雙目失明的鮫人孩子時,看著絕美臉上那一雙無神冷笑的眼睛,他就在心里這樣一咯噔。
    所以在將那個叫蘇摩的孩子派上伽藍(lán)白塔神殿時,他就在心里做了決定——無論此次計(jì)劃是否成功,事后這個鮫人孩子必須除去!不然,可能真的會成為傾覆天下的魔物吧?
    此外別的事情都容易——雖然白王寥寵愛長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瓔無法立妃、幼女白麟成為妃子白族也絕不會因此兩族撕破臉。再加上胞妹青玟好歹是白王妃,在夫家和母族之間多加斡旋,轉(zhuǎn)立白麟也不是難事。
    然而,即使是深謀遠(yuǎn)慮的青王、也沒有料到接著事情會急轉(zhuǎn)直下——
    皇太子真嵐居然會回護(hù)污名已著的太子妃,堅(jiān)持立那個不潔的女子為妃;
    而那個一直安靜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義無返顧地從萬丈白塔上縱身一躍而下!
    一切惡化到了無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飛身躍下時,他第一反應(yīng)、便是要?dú)⒘四莻€鮫童滅口。
    但事情再一次轉(zhuǎn)變得出乎他意料:盡管怒氣沖天,然而皇太子真嵐居然真的如約釋放了那個引起如此大禍的鮫童,只是將其驅(qū)逐出了云荒。
    “放心,我守住了秘密。”
    在被驅(qū)逐前,他幾次試圖暗殺那個鮫童,卻被其一一識破。在被押解離開云荒的時候,那個鮫人孩子忽地立足,轉(zhuǎn)身微笑著,對他低語:“空桑有你這樣的王,真是福氣啊……繼續(xù)努力去抓住你的權(quán)杖吧!你還有大把機(jī)會呢……”
    那雙自行刺瞎的眼里,發(fā)出的詭異而惡毒的光,震懾了弄權(quán)的藩王。
    那個卑賤的鮫人孩子……到底心里都想過些什么?又看穿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鮫童被驅(qū)逐出了云荒,永生不得返回,只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為日后做打算,而是先殺了那孩子滅口吧?
    那之后,過去了百年……時間的洪流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將所有改變、帶走。
    如今已經(jīng)握住了權(quán)杖、擁有了享不完富貴和生命,穩(wěn)坐在權(quán)勢的顛峰上,卻忽然凌空響起了一個霹靂,將那個百年前讓他凜然心驚的名字重新揭出。
    蘇摩!
    那個鮫人孩子的名字,居然會在九嶷上空回響!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閃現(xiàn)的、究竟是哪一張面容了。是那個昔年鮫童回來了?……直奔九嶷而來,勿庸置疑、是找自己復(fù)仇吧?
    百年前那雙無神的碧色眼睛里,曾經(jīng)暗藏過多少的恨意和惡毒啊……今日,是回來想一把火燃盡當(dāng)年一切操控和折辱過他的東西么?
    九嶷王在洗塵的宴席上,就這樣握著酒杯、失態(tài)地怔怔望著空蕩蕩的天空。仿佛那個名字隨著那個一閃即逝的聲音、被用鮮血大大的書寫在了九嶷山上空。
    “王爺?”不知道旁邊的巫抵是叫了第幾聲,才傳入他耳中。
    九嶷王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酒杯發(fā)呆已經(jīng)很久,旁邊所有下屬都帶著詫異的神色。他連忙干笑幾聲,對著帝都貴客舉了舉杯,一口將酒飲盡,以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呵呵。”分明也是聽見了半空回蕩的那兩個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卻沒有深問,只是舉杯也一同喝盡了。將手指一彈、那一只空酒杯仿佛長了翅膀一般,飛入碧空,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去,轉(zhuǎn)瞬消失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diǎn)。
    旁的人不明所以,只是繼續(xù)喝酒。
    “駿兒,好好待客。”九嶷王吩咐侍立在身后的養(yǎng)子。不同于養(yǎng)父一直維持著的五十多歲的外貌,身后的青駿世子卻已經(jīng)是年近八十的垂暮老人,看起來仿佛行將就木。聽得父親的吩咐,世子青駿連忙上去舉杯,殷勤勸酒。
    然而轉(zhuǎn)身之時,青駿和巫抵對望了一眼,閃過不易覺察的憤恨之意。
    巫抵無聲地?cái)[擺手,示意對方忍耐,隨即繼續(xù)痛飲高歌。
    作為滄流帝國最核心的精英,難得到來的征天軍團(tuán)軍官士兵被屬地上的官員殷勤款待著,身側(cè)簇?fù)頋M了美姬和美食,阿諛奉承不絕于耳。雖然是軍紀(jì)嚴(yán)格,那些前來赴宴的軍官平日受多了約束和艱苦的訓(xùn)練,乍一入如此富貴溫柔鄉(xiāng)里,雖然個個按軍規(guī)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眼神卻已然流露出動搖之意。
    客氣地應(yīng)酬著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們,軍官們的眼神不時在美姬盛宴之間留連,只是懼于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舉動。
    “難得來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負(fù)了啊。”彈出那只空杯后,沒有回答九嶷王疑問的目光,巫抵只是大笑了起來,攬過身側(cè)兩名絕色的美姬,對著席間僵硬坐著的下屬揮手,“除了留在風(fēng)隼上照顧機(jī)械的人,其余都可以過來一起放松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場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熱一下身,啊?”
