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經(jīng)地義。”
衛(wèi)凌霄說話不疾不徐、不輕不重, 就像是書堂中教導頑童的老師,說話輕緩溫和。他不需要厲聲,因為常年來的積威, 一個眼神就足以讓頑童心驚膽戰(zhàn)。
但這聲落在“頑童”龍二的耳中, 卻是驚雷一綻。龍族的龍鱗是世間最為堅硬的東西,就算是神兵利器, 劈開也需要費點勁。
可現(xiàn)在, 它被“天經(jīng)地義”四個字壓在下面, 鱗片縫隙中流淌出縷縷鮮血。
踢到鐵板上了。
龍二想。
它不欲與衛(wèi)凌霄這般的人物起沖突,于是收起了方才桀驁不馴, 好聲道:“此乃龍族與他之間的恩怨。他殺了蛟龍,這是龍族的報仇, 是因果循環(huán)。還請道友不要插手, 他日我龍族必定奉道友為座上賓。”
龍族強勢, 大部分修士聽到這番話都會收手。
只是衛(wèi)凌霄不是一般的修士,他不為所動,平靜且漠然地看著龍二。
就像看一個死物。
龍二渾身發(fā)寒。
它從未有過這般的恐懼,就算是當初面對修為如深淵的龍族族長, 也不曾有這樣的感覺。
龍二終于明白, 這并非是它能夠正視的對手,當機立斷:“既然如此,那我龍二就給道友這個面子!”話音未落, 它龍尾一甩,就逃之夭夭。
龍族伴云隨風, 天下極速。
一個呼吸間,龍二就已經(jīng)來到了云夢澤秘境的另一端,不管是山丘、謝小意還是那個難纏的書生, 都化作了一個小小芝麻點。它自覺到了安全的地方,松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竟然對龍族熟視無睹,還欺辱我這般血脈高貴的龍族!”
“待我回去稟告長老,必定要讓他跪下認錯。”
龍二深諳心理勝利法,叨叨幾句后,好似看見那書生倉皇跪下認錯的模樣。于是它得意的長嘯了一聲,鉆入水面想要冷靜一下。
龐大的龍身剛觸及水面,還未來得及泛起一道道漣漪。突然,它聽到了淡淡的一聲:
“殺。”
龍二瞪大了燈籠般的眼睛:“不……”
它能拒絕什么?
它能拒絕一陣風嗎?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一陣輕而淺的風吹拂過水面,驚起一道道漣漪。
風盡。
留下水面上空無一物。
龍二不見了,消失得一干二凈,連一滴龍血、一片龍鱗都未曾留下。
這位血脈高貴的龍族,在一瞬間消散在了風中,連一絲存在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水面上的漣漪漸漸散去。
兩尾錦鯉無知無覺地歡快游蕩。
千里之外。
謝小意扶著肩膀,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衛(wèi)凌霄,有點驚訝又有些茫然。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凌霄君,你想起來了嗎?”
衛(wèi)凌霄背對著他不語。
謝小意有些忐忑。
他知道怎么與衛(wèi)凌霄相處,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凌霄君。更不用說,兩人之間剛剛發(fā)生了這般烏龍的事件。
若是凌霄君恢復記憶,要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揮劍斬向他吧。
就在謝小意胡思亂想的時候,衛(wèi)凌霄側過了身,一陣風從他周身吹過,撩起衣角,發(fā)出獵獵聲響。
“你受傷了。”衛(wèi)凌霄垂著眉眼,說。
謝小意這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疼痛。方才天雷密集,他躲閃不慎,硬生生挨了數(shù)次雷劈,身上焦黑一片,就連面具上都落了一道。
還好這白瓷面具堅硬,并未碎裂。只是一道焦黑的痕跡從額頭中央落下,將面具一分為二。
一面白,一面灰。
謝小意總覺得自從面具缺了一角后,就好似隨時會碎掉一樣。
謝小意摸了摸灰撲撲的那一邊,隨口道:“沒事,不是很痛……”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聽見衛(wèi)凌霄道:“我很心痛。”
謝小意:“?”他有點沒搞懂“你受傷”和“我心痛”之間的必要因果聯(lián)系。
謝小意:難道是你痛,我也痛嗎?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道:“呃……說不定是你的錯覺?”