    聽得巫抵長老都如此吩咐,所有將士眼里閃過了歡躍的光芒,霍然齊齊點(diǎn)頭,發(fā)出了短促的應(yīng)答。那樣短促凌厲的聲音嚇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顫,然而那些殺氣逼人的軍人轉(zhuǎn)瞬就重新坐了下來,解下腰間的佩劍,松開日光下曬得灼熱的鐵甲,立刻回復(fù)到了常人的裝束。
    在享受著美人投懷淺笑、美酒金樽環(huán)繞的時候,所有軍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運(yùn)氣,居然還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場狂歡。
    要知道變天部的弟兄、還跟著飛廉少將在澤之國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據(jù)說沿路遭遇了好幾場血戰(zhàn),很是折損了一些人手,甚至飛廉少將都受了傷。在變天部浴血奮戰(zhàn)的時候,他們這些跟著巫抵大人的玄天部軍隊(duì),居然能坐享歌舞聲色,不得不說是幸運(yùn)。
    回望著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測地微微一笑,隨手另外拿了一個金杯斟酒。
    九嶷王也是久歷人世的,當(dāng)下便不多問,只道:“如何不見飛廉少將?”
    “他么……”巫抵就著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瞇著眼睛微微笑道,“年輕人心急,主動請纓、帶著一支人馬去澤之國半途截?fù)羧チ恕铱偛缓米钄r他建功立業(yè),是不是?”
    “哦?呵呵。”九嶷王干笑了幾聲,心里雪亮,卻只含糊笑,“畢竟是年輕人么……”
    巫抵大人百年前開國時就追隨著智者,開國后派系疊出,局面紛繁微妙——雖然他也算是國務(wù)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勢力,可對年少得勢的飛廉一向心懷戒備。何況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樣的大事,老謀深算如十巫,哪里會讓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看著眼前的聲勢,分明是此次精英大部云集于此——這個老狐貍,吩咐飛廉帶了一支人馬前去半道截?fù)羲巡叮麉s自行帶領(lǐng)精銳先行來到了九嶷,守著**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飛廉所帶的那些人馬、雖不足以擊潰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會受到損傷罷?這樣,他帶著玄天部養(yǎng)精蓄銳地等待對方自投羅網(wǎng),便是十拿九穩(wěn)了。
    就算飛廉那小子技藝驚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獲皇天,巫抵這老狐貍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腳,絕不會輕易讓如此大功落到這個才二十多的毛頭小子手里去。
    九嶷王心里明鏡也似,冷冷笑著,嘴里卻一疊聲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為無聊,便適時地一擊掌,令手下將畜養(yǎng)了多時的一位美姬打扮得整齊推了上來——滄流十巫中,巫咸沉迷煉藥,巫即癡于機(jī)械,巫羅斂財(cái),巫抵好色——這些,都是云荒皆知的。
    雖然舉座喧鬧,然而在那個美人腳步盈盈走過時,所有軍人都不知不覺地忘了說話喝酒,目光牢牢粘著,一直跟隨了過去。
    “啊呀,王爺哪里得來這樣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嬌聲勸酒,欲語還休,見多了世間麗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一亮,詫然,“是空桑血統(tǒng),還是澤之國人?或者是鮫人?我可從來不碰鮫人那種卑賤的東西的!可發(fā)色不對啊……不是藍(lán)發(fā)?”
    一邊問,巫抵一邊上去粗魯?shù)啬笞×嗣廊说南骂h,查看她的眸子顏色和耳后,詫異:“果然不是鮫人!”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笑:“大人血統(tǒng)尊貴,潔身自好,向來不沾卑賤的鮫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諱?”
    “嘿嘿。”巫抵心計(jì)雖深,行事說話卻看似粗魯,“不過那些賤民里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絕色也并非鮫人族里才有。王爺果然好本事!如何尋來這樣的美人?”
    “不過是多費(fèi)了些功夫罷了——”須發(fā)蒼白的九嶷王懶懶坐著,用長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女色,卻同樣不愿招幸那些卑賤的鮫人,就派人去葉城市場上挑選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隸,尋來一一配對,那樣所生子女往往更優(yōu)于父母——如今已經(jīng)是三代之后,所衍生的眾多子女輩中,這一個算是最出眾了。想著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來孝敬。”
    “哦?”巫抵聽得有趣,捏著美人的臉左看右看,笑起來,“果然毫無瑕疵!在我見過的所有美人里,算是翹楚了。王爺真非常人也——不過如此麗色,怎舍得割愛?”
    “一個美人算什么?大人喜歡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艷福啦——不象王爺老當(dāng)益壯。”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暢,將那個一直嬌柔微笑的美人攬入懷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于膝頭,一連撫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來問:“你叫什么名字?”
    “離珠。”那個美人嬌羞地笑,低聲回答。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撫摩著那隱隱透著紅色長發(fā),看著美人隱約帶著冰藍(lán)的眼睛——以他之能,卻還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詫異,“你是哪里的人?”
    “奴婢是為了服侍您而生出來的人。”離珠嫣然一笑,輾轉(zhuǎn)在他胸前,嬌聲回答。
    巫抵心下一樂,揚(yáng)聲大笑起來,也不再問,只是猛喝了一口酒
    “砰”,極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聲碎裂聲。那聲音也不怎么響亮,淹沒在滿座的喧囂中,然而巫抵的臉色卻是驟然一變,也不管膝上美人,霍然起身,一聲斷喝右手便往虛空里一揮。
    離珠一下滾落,然而身形卻輕捷、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輕輕一躍,正好跌入身側(cè)空座上。然而臉上卻是一副驚嚇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看巫抵、又看看九嶷王。
    那一聲斷喝驚動了所有人。回頭之間,只見巫抵右首間挾了一只杯子。
    九嶷王臉色微微一遍,他認(rèn)得那便是片刻之前、巫抵向著對岸聲音傳來出甩出的空杯。
    “大人,怎么了?”玄天部的律川將軍詫然詢問,手已按上佩劍。
    “沒什么。”巫抵想了想,卻只是淡淡回答,一揮手,“你們喝你們的去!”
    軍隊(duì)領(lǐng)命而去,滿座重又起了歡聲笑語。然而巫抵默然坐入椅中,手指只是微微一動,那只空杯子忽然活了一般的跳了起來,在半空中一連躍了幾次,扭曲著變形,仿佛痛極而掙扎,然后霍然化為一堆灰燼。
    “什么‘影像’都沒有‘盛’回來么?這般厲害的術(shù)法……”巫抵松開手,看著指間沁出的血絲,“是誰?”
    黑袍的元老霍然抬首,注視著身側(cè)的九嶷王,一字一頓:“對岸,來的是誰?”
    九嶷王看著巫抵指間的血,似乎有點(diǎn)失神,許久才道:“一個一百年前的故人。”
    “百年前?”巫抵霍然警惕起來,“空桑余黨?”