兩人隔著一片焦黑的土地對視了一眼。
然后剛剛還一語逼退囂張龍族的衛(wèi)凌霄身子晃了一下,向一側倒去。
謝小意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把人托住。低頭一看,衛(wèi)凌霄眉眼緊閉,臉色發(fā)白。
謝小意:“……”明明受傷的是我,可嬌弱暈倒的戲份卻總是輪不到我。
不過一回生、二回熟。
衛(wèi)凌霄這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病暈倒了,謝小意輕車熟路地把人攙扶到了干凈平整的地方,等他自然蘇醒。
在等待的過程中,謝小意先處理一下自己身上的傷口。
清涼的靈藥倒了下去,藥到病除、立即見效。傷口上肆虐的雷霆之力被溫和的靈氣驅逐,傷口很快就愈合,皮膚恢復如初。
傷口處理得差不多了,唯有肩膀上一道,謝小意怎么也夠不到。嘗試了兩次均以失敗告終。
他回頭一看,見衛(wèi)凌霄已經(jīng)清醒了過來,就把藥瓶塞了過去,毫不客氣地說:“幫我上藥。”
衛(wèi)凌霄方蘇醒過來,手中就多了一個清涼的白玉瓶。他愣了一下,起身到了謝小意的身后。
背上的傷不是很嚴重,皮肉傷罷了。但長長一條,從肩胛骨至尾椎,皮開肉綻,上面還遍布著電弧。
衛(wèi)凌霄的手指一頓,一股暴虐的殺意從心口冒了出來,悶得他雙眼泛起紅血絲。
謝小意背對著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奇怪道:“你怎么不動?”
衛(wèi)凌霄垂眸掩去眼底的暗流,低低“嗯”了一聲,又變成了往日溫和的書生。他克制著自己,將藥膏一點點抹了上去。
傷口在藥效的催動下,慢慢恢復。
謝小意感覺到一股涼意襲來,倒吸了一口冷氣。
衛(wèi)凌霄為此手足無措,小心翼翼地問:“疼嗎?”
謝小意:“還行。”他搖了搖頭,“哎,真是麻煩,這龍族……”
被這龍二盯上了,怕是又數(shù)不盡的麻煩。
衛(wèi)凌霄道:“不必擔心。”
謝小意:“嗯?”
衛(wèi)凌霄:“有我在。”
凌霄君被好事者稱為“星空下戰(zhàn)力第一”,那些龍族捆起來都比不過他一劍的。就算是失憶了,也一樣能夠碾壓。
可是……
謝小意眨巴眨巴眼睛:“可是萬一你不在了呢?”
衛(wèi)凌霄正欲開口,謝小意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哎,總是要散的。你有你的白月光要找,我有我的事要做。總是要散的。”
衛(wèi)凌霄沒有說話,只是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頭恍然若失。
謝小意問:“藥上好了嗎?”
衛(wèi)凌霄:“嗯。”
謝小意拎起衣袖穿了起來。
衛(wèi)凌霄看見白白的一片肌膚從面前一閃而過,他知道非禮勿視的道理。可明白歸明白,眼睛卻錯不開。
直至那一片白消失在視野里。
謝小意回頭,見衛(wèi)凌霄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聲:“看什么呢?”
衛(wèi)凌霄平淡地錯過目光:“風景不錯。”
謝小意順著他看的方向望了過去,只看見一片焦黑的土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謝小意:?
這就是凌霄君的審美嗎?
雖然很不了解,但他依舊捧場,鼓了鼓掌,毫無感情地說:“確實風景不錯!”
衛(wèi)凌霄:“……”
在云夢澤中的時間一閃而逝。
謝小意還一直在提防著龍二再次找上門來,可不知為何,竟然再無波瀾,平平安安地來到了離開秘境的時候。
不少修士排隊離開秘境,也不曾看見龍二的身影。
“你們有見到云夢花嗎?”
“沒有啊,根本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看來被別人捷足先登了,要是被我知道是誰,必定……”
別問,問就是檸檬精,酸了。
謝小意牢牢捂著自己的乾坤袋,沒事人一樣和衛(wèi)凌霄一同離開了秘境。
眼前白光一閃,又回到了熟悉的廣場。廣場有不少修士,謝小意眼尖,一眼就看見了少城主站在外圍,東張西望地在找什么人。
肯定是在等龍二。
萬一遇到了,又是一件麻煩事。
謝小意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著衛(wèi)凌霄就匯入了人群中。
等到了人少的地方,謝小意才松開了手。
衛(wèi)凌霄摸了摸被拽過的地方,上面似乎還留有謝小意的溫度。
謝小意卻誤會了:“怎么,被我抓壞了?”