    片刻的沉默,九嶷王看著北方湛藍(lán)的天,吐出一口氣:“是。”
    傳說中,只要看過碧落之海的人、便會在蔚藍(lán)中忘記一切煩惱憂愁;而在滿月之夜注視鏡湖波光的人,一定會看見內(nèi)心里最渴望得到的東西、不顧一切縱身躍入。
    而見過蒼梧之浪的人,則將被永遠(yuǎn)的埋葬。成為龍神不熄憤怒的殉葬品。
    還沒有穿出密林,只覺空氣驟然冷了下來,風(fēng)的流動開始加快,樹木獵獵作響,向著一邊傾斜。四周沒有絲毫人煙,甚至也沒有生靈活動的跡象,連地上的草都開始稀疏起來。露出的巖石地面上,居然干凈得連一粒塵砂都看不到。
    “快到了。”仿佛是畏懼什么,女蘿們紛紛將肢干縮入了地下,悶悶地提醒。
    蘇摩卻沒有停頓一下,徑直走向越來越烈的風(fēng)中。
    腳步踏到的地方,已經(jīng)寸草不生。耳邊已經(jīng)有隱隱的轟鳴,裸露的巖石上傳來劇烈的震動,一下,又一下,仿佛地下有激流暗涌。蘇摩心猛然跳了一下,深碧色的眼里閃過一絲雪亮,卻只是默不作聲的往前走。
    風(fēng)猛烈得如同刀子,將區(qū)域內(nèi)的一切毫不留情地?cái)貧ⅲ磺猩`都無法存在。
    蘇摩開始走的越來越慢,手指不做聲地握緊,那些無形的引線扣著他的指節(jié)。肩頭的傀儡被他微微一拉,已經(jīng)由漫不經(jīng)心的搭拉狀霍然挺身坐起。那小偶人的眼睛里,閃出了某種狂喜的意味,開始自行地動了起來,左顧右盼。
    “少主,前方三十丈。”女蘿的前進(jìn)速度遠(yuǎn)遠(yuǎn)不及他,已經(jīng)落后甚多,在地底傳來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已經(jīng)微弱,“前方三十丈,蒼梧之淵。”
    蒼梧之淵!
    蘇摩的腳步踏落在裸露荒涼的巖石上,感覺地底在一下一下地震動。
    那種震動、居然從腳底一直傳入了心底去。
    仿佛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在地底下響起,震的地面微微抖動。空氣中有冷冷的水氣,卷在劇烈的風(fēng)里吹到傀儡師的臉上,那種帶著死氣的水的味道、讓生于海上的鮫人都微微震驚。那該是流向冥界的黃泉之水,每一滴水里,都有血淚般苦澀的滋味,帶著邪異的力量。
    若不是他身懷異術(shù),僅僅這些風(fēng)、這些水氣,就足夠讓人粉身碎骨。
    那是——那是——某一種腐朽的、絕望的、瘋狂的力量,蟄伏在地底,已經(jīng)幾千年。
    地面的搏動越來越激烈,仿佛地下有地火在運(yùn)行,有什么就要立即掙脫束縛、裂土而出。蘇摩走向前方,眼神漸漸雪亮。地底下那個搏動仿佛有莫名得力量,居然催起了他久已平靜的心,竟隱隱合著地底下那個節(jié)拍。
    他聽到了巨浪拍擊在岸上的聲音,紛飛的水珠簌簌落到他臉上。他感覺到了血和淚的味道——已沉積千年。劇烈的氣流卷起他的衣角,竟展開得獵獵如刀。
    “少主,”地底下女蘿的聲音已經(jīng)落后很遠(yuǎn),“小心,前方三丈。”
    話音落下的時候,傀儡師的腳已經(jīng)踏上了崖邊那塊突兀的巨石。
    巨石之下,裂淵萬丈
    那便是蒼梧之淵?
    總以為是如何浩淼的深淵,令千年來無人能渡,卻不料是眼前寬不過十丈的一線。然而,那一線沉沉墨色、卻仿佛是地獄之門裂了一線,放出烈烈紅蓮之火、惡鬼怨念洶涌如許。
    傳說中,星尊帝合六部之力擒回龍神后、揮劍裂土,劈成蒼梧以囚蛟龍。淵成后放下金索、封閉深淵,故唯余一線。之后數(shù)千年,不見天日的蛟龍便只能在地底怒哮,卻始終無法回到大海。
    雖然寬不過十丈,然而站在這里,居然望不到彼岸。
    也不是風(fēng)浪阻隔,也不是霧氣凜冽,只是望不到那邊近在咫尺的九嶷郡土地。就如憑空忽然起了透明的羅網(wǎng),將所有人的視線都隔斷——回顧深淵這邊蒼梧郡,卻也是方圓數(shù)十里之內(nèi)都是慘白一片,毫無生的氣息。
    蘇摩忽然一驚,發(fā)覺了什么似的低頭看去——果然,自己、居然沒有影子!
    死寂中,他更加清晰地感覺到地底一下下的震動。
    仿佛這深淵地底的搏動,才是這一片土地上唯一的“活”的象征。傀儡師終于明白了自己已經(jīng)進(jìn)入一個力量駭人聽聞的結(jié)界中——這個結(jié)界封印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在這里,沒有生死的輪回,沒有日夜的更替,這是一個硬生生靠著強(qiáng)大靈力封閉起來的時空。
    是有一種無比強(qiáng)大的力量,將這一塊土地封印,讓它生生從云荒上割裂了出來。
    蘇摩站在淵旁突兀的巨石上,只覺風(fēng)浪如刀割面而來,他微微動了一下腳,堅(jiān)硬的巖石居然被他隨便踩下一塊來,直墜那一線深淵。
    “嗤——”一陣白煙升起。風(fēng)浪卷來,尚未墜入淵中的石頭居然煙消云散。
    傀儡師拍拍肩頭的偶人,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少主,”背后女蘿的聲音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努力地把知道的一切都稟告,“從石下西北角攀下一百丈,有困龍臺。金索的釘入點(diǎn)便在此上。但…我們試過了,有封印的力量籠罩著那里,無法打開金索……那個封印,卻在水下我們姊妹的力量不能到達(dá)的地方……請您務(wù)必下水一探。”
    下水一探?蘇摩看著腳下連頑石都成齏粉的深淵,嘴角浮出一種笑意。
    ——龍之怒,有誰敢忤其逆鱗?
    何況,還有如此驚人的封印存在。
    女蘿們的聲音更加微弱,在地下如絲般斷絕:“我們力量有限,已經(jīng)無法再跟隨下去……”話音未落,地上卻忽然重新生長出了雪白的藤蔓森林。居然離開了賴以為生的紫河車,那些早已死去的鮫人們紛紛掙扎上來,匍匐在地上,向著黑衣傀儡師深深行禮。
    “少主,請您一定將龍神帶出蒼梧!”
    天風(fēng)如刀,吹得那些從地底出來的死白肌膚處處碎裂,然而那些遍身流血的女蘿卻不肯離去,望著那個站在淵旁的黑衣傀儡師,竟是不見他答復(fù)便不退半步。
    蘇摩漠無表情地看著腳底那一線裂開的大地,地底下的搏動越發(fā)激烈。
    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堅(jiān)硬無比的巖石大地。
    自己學(xué)成術(shù)法以來停息已久的心竟隨之躍動起來,似活過來一般在胸腔中跳著,一下,又一下,回應(yīng)著大地深處的搏動。剎那間他有些吃驚地回手按在胸口正中,看著地底——它要出來?它在呼喊著要掙脫出來?
    有什么聲音、越來越激烈地在他心魂中吶喊著,說著要出來!
    是龍神?是地底的那條蛟龍,對著他身上冥冥傳承著的海皇之血呼喊么?
    他看著那一線深不見地的黑,仿佛一瞬間被看不到的力量支配了,顧不上身后的女蘿,足尖一點(diǎn)便從巨石上躍下。
    落下去百丈,果然是崖壁上憑空挑出的一個石臺。三丈見方,臨著底下深不見底的深淵。
    蘇摩站在那里的時候,只覺呼吸微微有些凝滯。
    崖下的風(fēng)浪已經(jīng)直撲到了臉上,黃泉之水的死氣和冷意在風(fēng)中呼嘯,仿佛地底的惡靈從縫隙中爭先恐后地涌出。石壁震的越來越厲害,底下的水沸騰一樣,發(fā)出嗤啦嗤啦的聲音,一擊擊拍打著崖壁。
    然而,在這個壁立千仞飛鳥難渡的地方,憑空卻有這樣一個石臺。做五棱之形,一半色做潔白,一半?yún)s漆黑。平整、空闊、泛著玉石般清冷的光,仿佛是造化用鬼斧神工、讓這粗礫石壁上生長出了一枚靈芝。
    ——這,便是空桑傳說中星尊帝設(shè)下的困龍臺?
    然而,如此美麗的靈芝卻是破損的。臺上殘留著凌厲的刀劍交擊痕跡,竟深達(dá)尺許,劈碎了臺面上精美的浮雕。石臺中心黑白兩色交融的地方透出隱隱的暗紅,裂開一道細(xì)微的縫,有強(qiáng)大的靈力洶涌而上。凝神透視,有一道金光直射出來,照亮了漆黑洶涌的蒼梧之淵。
    肩上的偶人剎那睜大了眼睛——金索!
    在石臺之下,釘著的便是那一條上古設(shè)下、困住蛟龍的金索!