衛(wèi)凌霄:“……”
謝小意湊上前去看。
沒壞。
就是衣袖上多了幾道褶皺。
謝小意:“沒壞啊。”他想了想,“下次不拽著你了。”
他總覺得衛(wèi)凌霄失憶了,不看著點容易走丟。
衛(wèi)凌霄的反應是,朝著謝小意伸出了一只手。
謝小意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那只手上。衛(wèi)凌霄看起來像世家公子,但并非真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他的手指修長勻稱、指節(jié)分明,許是常年握劍的緣故,指腹和虎口都留有一層薄薄的繭。
謝小意:“什么意思?”
衛(wèi)凌霄道:“你可以握我的手。”
這話說得有點令人誤會。
但謝小意看看衛(wèi)凌霄,眉目間又皆是坦然,一絲一毫的私情都沒有。
謝小意:難道是我想多了?
這時,前方涌來一股人流,鬧哄哄的。
謝小意生怕與衛(wèi)凌霄沖散,也來不及多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兩人的手交纏在了一起。
溫熱、細膩,手上的繭并不刺人,反倒有種厚實可靠的感覺。
謝小意就這么牽著衛(wèi)凌霄的手,逆著人流走去。
等人流散去,謝小意正要松手,剛剛卸了力氣,又被衛(wèi)凌霄反客為主,一把握住。
謝小意試探地抽了抽手,沒抽出來。
謝小意:行叭,隨便你。
兩人就這么手牽著手,來到了拍賣行所在的地方。
拍賣會已經(jīng)結束了,拍賣行又恢復了平時冷清的樣子,門口的侍女迎了上來,親熱地詢問有什么需要。
謝小意說明了來意:“我找管事。”
能在拍賣行混日子的侍女自然有眼力見,她笑意盈盈地問:“大人可是得了云夢花?還請,管事正好有空。”
謝小意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有云夢花?”
侍女聲音清脆,一一解釋:“觸碰了云夢花之人,身上會留有花香。一般人聞不出來,奴正巧見過云夢花,故而能知曉。”
謝小意點點頭。
侍女在前面帶路,其間好奇又不失優(yōu)雅地瞧了兩人一眼。
沾染上云夢花香之人,必定也中了云夢花的毒。這兩位客人身上都帶著花香,也不知是怎么解的毒。
侍女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用袖子捂著嘴唇,悄悄地笑了起來。
謝小意:“?”他總覺得這侍女的目光怪怪的。
侍女立刻恢復了嚴肅:“兩位客人,到了。”她推開了門,朝里面喊了一聲,“嚴管事,客人到了。”
里頭傳來一聲:“請進吧。”
謝小意先走了進去,手里還牽著衛(wèi)凌霄。一見那管事的模樣,他倒是愣了一下。
這不就是四里城書店里的老板嗎?怎么搖身一變,變成了拍賣行的管事了?
嚴開也認出了他,笑瞇瞇地說:“真巧啊。”待看到謝小意與衛(wèi)凌霄交握的手之時,他的笑意更加深了。
謝小意:“你這是……”
嚴開摸了摸八字胡:“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
簡而言之,跳槽了,換了份高薪的工作。
謝小意了然,先恭喜了一番,隨后取出了一株百年云夢花。
嚴開接過了云夢花,草草看了一眼,便讓侍女將千年金魄拿來。
謝小意總覺得這嚴管事的動作帶了些著急,像是急不可耐的要將東西往他手里送。
但想想又不可能。
千年金魄又不是什么野地里的大蘿卜,說送就送的,人家也沒必要上趕著送東西啊。
謝小意打消了這個不可實際的想法。
一手交云夢花,一手交千年金魄。
這一路忙碌,總算是把藥材給湊齊了。
既然已經(jīng)辦完了事情,謝小意也沒準備在白玉城久待。他與嚴管事告別。
嚴管事看謝小意的目光十分慈祥:“嗯,去吧。”
最好早日搞定凌霄君,能夠讓他們早日完成大業(yè)。
加油!
全靠你了!
謝小意:“……”他被看得有點惡心。
衛(wèi)凌霄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擋住了嚴管事的目光。
嚴管事見此,眼神更加熾熱。
謝小意:“……”他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拍賣行。
走出去以后,他還自語:“這嚴管事看我們的眼神怎么綠油油的。”
如果他能知道嚴管事心中所想,一定會知道,他目光的含義是:我終于搞到真的了。
待他們離開后,嚴管事將服侍的侍女趕走,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恭敬地立起一面水鏡。
鏡子里空無一物。
嚴管事卻彎下腰,沖著鏡子說:“主人,這次一定能成!”
“我看凌霄君已經(jīng)對那人動心了。”
“只要再推動一番,保管凌霄君動心動情。”
“到時凌霄君恢復記憶,發(fā)現(xiàn)自己移情別戀,必定會破壞道心,走火入魔!”</br>