    認(rèn)出這是上古某種圖騰,蘇摩在落下的時候,便想直接落到這個石臺的中心。
    淵下有某種力量、極力阻攔著傀儡師的進(jìn)入。蘇摩身在虛空,卻落下得極其緩慢,似在一寸寸前行。到得后來,一腳終于踩在黑與白糾結(jié)交融的中心,身上的黑衣卻發(fā)出了輕輕的嗤響,裂開一道長長裂縫,仿佛有什么凌厲的劍擦著他脊背掠過。
    裂開的衣縫里,背上那一條騰龍文身、隱隱探出一爪,做勢欲撲。
    然而蘇摩的腳步剛一落到臺心,另一種詭異力量隨即從足底涌上,不容他反應(yīng)、瞬間將他從中心推離,推到臺上黑色的那一半上。
    蘇摩在瞬間發(fā)力,迅速點(diǎn)足搶占臺心方位——然而無論他用哪一種術(shù)法,自下而上涌來的那個力量居然都比他快上一瞬,永遠(yuǎn)在他發(fā)動之前將他逼回原處。到得后來,他終于愕然發(fā)覺并不是外來的力量在推拒他——而是那個石臺本身,隨著他的舉步在變幻!
    他對著石臺中心那一處金光伸出手,尚未接觸到那縷光芒,便被再度震開。
    無論他如何極力想去接近那個金索釘入點(diǎn),卻永遠(yuǎn)被留在那一半黑色的石臺上。
    那一瞬間,一直眼高于頂?shù)目軒熁羧恢共剑P膝坐下,用靈力長久地追溯。
    那是什么樣的力量?居然遠(yuǎn)遠(yuǎn)凌駕于他的力量之上!
    然而這樣強(qiáng)大的力量,卻是溫和的。仿佛只是守護(hù)著這一處困住龍神的結(jié)界,不容許他接近,卻對他沒有半分傷害。滿地刀劍交擊的上古痕跡中,傀儡師凝視著石臺中心那一道裂痕。那一劍的力量是令人震驚的,然而劍勢到得后來卻有衰竭得跡象,只斬開一線便無力深入。在裂痕周圍有淡淡的暗紅,摻雜在黑白兩種純色中。
    這個困龍臺上,何時曾有過這樣慘烈的搏殺?
    他窮盡力量去追溯,然而這個結(jié)界的力量是如此強(qiáng)大,無論如何用幻力遙感,他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潑天的血之紅色。臺心,有一襲白衣如入血池,握劍站立。站在黑曜石上的是另一個人。那兩雙眼睛……那樣的兩雙眼睛,竟然讓傀儡師瞬間停止了呼吸。那是多少年前?在這小小的一方石臺上,竟有兩種曠世力量在靜默地對峙,似要將時空都凝定。
    “阿瑯!阿瑯!愿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個女子的聲音恍然回響。瞬間,風(fēng)起,浪涌,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滿空充斥著憤怒、絕望和不甘。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大浪從深淵涌起,瞬間將那襲白衣卷去。
    忽然間,有一行空桑文、就這樣浮凸在他的記憶里。
    “后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瑯阿瑯,愿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面,乃死。帝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后之神力、鎮(zhèn)于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攜后土神戒罷兵歸朝。”
    那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么、蘇摩霍然抬頭!
    ——這是“護(hù)”的力量?!
    這,就是當(dāng)年被星尊帝封印在蒼梧的、白薇皇后“護(hù)”之力量?
    位于蒼梧之淵最深處,和被困的蛟龍同在了千年。
    一念出,腳下風(fēng)浪洶涌直上,凌厲如刀。仿佛地下蛟龍感知到千年后又有人來臨,更加不安憤怒起來。地底隆隆的震動,臺心殷紅的殘血,一分分催動傀儡師靜默已久的心。七千年過去了,如今空桑已亡,一切苦難卻還沒有終結(jié)。
    已經(jīng)不能再等……已經(jīng)不能再等下去!
    那一瞬間,陰梟的傀儡師居然壓不住心中涌動的念頭,便要徑自從困龍臺撲下淵底。
    但就在同一瞬間,這個封閉的結(jié)界里,忽然起了微妙的波動,仿佛又有什么來到。
    蘇摩抬起頭,頭頂是一線灰白,看不到天的顏色——這個幻力封閉起來的、無始無終的結(jié)界里,沒有**,沒有天地。光陰,似乎永遠(yuǎn)停留在結(jié)界設(shè)立的那一瞬間。
    然而,這個到來的人、卻給這個凝滯的空間帶來了微妙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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